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平县县城唐妍的出租屋里,唐妍正蜷缩在床上,手里紧攥着那张今早医院刚给的欠费通知单。单子上的数字像一只冰冷的、无声咆哮的怪兽,正贪婪地吞噬着她最后一点微薄的希望。ICU,一天的费用就上万元,她拼尽全力工作,一个月挣的那几千块钱,甚至都填不满一天的窟窿。之前的积蓄,早已在父亲进到医院里的第二个月倾囊而出。即使二妹、三妹、四妹咬牙凑来的钱,也如杯水车薪。这些日子,她把能借的人都借遍了,亲戚、朋友、同事....每一次开口都伴随着难堪的沉默、躲闪的目光和不易察觉的叹息,自尊早已被现实碾得粉碎。

今天周末,她必须去医院。ICU病房每天只有十分钟那短暂得可怜的探视时间。父亲依旧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身上插满了维持生命的管子,呼吸机规律地发出单调的嗡鸣,代替早已衰竭的呼吸。医生的话在她脑中盘旋:需要时间,需要奇迹,已在锻炼他自主呼吸,更需要源源不断的金钱来支撑这脆弱的生命维持系统。她记得她去跟叔伯们借钱的时候,他们说的话:两个多月了,你们几姐妹也尽到心了,该放弃的还是要放弃,这样你们受折磨,你父亲也受折磨。可她们怎么忍心,都想拼尽全力的留住父亲,即使他无声无息的躺在那里,但至少她们进门还可以叫声“爸”。

离开病房时,一阵强烈的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她踉跄着扶住冰冷的墙壁,在走廊的长椅上坐下,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这段时间一直这样,她没有去检查,能拖就拖,以为只是低血糖,忍忍就好,可今天似乎更严重了。看今天时间还早,医院还没下班,她去挂了全科。

医生例行公事的询问症状:头晕、乏力、频繁恶心却吐不出东西....紧接着,目光变得意味深长,建议她:“最好去妇科做个详细的检查。”这句话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唐妍混乱的思绪。她猛地想起了什么,脸色“唰”地一下惨白如纸。

那个荒唐的夜晚....五一假期的聚会.....现在已是六月末!近两个月了!那天清晨从酒店仓惶逃离时,她分明记得该去买事后避孕药的,可紧接着,父亲病危的电话像一道惊雷劈下,彻底打乱了她的方寸,买药的事,就这么被淹没在焦头烂额的奔波里。

“不会....怎么可能一次就....”她不敢置信,心底涌起巨大的恐慌,不敢深想。

她没有勇气立刻去妇科。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麻木地走出医院,在街角一家不起眼的药店里,几乎是颤抖着买了一支验孕棒。回到狭小的出租屋,妈妈不在,或许是去买菜,或许是去找同在县城打工的同乡诉苦。唐妍反锁上卫生间的门,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等待结果的时间,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当她再次走出来的时候,脸上已毫无血色,双腿软得几乎撑不住身体。她跌跌撞撞地挪到床边,重重地坐下。窗外午后的阳光,透过出租屋那洗得发白、布满斑驳水渍的廉价窗帘,在她苍白失神的脸上投下晃动破碎的光影。她的目光死死的盯在那支小小的塑料棒上——那两道鲜艳刺目的红线,如同两道烧红的烙铁,狠狠的烫在她的视网膜上,也烫在她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她却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只有急促而压抑的呼吸,伴随着无声滑落的咸涩泪水,在狭小的空间里酿造出令人窒息的绝望。

“不可能....怎么会....”她喃喃自语,声音空洞地在寂静中回荡。记忆不由地汹涌回溯——那个失控的夜晚,陆崇身上混着酒气和烟草味的温热气息,狭小空间里令人窒息的纠缠与灼热....那些模糊又清晰的片段,此刻都化作了最锋利的刀片,反复切割着她的心脏。她从未想过,自己竟是这种传说中的“易孕”体质,仅仅一次放纵,命运就对她露出了如此狰狞而残酷的面孔。

