第2章

柳英拉着唐妍在喧闹的包厢角落坐下,王倩眼疾手快也想挨着唐妍,却被一个身影抢先了一步——是陆崇。他极其自然地拉开唐妍身边的椅子坐下,动作流畅得仿佛理所当然。王倩愣了一下,只能悻悻地坐到柳英旁边。陆崇坐下时,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一丝难以言喻的、近乎“卑劣”的窃喜和随之而来的自我唾弃掠过心头。他面上却维持着一贯的从容镇定,只是目光悄然滑向身边的唐妍,捕捉她脸上是否有一丝不悦。

唐妍确实感到一丝突如其来的局促。陆崇身上淡淡的烟草味道和强烈的存在感让她有些不自在,但这份尴尬很快被更大的不适感淹没。整个大厅摆了四桌,人声鼎沸,觥筹交错,班主任和各科老师被簇拥在主桌,谈笑声震得她耳膜嗡嗡作响。她不喜欢这种过于喧嚣的场合,像一只误入闹市的孤鸟。想站起来盛碗热汤暖暖胃,又觉得在众目睽睽之下起身太过显眼。正踌躇间,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了过来,陆崇默不作声地拿起她的碗,稳稳地盛了碗汤放在她面前。

“哎呦,陆崇,别光顾着给唐妍献殷勤,也给我们服务服务呗!”邻座的同学立刻起哄。

陆崇眼皮都没抬,嘴角噙着一抹惯常的、游刃有余的笑:“我也得让别的兄弟表现表现呀,不能都让我抢了风头不是。”他轻松化解了调侃,目光却像带着温度,若有若无的停留在唐妍微垂的侧脸上,让她如坐针毡。

“阿妍,吃虾。”柳英伸长胳膊给唐妍夹了只白灼虾,她知道好友性子冷,脸皮薄,在这种场合容易手足无措,想帮她解围。

“不要,”唐妍下意识地蹙眉,声音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娇憨,“懒得剥,而且没挑虾线。”这是她从小养成的“毛病”,对吃食挑剔得近乎苛刻。无鳞的鱼嫌腥,带壳的嫌麻烦,即便喜欢也懒得动手。生活技能更是匮乏,连饭都做不好。作为家中长女,下面还有五个妹妹,她却是在父母无微不至的宠爱中长大的“娇娇女”。然而,这份宠爱也伴随着沉甸甸的责任——家里没有兄弟,父母遇事第一个想到的、依赖的就是她这个“娇气”的长女。母亲总忧心忡忡地念叨:这么娇气,厨房一窍不通,以后嫁人可怎么办哟.....嫁人?唐妍从未认真想过,一是未曾遇到让她刻骨铭心的人,二是目睹了姑姑一地鸡毛且经常被家暴的婚姻生活,她对“嫁人”二字早已生出本能的抗拒。

陆崇含笑看着她们之间的小动作,慢条斯理地喝着汤。他的视线仿佛黏在唐妍身上,见她目光在哪个菜上多停留一瞬,便不动声色地将菜转到她面前;她的饮料杯刚见底,他就自然地拿起果汁续上。这份体贴入微的关照,在喧闹的背景下显得格外扎眼。

“陆崇陆总,以前还偷偷摸摸的看,现在都不避嫌了哈?”王倩半是调侃半是酸意地开口。

唐妍的脸“腾”地一下涨得通红,像熟透的番茄。陆崇却依旧稳如磐石,只是眉头几不可察的微蹙了一下:“王倩,别乱开玩笑。人家唐妍脸皮薄,经不起闹,可不像我。”

“哟哟哟,看看,这就护上了,藏都不藏了?”王倩不依不饶。

“快吃吧,这么多好吃的都堵不住你的嘴!”柳英见唐妍窘得头都快埋进碗里了,赶紧打圆场,“来来来,大家一起去敬我们老师一杯,这么多年了难得聚齐了。”

众人纷纷响应起身。唐妍也倒满一杯啤酒,冰凉的液体握在手中,心头的烦闷却丝毫未减。她跟着人群涌向主桌,机械地举杯、微笑、说着祝福的话,仿佛隔着一层透明的东西在看这场热闹。

