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崇是被透过窗帘的阳光刺醒的。意识回笼的瞬间,陌生的酒店房间让他有片刻的怔忪。身边空荡,另一半的薄被已变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某种旖旎又令人安心的气息。他下意识的抚过赤裸的胸膛,昨夜蚀骨的欢愉像潮水般在记忆里涌动——唐妍!微凉的指尖,压抑的喘息,还有她身上那股干净的、像雨后青草般的体香。他掀开薄被,赤身走进浴室,将自己沉入微凉的水中,闭目,任由那些碎片化的疯狂细节不规则次占据脑海。
手机铃声尖锐的划破寂静,是助理韦明的。
“说!”被打断的思绪让他语气里带着未慵懒和不耐。
“陆总,”韦明的声音透着小心翼翼,“昨天约好的,今天十一点要和工业区的领导去看新规划的厂房选址。我...已经在楼下大堂了。”他显然是听出了老板的不悦。
陆崇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十点十八分。
“知道了”他言简意赅,挂了电话。他迅速起身,冷水冲去最后一丝眷恋,换上 熨帖的衬衫西裤,恢复了平日里一丝不苟的冷峻模样。下楼时,韦明果然已毕恭毕敬的等在大厅的前台。瞥了眼腕表,时间尚宽裕。胃里空落落的抗议着——昨晚光顾应酬和....后来的“意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空腹带来的烦躁感隐隐滋生,他径直走向酒店餐厅。
咀嚼着简单的早餐,唐妍的脸又不期然的浮现。不知道她吃了没有?今早起来肯定又脸红与无措了吧?这个念头让他心尖莫名的软了一下,随即又被一种陌生的、近乎温存的情绪包裹——想见她。
然 而,接下来的日子如同被按下了快进键。小县城虽小,却蕴藏着丰富的矿产。县里领导殷切的期盼这位衣锦还乡的“财神爷”能拉动投资,陆崇也确实看中了这里的资源潜力。想在这个小县城筹建矿业公司,可筹建矿业公司并非易事:复杂的政府审批流程、一轮接一轮的应酬谈判、堆积如山的文件决策,还有闻风而至、打着各种旗号求关照的老家亲戚....陆崇忙得像个高速旋转的陀螺,每天回到酒店都已是深夜,疲惫得倒头就睡。那个“想见她”的念头,在现实的洪流中被冲刷得无影无踪。一晃竟是半月有余,偶尔在深夜的寂静里,唐妍那双清澈的眼睛会浮现在他疲惫的脑海里,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旋即又被更深的倦意吞没。
这天傍晚,终于处理完一批紧要文件,陆崇拖着灌了铅似的双腿回到 酒店套房。窗外已是暮色四合,华灯初上。他松了松领带,靠进沙发里,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忙得太久了,一放松下来,久违的念头强烈涌上来——他要见她。
然而,当他掏出手机翻找时,心却 猛地一沉:他根本没有存有唐妍的联系方式!那一晚太过仓促的意外,事后又....他烦躁地揉着眉心,不得不拨通几个旧日同学的电话。辗转问询,才终于拿到了那一串普通的数字。
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窗外是县城的万家灯火,带着一种既熟悉又陌生的暖意。指尖悬在拨号键上方,不知道她还愿不愿意见到他,那晚的孟浪后的久不联系,她是否恨他?正要按下,门外却突兀的响起敲门声。被打扰的不悦瞬间取代了所有的情绪。
拉开门,陆崇的眉头几乎拧成了结——好友任立远和他的妹妹任敏正局促地站在门外。任立远脸上写满了尴尬和歉意,眼神躲闪,不敢直视陆崇。而任敏,精心装扮过的脸,踩着足有十厘米的细高跟,猩红的嘴唇与指甲在走廊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目。
“阿崇...”任立远声音干涩,带着明显的歉意。这些年,因为妹妹的痴缠和家人的推波助澜,他与陆崇的情谊早已蒙尘疏远。可面对父母的压力和妹妹的不依不饶,他别无选择。
“崇哥!”任敏声音甜腻,走近陆崇,她身材娇小,即使穿着十厘米的高跟鞋也刚刚到陆崇的下巴,无视陆崇冰冷的脸色,摇曳着试图挽上他的胳膊。浓烈的香水味和脂粉味扑面而来,呛得陆崇胃里一阵翻涌。这味道瞬间将唐妍身上那抹干净清爽的体香从记忆里驱散,只剩令人窒息的厌恶。
“你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住什么酒店呀,多不方便,我家就在城东,空房间多的是!住家里不是舒服过吗?”任敏嘟囔。
“不用!麻烦。”陆崇侧身避开她的手,动作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他冷冷地扫过这对兄妹,一言不发的转身走进房间,在沙发上坐下,周身散发着低气压。他有时候真想不明白,他的厌恶都这么明显了,为什么任敏每次都能无视,锲而不舍的缠着他,她没有尊严吗?