茶几上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又暗下。她没看,也没接。两个月前那场短暂的沉沦,终究是要她付出最沉重的代价了吗?自那晚之后,他们心照不宣地切断了所有联系。他不找她,她也不打听他。现在想来,那晚真的是纯粹的“酒后乱性”吗?她是醉了,但是意识并未完全丧失。如果她推开他或是拒绝,或许.....是她自己默许了,甚至潜意识里渴望着那份短暂的慰藉与放纵。没有谁强迫谁,这让她连怨恨都找不到出口。那晚聚会,从别人的议论中,她知道他有未婚妻,一个与他门当户对、即将步入婚姻殿堂的女人。断了也好,这样她至少不用再承受那份对另一个无辜女人的、日夜啃噬的愧疚。只是....这愧疚此刻显示得如此苍白无力,甚至带着一丝讽刺的意味。她自嘲地牵了牵嘴角,一个苦涩而破碎的弧度。现在腹中这个意外到来的生命,将她推向了更深的绝境,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

机械地拿起还在震动的手机,是四妹唐姒转来的钱,备注是“爸的药费”金额不大,但也几乎是四妹省吃俭用攒下的大半个月工资。唐妍盯着那串数字,父亲的催款单、五、六妹的学费、一家人紧巴巴的生活开支....这些沉重如山的负担,早忧心忡忡压弯了她的脊梁,让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如今,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子,更像是一座即将轰然倒塌的巨峰,要将她连同她拼命守护的一切,彻底埋葬。

“阿妍,你从医院回来了?你爸今天怎么样了?叫他可有反应?”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小心翼翼的期待,惊得唐妍浑身一震。她慌忙将那支宣告命运的验孕棒塞进口袋最深处,用力深吸几口气,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如常:“嗯,回来了,爸还是老样子....医生说他现在消化功能弱,叫我们流食一次不要送太多。”她抬起头,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但脸上残留的慌乱和惨白,眼下浓重的青黑,以及那无法掩饰的、由内而外透出的脆弱和疲惫。早已将她出卖。她清冷坚强的外壳,在这个狭小的出租屋里,在见到母亲后,彻底碎裂了,变得 脆弱异常。

“妈,我....我有点事想跟您说。”唐妍声音艰涩地挤出喉咙,带着无法控制的颤抖。母亲敏锐的捕捉到女儿的异样,立刻坐到她身边,布满皱纹的手覆上她冰凉的手背,浑浊的眼中是纯粹的担忧:“怎么了阿妍?是不是遇到什么过不去的坎了?跟妈说,别自己扛着。”

看着母亲那因日夜忧心父亲而骤然增添的‘刺眼的白发,看着她被生活重担压得佝偻的背和布满风霜的面容,唐妍只觉得喉咙被巨大的酸涩堵住。她怎么能?怎么能在这个连父亲的命都要靠借钱维持的时刻,再给母亲本就千疮百孔的心上捅一刀?告诉她,她引以为傲的、视为家中顶梁柱的大女儿,不仅没能解决困境,反而“闯下”了这样一个可能拖垮全家的、被人戳脊梁骨的大祸?那些冲到嘴边的话,被她生生的咽了回去,只留下满嘴的苦涩,在这个时候,未婚先孕,她如何说得出口。

“没....没什么大事,”她努力扯动嘴角,笑容虚弱得可怜,“就是公司最近压力大,有点累着了。”

母亲不疑有他。也许在父亲生病后,她的精力也不济了吧?不然她的异常母亲岂会看不出来。

夜深人静,躺在地铺上,唐妍辗转反侧。黑暗中,她再次摸出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通讯录里“陆崇”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指尖悬在那个名字上方,迟迟无法落下。告诉他?他能做什么?负责?用钱解决?然后呢,她将彻底沦为插足别人感情的、不堪的角色。他的未婚妻何其无辜?腹中的孩子又将置于何地?不告诉?独自承担?这沉重的十字架,她真的背得动吗?纷乱的思绪像无数的藤蔓缠绕绞紧,让她几乎窒息。