饭后,老师们先行离开,意犹未尽的人群又涌向楼下的酒吧。轻柔的音乐、炫目的灯光、昏暗而压抑的氛围——这完全是唐妍最抗拒的环境。她本想悄悄溜走,却被柳英和王倩一左一右的架住,半哄半拽的拖进了包厢:“别扫兴嘛阿妍,大家难得聚一次。”

包厢里烟雾缭绕,气氛热烈到顶点。男男女女围着班长跟陆崇谈笑风生,话题从学生时代的糗事到如今的生意经。有的之前没喝够的又拼在一起喝酒。唐妍还是选择一个角落,缩在沙发里,像个格格不入的旁观者。手中的酒杯空了又满,满上又空。那同学自酿的果酒入口甘甜,后劲却悄然攀升。酒精模糊了眼前的喧嚣,却让心底那个沉重的黑洞越发的清晰——ICU病房里插满管子的父亲,医生那句“最理想也是植物人”的冰冷宣判,每天上万元如流水般消失的账单,亲戚们或真心或假意的“劝放弃”.....巨大的压力和绝望像冰冷的藤蔓,死死的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疼痛。放弃?怎么舍得!父亲劳碌一生,未曾享过一天的清福。只要他还有一口气在,即使无知无觉地躺着,那也是她的父亲,是家的象征,是支撑她和母亲活下去的念想。只要进门能见到他,她都是幸福的,她也还是有父亲的人,所以怎么样她都要坚持下去。可这份坚持却沉重得让她几乎窒息。

“阿妍,别喝了,看你都喝了多少了,再喝就真醉了。”柳英不知何时坐回她身边,担忧地看着她又一次灌下大半杯果酒。

“没事.....醉了....心里可能就没那么烦了。”唐妍醉眼迷离,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在最好的朋友面前,她没有那么多的束缚与拘谨。她抓起酒杯塞到柳英的手里,“陪我...再喝两杯...”说着仰头将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燃烧着喉咙,视线开始旋转。瞥见茶几上散落的一包香烟,她鬼使神差的抽出一根,熟练地点上,淡蓝色的烟雾升起,模糊了她苍白的脸。她其实会抽烟,只是极少在人前显露。那是压力大到无法对人言无法承受的时候,一种隐秘的、近乎自毁的排遣。

“阿妍!”柳英惊呼,想夺下她的烟,“别抽了!等下有你咳的。”

“咳.....咳不死....”唐妍带着醉意的笑有些飘忽,把烟盒往柳英那边推了推,“来一根?”

“你真是醉得不轻!”柳英没好气的把烟推回去。皱着眉看她吞云吐雾。

“阿妍,来,咱俩单独喝一杯!”王倩端着酒杯走过来。

最后唐妍自己都不记得喝了多少杯酒,果酒的后劲猛烈地反扑上来,世界在她的眼中扭曲变形,像隔着一层晃动的水波。几个同学轮番过来,她也来者不拒都喝了,意识越发的混沌。头越来越沉,像灌满了铅,她下意识的向旁边温暖的依靠物倒去——是柳英的肩膀吧?刚才柳英就是坐在这里的。醉眼朦胧中,她甚至没力气抬头去确认,就那么自然而然的将头枕了上去,手臂也软软的环住了对方结实的小臂。

陆崇的身体瞬间僵直。他刚才虽然在应酬,目光却始终锁在角落里那个孤独自饮的身影上。看到她醉态渐显,看她抽烟时的落寞,在柳英又被人叫走后,他便不动声色的挪了过来。谁知刚坐下,一个带着酒气和淡淡发香的脑袋就毫无防备的靠了过来。温软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一股难以言说的悸动和窃喜瞬间就席卷了他,随即又被巨大的怜惜淹没。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任由她依靠着,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阿英....”唐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和醉意,像梦呓般模糊不清,“让我靠一下.....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太累了....”她的头无意识的在他的胳膊上蹭了蹭,寻找着更舒服的姿势“你说....人活着....怎么就那么难呢......”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的汹涌而出,迅速洇湿了陆崇的衬衫袖子,留下深色的、灼人的印记。