任立远尴尬地跟进来,任敏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又强撑起来,也跟了进来。
“任敏,我们退婚吧。”他们还没坐下,陆崇异常平静的声音响起,却像一块冰砸在凝滞的空气里。
任敏脸上的血色瞬间 褪尽,精心维持的笑容彻底碎裂。几秒钟的死寂后,她像是被点燃的炸药,爆发出尖锐刺耳的哭喊:“退婚?!陆崇,不可能!我等了你六年,整整六年啊!从二十四岁到现在,我三十了!女人的青春有几个六年?你现在轻飘飘一句退婚就想打发我?你做梦!你这是要逼死我!逼死我啊!"她歇斯底里的吼叫着,面目狰狞,身体因激动而剧烈的颤抖,眼神混乱而癫狂,精心打理的发髻都散落了几缕。
陆崇面无表情的掏出一支烟点燃,深深的吸了一口,辛辣的烟草味暂时压下了那股令人作呕的香水味和心中的烦躁。又是这样,每一次提退婚,毫无例外,都是以死相逼。他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无力。
“任敏,”他吐出一口烟圈,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看透的冷漠,“弄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我心知肚明。这六年来,我连家都很少回,为什么?你真的不懂吗?看在我跟立远多年的兄弟情份上,我一再忍让,我本想给你留个体面,让你自己提出来。可你呢?只要一提退婚,你就寻死觅活。我承认我当初的手段过于激进,但也是有因才有果。是你逼得我父母、你的父母来给我施压,是你利用我母亲的心脏病来要挟我才有了订婚的事。任敏,你的命,只有你的亲人会在乎。这些年,你用你的命来要挟我,用我母亲的健康来要挟我,不就是仗着我不屑对你用手段吗?”他抬眼,目光锐利如刀锋般刺向任敏,“但这不代表我没有手段。你的命在我这里真不算什么。”
“阿崇!”任立远痛苦的低吼,夹在友情与亲情之间,他面色惨白,他有时候不明白,为什么陆崇就不能将就一下。他妹妹那么爱他,都能为他舍出命了,他为什么就不能接受她呢?
陆崇没有理会他,只是冷冷的盯着任敏。
“好!好!,我的命不算什么是吧?”任敏像是彻底疯魔了般,眼神一厉,猛的扑向旁边的茶几,动作快得惊人。在任立远惊恐的“不要”声和陆崇骤然紧缩的瞳孔中,她抓起果盘里的水果刀,对着自己的左手腕毫不犹豫地划了下去!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染红了昂贵的羊绒地毯,也染红了任立远扑过去的手。
“敏敏!!!”任立远魂飞魄散,死死地按住妹妹鲜血淋漓的手腕,试图堵住那渗出的殷红,声音因极致的恐惧而变调,“阿崇!快!快送她去医院!她是我妹妹呀,求你了!”他抬起头,眼中全是泪水与哀求。
陆崇狠狠的闭了一下眼睛,一股冰冷的怒火和巨大的荒谬感席卷了他。又是这样!这令人窒息的、永无止境的闹剧!他猛地掐灭了烟蒂,力道 大得几乎要将烟蒂碾碎,一言不发的抓起车钥匙大步走向门口。任立远半扶半抱着因为疼痛而几乎晕厥却嘴角挂着一丝诡异笑容的任敏,踉跄跟上。任敏苍白的脸上,那抹得逞的笑意,在刺目的鲜血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
医院急诊室充斥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任敏的父母很快闻讯赶来,还有她在医院当院长的大伯。对着陆崇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哭诉和指责。陆崇靠在冰冷的墙上,如同隔绝在一层玻璃罩外,对着任父任母的控诉充耳不闻,眼神空洞地望着急诊治疗室里正在给任敏包扎的医生。直到医生出来宣布伤口不深,已缝合包扎完毕后,他才像是从一场噩梦中惊醒。
他直起身,整理了一下微皱的西服,看也没看围在病床边的任家人,转身就要离开。
“崇哥,”病床上,任敏的声音像紧箍咒一样,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执拗。她挣扎着在床上跪坐起来,在陆崇被他哥推到 床边时,猛地伸手攥住了他的袖子,陆崇没有甩开,定定的冷冷的注视着她。
任敏仰着脸,凑近他,苍白的嘴唇几乎贴一他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气音,一字一句,如同毒蛇吐信:“崇哥...这辈子,你、休、想、摆、脱、我。”她喘了口气,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除非...我们一起下地狱。我要是因为你死了....你也别想好活。我会让所有人都知道,是你陆崇,逼死了你的未婚妻...我会让你身败名裂,你觉得陆妈妈得知这结果会怎么样?”