就当是一场必须醒来的噩梦吧。最终,她狠狠按灭了手机屏幕,将自己蜷缩成更小的一团,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巾。她发现自己最近变得异常脆弱,泪水仿佛流不完似的,随时都会决堤。

第二天,在一种近乎麻木的绝望驱使下,唐妍做出了决定:结束这个意外。去往医院的路上,每一步都像啋在刀尖上。理智在呐喊:打掉!否则你拿什么养?拿什么给父亲续命?拿什么供妹妹们读书?这个孩子只会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情感却在泣血:那是一条生命,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尤其是当她坐在冰冷的诊室,听到医生清晰的说出“双孕囊”时,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强烈不舍和震撼瞬间攫住了她——她们家有双胞胎基因,父亲与伯父就是双胞胎。这是多么难得的自然馈赠!放弃两个....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她去了ICU病房看父亲。父亲依旧沉睡,仪器冰冷的滴答声是唯一的回应,他不知道她们为了他多么的努力奔忙。唐妍强忍着汹涌的泪意,轻轻握住父亲那只曾经撑起整个家、如今却布满针眼和青紫、冰凉无力的手。

“爸...你能听见吗?爸,我遇到了天大的难事了...”她的声音哽咽破碎,“以前再难,都有您拿主意,现在.....爸,我做错事了,有了我不能承担的后果,我该找谁商量,找谁帮我拿主意啊?爸....我怀孕了,还是两个,如果您清醒着你是高兴还是骂我呢?可是现在.....爸,我该怎么办?留还是不留?爸,你睁眼看看我.....睁眼看看我好不好?你起来告诉我我该怎么办?你都睡了三个多月了,爸....我真的快撑不住了.....”压抑的哭声在安静的病房里低回,只有冰冷的仪器在漠然地记录着定切。

探视时间到了,护士开始赶人。唐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最终还是走向了妇科门诊。内心天人交战,痛苦如同凌迟。最终,现实的冰冷铁壁压倒了血脉的呼唤。不舍,锥心刺骨。害怕手术的疼痛和后遗症,恐惧深入骨髓。但比起这些,她更恐惧自己无法承担起两个新生命的人生。她不能让全家都陷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预约单像一张死亡判决书,被她紧紧攥在手汗湿的手心。明天,还需要向那个本就对她频繁请假颇有微词的领导,再请一天假。

深夜,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烈的下腹绞痛将唐妍从浅眠中狠狠的拽醒。她蜷缩身体,像一只被煮熟的虾米,冷汗瞬间浸透了单薄的睡衣。那疼痛如此尖锐,仿佛有无数只手在腹腔内凶狠的撕扯、绞拧。她死死咬住下唇,将痛若的呻吟死死堵在喉咙里, 不敢惊动床上的母亲。在无边的黑暗和剧烈的痛楚中,她第一次感觉自己被 整个世界彻底抛弃,孤独和恐惧如同冰冷的海水将她淹没。

是老天也不支持她留下这两个孩子?还是孩子知道自己抛弃他们的决定而在抗议?如果在今夜流掉了也好,不用她去左右为难的抉择了。唐妍心想。

天亮后,腹痛稍有缓解,但全身也虚脱无力。唐妍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再次来到医院。挂号、排队、等待....每一个环节都漫长而煎熬,像在油锅里反复煎炸。当她终于站在妇科门诊手术室外时,隔壁的儿科传出来婴儿嘹亮而充满生命力的啼哭—“哇啊...哇啊...”那声音如同一道闪电,瞬间击穿了唐妍用理智筑起的堤坝,直抵灵魂最深处。她浑身一震,放在门把手上的手如同被冻结般再也无法推开那扇门。

