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最终,唐妍还是在陆崇无声的坚持下坐进了那辆线条流畅、内饰奢华却异常低调的豪车。真皮座椅的触感冰凉而陌生,车内弥漫着淡淡雪松香氛的气息,与她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和廉价洗衣液味道的生活空间天差地别。这份精致像一层无形的壁垒,让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蜷缩在副驾的一角,不敢坐正,仿佛要缩小自己的存在感。汽车启动的声音在深夜格外清晰,却盖不住车厢内令人窒息的沉默。两人一路无言,只有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霓虹光影在彼此的脸上明明灭灭,尴尬如同实质般弥漫。

“你住哪里?”陆崇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低沉而平稳,目光却专注地落在前方路面上,握着方向盘的指节青筋突起,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

唐妍的目光投向窗外黑黢黢的江面,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前面江边公园停车就好。”

“你家住附近?”陆崇侧头瞥了她一眼,昏暗中看不清她的表情。

“没有,”她摇摇头,夜风吹起她颊边散落的发丝,“只是想吹吹风...散散酒气。”声音有点飘忽,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陆崇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一个试探性的念头不受控的冒了出来:“怕你老公误会呀?”话一出口,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的语气有些不对劲。于是又说道:“或是你打电话叫你老公来接?夜了你一个人在这里不安全。”

唐妍扯出一个极淡、近乎苦涩的笑容:“没,我没成家呢。”仿佛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陆崇听完,心里似乎有些窃喜及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车子平稳地滑停在寂静的江边公园的停车场。凌晨一点的公园早已空无一个,路灯被茂密的景观树遮挡,昏黄的灯光被切割得支离破碎,光线吝啬地洒在路面上,投下大片大片令人不安的阴影,斑驳陆离。远处江面上几星渔火孤悬,更添几分寂寥。

“谢谢你送我。”车一停稳,唐妍推开车门,摇摇晃晃地下了车,夜风裹着江水的湿气瞬间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头又更晕了。

“你自己...确定没事?”陆崇熄了火,目光锁着她摇摇晃晃地走向阴影深处长椅的身影。她的脚步虚浮,显然醉意深重。啤酒、白酒、果酒混杂着喝的后劲正猛烈地反扑上来。然而,那份强行维持的“清醒”,或许比彻底的迷醉更令人揪心。

陆崇下车,跟在她后面,伸着手似乎想扶住她。

“没事,这里...我经常来。”她在冰冷坚硬的石椅上坐下,身体软软地倚靠着椅背,仰起头。陆崇高大的轮廓逆着远处微弱的光源,面容隐在浓重的阴影里,模糊不清,如同一个不真切的剪影。

“你回去吧...今晚谢谢你。”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挥之不去的倦怠。“我坐一下就回去了”

陆崇没动。将她一个女人独自留在这深夜寂静无人的江边?他做不到。他沉默地走过去,在她身旁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却能感受到她身上散发出的浓重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气息。

“没事,我陪你坐会儿。”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唐妍不再说话,靠着椅背仰着头,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有时候心里的疲惫感比身体上的疲惫感更让人感觉无力。

夜风非但没有驱散酒意,反而让那沉重的眩晕感更甚。黑暗中,父亲插满管子、毫无生气地躺在ICU病床上的画面,监护仪冰冷单调的“滴答”声,母亲在电话里极力压抑却仍泄露出绝望的哭泣声....沉重的现实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将她死死的按在窒息的海底。泪水无声地滑落眼角,烫得皮肤生疼。想用酒精麻醉自己,趁着酒意,她可以放纵自己的脆弱泄于表面,清醒后的自己是不能把自己的脆弱展现于人前的,特别是母亲面前。她想她现在也算是母亲的主心骨了吧。她想痛快地哭一场,可却发现连哭的力气都像被抽干了,亦或是在陆崇面前、在有人的地方她还是习惯了隐忍?

五月初的南方凌晨,江风裹挟着湿冷的寒意。陆崇察觉到她单薄的身体在轻微的颤抖,没有犹豫,他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动作轻柔地盖在她身上。温热的织物带着他独有的气息包裹下来,唐妍微微一动,睁开了眼。一束侥幸漏下的路灯光恰好落在她泪光盈盈的眸子里,像揉碎了的星辰,在浓重悲伤的底色上闪烁。对着他,毫无预兆、带着醉后的娇憨笑了。那笑容脆弱又美丽,瞬间击中了陆崇的心脏,让他呼吸一窒。