陆崇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他盯着任敏那张疯狂而扭曲的脸,一股强烈的、想要毁灭一切的冲动在胸腔里冲撞,手指在身侧紧握成拳,指节捏得发白。窗外,不知何时已是墨色沉沉,城市流光溢彩的霓虹灯也照不进他此刻心底里那片迅速蔓延、浓得化不开的冰冷阴霾。
这潭泥沼,太深、太脏了。
陆崇像个没有思想的机器人,机械的走到停车场,发动车子,引擎的轰鸣在死寂的夜里格外刺耳。他没有丝毫停留,黑色的轿车如离弦的箭般冲入沉沉的夜色,连夜驶向省城。两个小时的车程,他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任敏那句恶毒的诅咒和手腕上刺目的红 反复闪现。
回到自家气派的别墅门前,已是凌晨。宅邸一片漆黑,家里人早已熟睡。他站在雕花铁门外,望着这片象征着财富与地位的冰冷建筑,第一次感觉到如此强烈的排斥。他不是回来休息的。他是想和父母彻底摊牌。斩断与任家、与任敏的一切联系。可此刻,强烈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清醒攫住了他。他知道,只要任敏还在,她的偏执和寻死觅活总会让善良的母亲妥协,而后给他施压,就会让这场闹剧永无休止。
他没惊动任何人,用 指纹悄无声息地打开门,径直走向二楼的书房。厚重的红木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他没有开灯,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影射的灯光,走到书柜前,手指在某个隐蔽的凹槽处轻轻一按,一个暗格无声滑开。
里面的东西不多,只有一张被小心保存得很好的相片。他取出相片,把自己埋进书房那柔软的沙发,打开了沙发旁的落地灯。指尖拂过光滑的相纸,照片上的少女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抱着一本厚厚的书,站在初夏葱郁的校门口。阳光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她身上,映得她眼神清澈如水,仿佛能倒映出整个青春里最干净的蝉鸣。唐妍。他无声的念出这个名字,心脏像是被一只过无形的手狠狠的攥住,泛起尖锐的疼痛。
“对不起....”一声低哑得几乎不可闻的道歉,消散在寂静的书房里。窗外,毫无预兆地,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夜幕,紧接着,惊雷炸响,震得玻璃嗡嗡作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大风夹着密集的雨点疯狂敲打着窗户,像是要冲刷干净世间所有不堪的秘密和枷锁。
今年好像雨特别多,那夜也是大雨倾盆。陆崇如是想。
他掏出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毫无血色的脸。那串刚刚记下的、承载着他短暂温暖和无限可能的号码,在通讯录里显得那么突兀。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给它备注。他盯着它,指腹在冰冷的屏幕上反复摩挲,仿佛能从上面汲取一点虚幻的暖意。雷声滚滚,每一次的炸响都像是在拷问他的决心。
不能!
他不能!
任敏的疯狂如同附骨之蛆。他无法预料那个疯女人在知道唐妍的存在后会做出什么疯狂的举动。唐妍,那个像照片里一样干净美好的女子,不该被卷入这片他深陷其中、肮脏泥泞的沼泽。他连自己都挣脱 不得,又凭什么把她拖进来承受可能的伤害?那晚的温存,是意外,是偷来的片刻欢愉,不该成为把她推向危险的引线。
指尖悬在删除键上,微微颤抖。窗外是肆虐的暴雨,窗内是死寂的黑暗和他沉重如铁的呼吸。终于,他闭上了眼,像用尽全身力气般,重重的按了下去。
再见了,唐妍!再见了他年少时的梦。
屏幕闪烁了一下,那串数字,连同那抹短暂照亮他晦暗人生的微光,彻底消失在冰冷的深渊里。书房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雨声,和他胸腔里一片荒芜的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