“唐妍!”护士的叫号声清晰传来,带着催促。唐妍深吸一口气,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推门进去。诊室里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医生翻看她的检查报告,知道昨晚她腹痛的事后,眉头越皱越紧:“唐妍,你这身体状况很不好。严重贫血,低血糖,加上你自述的剧烈腹痛....我怀疑有先兆流产的迹象或者黄体问题。这种情况下做人流手术,风险非常高,术中大出血、感染、甚至影响到 以后生育能力的可能性都很大。而且你已经怀孕九周了,双绒双羊双胎,都能听见胎心了,目前看着发育也正常,从医学的角度,我真的不建议你现在做这个手术。或者你跟你爱人商量一下?”医生语气严肃,带着职业性的关切和提醒。

爱人?唐妍低着头,双手紧紧绞在一起,指节泛白。她本就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此刻在巨大的风险提示和医生明确的反对意见面前,预约时的决心瞬间土崩瓦解。她迫切需要有人分担这份重量。母亲?妹妹?或是—陆崇?谁能给她一个答案?就在这时,手机铃声如同救命稻草般响起。她几乎是感激地对医生说:“对不起医生....我再想想。”说完逃命似的退出了诊室。

电话是六妹唐柳打来的,声音里是抑制不住的雀跃:“大姐!我拿到一等奖学金了!下学期的学费和生活费都不用愁了!”小六妹兴奋的声音像一束微光,穿透了唐妍心头的厚重阴霾。刹那间,无数画面涌上心头:当年中考成绩优异的她,默默撕掉了重点高中的录取通知书,选择了能更快工作挣钱的中专,父亲为了她们姐妹六个都能上得起学,寒冬腊月还在工地扛水泥,肩膀磨破了一层又一层皮,他常说:“再难也得让我的宝贝们读上书,只有读书才有出路!”她自己因为没有大学文凭,在职场上吃过多少闭门羹,受过多少白眼,即使之后她自考了大专,可是还是不如人家全日制出来的。

“小六真厉害!”唐妍的声音带着鼻音,泪水再次决堤,但这一次,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好好读,家里的事不用担心。”这句重复了无数次的话,以前是父亲对她说的,现在轮到她对妹妹们说了。此刻说出来,竟带上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力量感。

挂断电话,唐妍失魂落魄地走出医院大楼。七月的阳光明晃晃地洒满街道,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她漫无目的的走着,像一叶迷失在惊涛骇浪中的孤舟。留?还是不留?两个选择都通往看不见的深渊。她在路边一张被树荫半遮的长椅上坐下,仰头望着城市高楼缝隙间那片狭小的天空。不知过了多久,一个念头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带着不顾一切的倔强,在她死寂的心湖中顽强的升起——留下他们!

这个决定并非轻松,而是源自于一种更深沉、更原始的力量。是父亲在病榻上无声的坚持?是母亲隐忍却从未说放弃的守护?是妹妹们同心协力的向上的光芒?还是那两声穿透诊室门板的’、象征着顽强生命力的啼哭?亦或是医生那句“风险很大”背后隐含的对生命的敬畏?或许都是。父母当年面对六个儿女读书的压力,面对村里人的嘲笑与劝阻,再苦再难也没有放弃过她们任何一个。身体里流淌着同样血脉的她,为什么不能试一试?哪怕前路是刀山火海,荆棘遍布,她也要用自己的脊梁,为这两个因意外而来、却与她血脉相连的小生命,撑起一片哪怕是逼仄的天空。这是她的劫,或许,也是她的缘,更是她必须承担的责任。

她轻轻将手覆在小腹上,那里依旧平坦,却仿佛能感受到两股微弱而坚韧的生命脉动。泪水再次滑落,但这一次,似乎少了几分绝望,多了几分破釜沉舟的决绝。

唐妍知道,这个艰难的抉择仅仅只是个开端,未来的路必定会是更崎岖难走。巨额的债务,身体的沉重负担、工作的岌岌可危、家庭的巨大压力,以及那个注定无法回避的名字——陆崇,都将因为这个决定,如影随形,编织成一张网,将她紧紧缠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