他试探性地伸出手臂,轻轻揽过她的肩。她没有挣扎,甚至顺从地将头靠在了他坚实温暖的胸前。唐妍的意识在酒精的泥沼里半浮半沉,她知道他是陆崇,不是柳英,她甚至能清晰的感知到自己的放纵。但今夜,在这个无人知晓的角落里,在这个散发安全气息的怀抱里,她只想抛弃所有的矜持和顾虑,放任自己沉沦片刻,汲取一点点虚假的慰藉和支撑。陆崇身上混着烟草、酒液的复杂气息,宽厚的肩膀传递出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踏实感,不似母亲柔弱的肩。让她有种可靠的感觉。她爱他吗?不!喜欢都谈不上。但此刻,她只想抓住这根虚幻的浮木,哪怕只有一下下也好。眼泪彻底决堤,汹涌而出,滚烫地浸湿了他的衬衫前襟,那灼热的温度烫得陆崇浑身肌肉紧绷,几乎要克制不住翻涌的情绪。

陆崇的心被她的泪水狠狠揪紧,怜惜与一种陌生的 保护欲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理智。他收紧手臂,将她更深的拥入怀中,手掌笨拙却无比轻柔地拍抚着她因哭泣而颤抖的脊背:“别哭....”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能抚慰人心的魔力。

这一刻,他只想成为她的堡垒。而唐妍,在这个陌生的怀抱里,在听到他那一声“别哭”后,所有强撑的、伪装的坚强轰然倒塌。

她像个溺水的人找到了一要浮木般、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找到了庇护所般,用尽全身的力气回抱他,将头深深埋在他的颈间,压抑已久的恐惧与悲伤、绝望和疲惫如山洪般倾泻而出,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要吐出来般。就让她幻想一下吧,幻想这个怀抱就是她渴望已久的依靠,幻想这个人能跟她扛起那足以压垮她的重担。就靠一下,一下下就好....她在心里卑微的祈求。

陆崇抱着她,不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的轻抚着她的背。他觉得让她发泄下也好。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巨大的情绪宣泄似乎耗尽了唐妍最后一丝力气,加上酒精的作用,她头晕目眩,浑身发冷,陆崇环抱着她的手臂能清晰的感觉到她身体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指尖触到她后背渗出的冰凉的冷汗。

“太晚了,回去了。”他低声劝道,声音里带着自己也未曾意识到的疼惜。

“不想回...”唐妍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像梦般微弱,“妈妈看到...”她无意识的抬起手臂,勾住他的脖颈,滚烫还带着眼泪湿意的脸颊带着依赖和脆弱,小猫似的在他颈侧蹭了蹭,寻求着最后一点温暖和慰藉。她想丢脸就丢脸吧,反正明天过后,又是各奔前程。见不到就不会尴尬了。

这个无意识的、充满依赖的举动,像一根点燃的火柴,瞬间引爆了陆崇十五、六年前那年少时的不敢宣之于口的喜欢与渴望以及这六年来极度压抑!那个在初中课堂上安静得像一幅水墨画、让他无数次只敢躲在书本后偷偷描摹侧颜的女孩;那个低头写字时睫毛投下小小阴影、让他心跳失序的女孩.....此刻,正脆弱得像一片被狂风蹂躏的的枯叶,软绵绵地依偎在他怀里。回忆与现实猛烈撞击,陆崇的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名为理智的那根弦,在唐妍蹭上来的瞬间轰然断裂!

他猛地低下头,吻上她的唇。唐妍的身体骤然僵硬,大脑一片空白,有了片刻的清醒。然而,内心深处那个渴望放纵的破罐子破摔的声音,压倒了一切。她几乎是本能地回应起来!她的回应如同最烈的催化剂,瞬间点燃了陆崇体内所有被压抑的野兽!

陆崇感觉自己的欲望像一头被囚禁了太久的凶兽,咆哮着要挣脱牢笼。目光扫过公园深处幽暗无人的小径,一个更清晰、更迫切的念头占据了所有的思维...,可是这里不行!

他猛地将她打横抱起,身体骤然悬空,唐妍低呼一声,搂紧他的脖子,脸颊紧紧贴在他剧烈起伏的胸膛,那里面传来的、擂鼓般的心跳声震得她耳膜发麻。皮鞋踏在空旷寂静的路面上,发出急促而清晰的“嗒嗒”声,在这深夜里显得格外的突兀和急切。陆崇抱着她大步流星地走向停车场,昏黄的光线下,他额角青筋暴起,下颌线绷得死紧,脖颈处的血管清晰可见,整个人像一张拉满的弓,压抑着即将彻底失控的、原始的欲望。

“咔嗒”一声轻响,车门锁弹开。唐妍几乎是瞬间被塞进宽敞的后座,陆崇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急切。

凌晨两点的停车场死寂得如同坟墓,只有两人粗重压抑的喘息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陆崇....”她的声音破碎而颤抖。陆崇所有的克制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车窗外不知何时飘起了淅淅沥沥的雨,雨点敲打着车窗玻璃,蜿蜒流下道道水痕,模糊了窗外的世界也模糊了车内的一切。她闭上眼睛,放弃了所有思考,任由自己沉沦在这放纵的漩涡里。就这样吧,沉沦吧...放纵吧...让这疯狂的火焰暂时烧尽所有的痛苦和绝望。