陆崇的心像是被这滚烫的泪水狠狠的攥住,又酸又胀。他抬起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护着她的头,防止她滑落。这无声的守护,是他此刻唯一能给她的安慰。

“你知道吗...”唐妍的哽咽断断续续,酒精终于撕开了她强撑的伪装,在“最好的朋友”面前,她卸下了所有防备,“我爸....昨天医院下了三次病危......看着他全身插满管子.....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我的心都要碎了。”巨大的悲伤让她语不成调,瘦弱的肩膀在他的臂弯里剧烈的颤抖“阿英,我不知道怎么办了,我不知道如何才能让我爸醒过来了,阿英,我想我爸了....”

“唐妍,”陆崇喉头发紧,声音低沉而克制,“你醉了。告诉我,你住哪里,我送你回去。”他不能让她继续在这里失态下去,不然明天酒醒后她会不自在。他也不能让她这样独自回去。

“啊?!”陆崇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像一道惊雷,瞬间劈开了唐妍混沌的意识!她触电般猛的弹开,身体因惊吓和骤然失去支撑而剧烈地向后仰倒——天啊!她认错人了,她一直以为身边是柳英,柳英什么时候走开的?醉眼朦胧间,她费力的聚焦视线,陆崇轮廓分明的脸在迷幻的灯光下逐渐清晰,带着一种让她心惊的关切。

“对、对不起,陆崇,我认错人了....”巨大的尴尬和慌乱瞬间将她淹没,酒意似乎被惊退了大半,只剩下手足无措的窘迫。她脸颊滚烫,像要烧起来,眼神慌乱地躲闪着,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裙子,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陆崇眼疾手快地扶住她差点歪倒的身子,语气带着安抚:“没事。柳英让同学叫去说话了。你喝太多了,这样不行,我送你回去。”他的手臂有力而可靠,传递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

“不用了,真不用了!太麻烦你了.....”唐妍慌忙推拒,试图证明自己还能行。她扶着沙发靠背,挣扎着想站起来,身躯却像被抽走骨头般,软绵绵地不听使唤,刚离开陆崇的支撑就控制不住地左右摇晃,脚步虚浮踉跄。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胃液和天旋地转的眩晕感,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我自己....能打车....”

“不麻烦,我开有车来的。你住哪里?”陆崇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包厢里的音乐,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坚持,也问出了一个此刻让唐妍倍感煎熬的问题。

住哪里?

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针,狠狠地扎进她混乱的脑海。她住在哪里?那个位于老旧居民楼顶层、狭小得几乎转不开身的出租屋。自从父亲突发脑出血倒下送到县医院后,母亲不得不放下一切来县城照顾,母女俩就挤在那鸽子笼一样的空间里。一张吱呀作响的单人床、一个塞满杂物的简易衣柜、一张既是饭桌又是书桌的折叠桌,就是她全部的家当。母亲睡那张窄小的床,而她每晚则在冰凉的地板上打地铺。

而此刻,她这副样子——满身的酒气,头发凌乱,眼神涣散迷离,脸颊带着不正常的酡 红,甚至指尖还残留着淡淡的烟草味——她怎么能这样回去?

母亲那张因长期失眠和焦虑而憔悴不堪的脸庞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父亲高昂的医药费像无底洞,家里早已债台高筑,母亲瘦弱的肩膀扛着着千斤重担,白天在医院和零工间奔波,晚上还要忧心忡忡地计算着明天的开销,眼睛里总是布满红血丝。如果看到她深夜这副醉醺醺、失魂落魄的模样回去,母亲怎么想?会多么心痛和自责?会不会觉得女儿也快被 这生活的重担压垮了?会不会在已经千疮百孔的心上,再添一道名为“对女儿无能为力”的深深伤痕?她不想母亲紧绷到极限的神经再增添一点负担,不想在母亲疲惫不堪的眼神里看到更多的心碎。她只想在母亲面前,维护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和坚强,哪怕只是伪装出来的。

“我....”唐妍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拒绝的话卡在舌尖,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吐出那个她感到无比难堪的地址。一种强烈的、想要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现实的渴望,汹涌的淹没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