当陆崇抱着昏睡过去的唐妍踏入酒店大堂时,角落那台巨大的落地钟时针正稳稳的指向凌晨三点半。一场大雨过后,窗外的夜空被洗刷得异常澄澈空阔,清冷的月光透过薄纱窗帘洒入套房,在地板上铺陈开一片温柔的银雾。

陆崇小心翼翼地将沉睡的女孩放在柔软的大床上,凝视着她熟睡中仍带着泪痕和疲惫的脸,心潮澎湃。记忆不受控制的潘涌回六年前那个同样湿漉漉的雨夜。二十七岁的他刚在家族企业基层摸爬滚打历练完毕,正式接过总裁的重担。庆功宴上,在酒精和好友任立远妹妹任敏精心设计的药物作用下,他失去了意识,醒来后,面对任敏衣衫不整、哭诉“失身”的控诉下,他暴怒异常!那份被信任之人算计的愤怒几乎将他点燃!他清楚的地知道他们并未真正发生关系,因为他的身体毫无异样感,面对朋友及任敏及她家人的步步紧逼,在暴怒的情绪下,他冲动的直接扯着任敏去了医院检查,这样被人算计让他觉得耻辱。后来是“清白”了,可是任敏不依不饶,说他的大动干戈害她名声尽毁,他要负责,并当场割脉以死相逼。她的父母和多年的好兄弟任立远跪地苦苦哀求,将一条人命和多年的情谊重担压在他肩上。两家世交多年,且正值公司上市关头,为了平息事端,在双方父母的强势安排下,他被迫让步,与任敏订了婚。那份感觉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苍蝇般,恶心至极!六年了,他顶着任敏“未婚夫”的头衔,却再不肯妥协与任敏踏进民政局半步。订婚已是极限,他不可能跟她结婚。他像躲避瘟疫一样避开她,搬离了陆家大宅,在公司附近买了一个大平层独自居住。任敏层出不穷的算计和引诱让他从心理到生理性的厌恶。这六年来,他像个清心寡欲的苦行僧,对所有接近他的女性筑起高墙,提防着任何可能的陷阱。他从未想过会在这样一个夜晚,以这样的方式,彻底打破了自己坚守的防线,对象还是他年少时隐秘的梦——唐妍!

他轻轻靠着她躺下,将沉睡的唐妍揽入怀中,让她枕着自己的手臂。薄被下,两具疲惫而坦诚的身体紧密相贴。看着她微张的、略显红肿的唇,运动后残留的醉人酡红染在脸颊上未消。

他忍不住低下头,带着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视轻轻的印在她的眉心。唐妍可能累狠了或是醉沉了,没有反应。陆崇拥着她,抚着她光裸的后背。他爱她吗?或许吧。那份少年时代懵懂的情愫在重逢时被唤醒,心动确实还在。但这份感情更深层的含义是什么?他尚不确定。或许更多的是年少夙愿得偿的巨大满足,一种“只要是她怎么样都可以的”宿命感。跟任敏订婚的这六年里,他身边不乏形形色色的女人,漂亮的,性感的,高贵的,也有像唐妍一样冷清的,官家千金也好,影视明星也罢他都没有一丝兴趣,做为上市公司的年轻的老总,缠上了的女人也不少,可是他只觉得厌烦。可面对 唐妍,他只知道,怀中这个脆弱又坚韧的女人,他不想放手,有跟她一起过日子的冲动。所以那个名为“任 敏”的枷锁他必须彻底斩断!他不能再让那份污秽恶心波及到她分毫。

翌日清晨,唐妍是被一种尖锐的、仿佛要将头颅辟开的剧痛惊醒的。陌生的环境,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浓郁的情欲气息,以及低头时锁骨处刺目的红痕,都像冰冷的针,瞬间刺穿了混沌的意识。昨夜所有疯狂而羞耻的画面,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汹涌回灌!她猛地坐起身,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

身边的陆崇仍在沉睡。晨光微熹中,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褪去了平日的上位者威严,沉睡中透出一丝难得的平和。他不是那种精致到极致的帅,却有着岁月和阅历沉淀下来的独特魅力,沉稳而极具侵略性。也许是真的累极了,他睡得很沉。

巨大的羞耻感和无措感瞬间淹没了唐妍。她几乎是屏着呼吸,蹑手蹑脚地滑下床像逃离犯罪现场般抓起散落在地上的衣物,冲进了浴室。温热的水流冲刷着身体,却怎么也洗不掉皮肤上残留的印记和心底翻腾的迷茫与自我厌弃。她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自己,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匆匆洗漱完毕,换上皱巴巴的衣裙。陆崇依然沉睡未醒。唐妍站在床边,深深地、复杂地看了他最后一眼。也许这一别将不会再有交集,他们本来就不在一条线上。没有留下只言片语,没有惊动任何人,她如同一个幽灵,悄无声息的拉开房门,融入了酒店走廊尚未完全苏醒的寂静里。此刻的逃离,是她唯一能抓住的、脆弱的、最后的一丝体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