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陆崇最终没有抵得过心里疯长的思念。当迈巴赫缓缓驶入平县县城主干道时,车载香薰的雪松冷冽气息,被窗外涌入的、带着油炸糕点和街边炒菜烟火气的热风冲淡。这股混杂的味道,像一把无形的钥匙,打开了尘封的闸门,将他猛的拽回十五年前。那时候他还是个穿着校服的少年,总骑着那辆新的二八大杠,沿着镇上唯一 一条坑洼的水泥路,在夕阳的余晖里往返于外婆家和学校之间。后座永远空荡荡的,承载着他无数次小心翼翼的幻想 ——幻想唐妍坐在他身后,手指轻轻捏住他腰侧的一点衣角。这个画面在脑海里盘旋了无数个日夜,却始终只是幻想,从未成真。

直到那次班级野炊。在那个年代,班里有自行车的同学寥寥无几,当老师要求一个带一个的时候,他的心跳得几乎要撞出胸腔,手心全是汗。他几乎是屏着呼吸,用尽毕生的勇气,才挪到正在整理背包的唐妍身边,声音低得如同蚊蚋:“唐妍....那个....我....我可以载你。”他清晰的记得,少女白皙的脸颊瞬间飞起了两朵红云,像初绽的桃花,长长的睫毛扑闪了一下,轻轻“嗯”了一声。那一声回应,让他回去的路上像踩在云端上,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都成了欢快的鼓点,那份隐秘的雀喜,在少年心湖里荡漾了整整一个夏天。那年,他十八岁,她十五岁,当时他都觉得他生病是为了他能遇到她,因为生病,他休学了,因为生病,他被父母送回外婆家,继而才能在那个看谁都惊艳的美好年纪遇到她。

“陆总,订好的酒店到了。”助理韦明平稳的声音将他从泛黄的旧时光里拉回。他特意让助理给订了聚会那时的酒店,还是那个房间。他望着车窗外略显陈旧的县城酒店招牌,又下意识地看向后视镜。镜中的男人,西装革履,眉宇间刻着商海沉浮的锐利与疲惫,三十三岁的男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青涩笨拙的少年。当年病弱的身体在这些年的治疗与调养后,现在也健康得如常人一般了。

他抬手,有些僵硬的整理了一下领带,仿佛要勒住胸腔里那颗不规律跳动的心脏。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那个他重新要来的号码。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摩挲了许久,久到屏幕暗下去又被他按亮,反复几次,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拨号键。

“嘟...嘟...嘟...”每一声等待音都像敲在他的神经上。就在他以为这能电话会石沉大海时,听筒里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像初春清晨未化的薄冰。

“你好!”

“唐妍,”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甚至微微的颤抖,仿佛穿越了漫长岁月才抵达唇边,“我是陆崇。”

电话那头陷入一片沉寂,只有细微的电流声在滋响。这沉默漫长得令人窒息,陆崇几乎能听见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他都要以为对方会直接挂断。

“嗯。”终于,一个极轻的回应传来。

“我在县城出差,听说...城西水库的风景不错,”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自然随意,像个普通的老同学叙旧,“今天周末,想...想请你吃个饭,不知你方不方便?”话一出口,他立刻后悔,这邀约听起来如此刻意而生硬。

又是短暂的沉默。

“好”。唐妍的声音依旧清冷,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是一个字,随即挂断了电话。

“嘟嘟嘟....”的忙音传来。

陆崇握着手机,维持着接听的姿势,呆坐了十几秒。片刻后,一丝难以抑制的笑意悄悄爬上了他的唇角,慢慢扩散开来,连眼角的细纹都深了几分。他抬手掩了一下嘴,心底竟涌起一股久违的、属于少年时代的雀跃——仿佛真的收到了心仪女子点头应允邀约。

公司宿舍里,光线有些昏暗。唐妍站在一面半身镜前,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自己。她伸手,将一缕滑落的碎发轻轻别到耳后,动作有些迟缓。布柜里翻找良久,最终选了一条运动休闲裤,再选一件质地柔软的黑色宽大的衬衫,宽大的下摆能很好的遮掩住她隆起的肚子。三个多月了的孕肚本来是不明显的,可是她怀的是双胎,所以肚子比正常的孕妇大些,已隆起很明显,注意看还是看得出来的。手掌下意识的抚上那温热的弧度,隔着薄薄的衣物,感受着里面两个悄然生长的小生命。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和柔软同时涌上心头。

陆崇的电话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自从确认怀孕后,在无数个被孕吐和忧虑折磨的深夜,她曾无数次点开通讯录里那个早已烂熟于心的名字,指尖在拨号键上犹疑,最终却又是被烫到般迅速移开。她不愿让自己成为破坏别人既定生活的“第三者”,更不愿让腹中的孩子,尚未出生就背负上“私生子”这样难堪的标签。她习惯了独自承担,习惯了在生活的泥泞里挣扎前行。可每当被父亲的医药费和身体的极度不适压得喘不过气,在绝望的边缘徘徊时, 心底那个微弱的声音又会冒出来:告诉他吧...或许...可以依靠一下他?这个念头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微弱却带着蛊惑人心的暖意。最 终,那句“好”,在她反应过来时已经说出了口。是疲惫的妥协?还是心底那点隐秘的、对温暖和依靠的渴望占了上风?她自己也说不清。

八月的水库边,吹起来的风也都是热的。午后的太阳依然晒得让人眼冒金光,水泥地面上蒸腾起来的热气看上去就像一束束透明的火焰。树上的蝉也叫个不停。陆崇站在预订好的农家乐露台上,焦躁的走来走去。他早早就来到这里等待,在唐妍说“好”后,他就像个毛头小子般,立刻让韦明安排好了地方,连酒店都没进就直接来到了这里。

当他望见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沿着碎石小径向他走来时,呼吸骤然一窒。三个多月前的同学聚会上,她虽然清瘦,却尚有几分精神。可眼前的人....怎么会瘦成这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她吹跑。那件宽大的黑色衬衫裹在她身上更显得空荡。她还是那样清冷疏离,白色的帆布鞋踩过路面,黑色的长发随意的扎成一个低马尾,几缕碎发被风吹拂贴在脸上。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下颌线更是清晰得近乎锋利,看起来憔悴至极。

陆崇下意识的挺直了脊背,试图找回惯常的沉稳。等她走到跟前,他才更清楚地看到她眼下的青黑,浓重得像晕开的墨迹,诉说着无尽的疲惫。她整个人仿佛笼罩在一层无形的薄雾里。

“好久不见。”唐妍先开了口,声音平静得像风吹过水面留下的最后一丝涟漪。她在露台的石凳上坐下,刻意选择了离他稍远的位置,中间隔着两个座位,像一道无形的屏障。再次见面,都不由的想起那一夜,两个人都很不自然。唐妍更是局促,面上看似平静,心里却是紧张不已。

陆崇的目光落在她交叠放在膝盖上的双手,那手指纤细,指节微微泛白,正局促不安的交握着。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自然些:“好久不见,唐妍。这些日子过得可还好?”他小心翼翼的试探。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刺破了唐妍努力维持的平静外壳。拿到医院催款单时那种冰冷刺骨的绝望感又涌上心头,直冲鼻腔和眼眶。她猛地别地脸,望向远处波光粼粼的水面,用力眨了眨眼睛,将那股酸涩强压下去,只留下一个倔强的侧脸轮廓,声音轻得像叹息:“还好。”

陆崇看着她倔强隐忍的侧影,恍惚间又看到了初中时那个被嘲笑“穷酸”却抿紧嘴唇一言不发的女孩。此刻,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他,他多想伸出手,将这个单薄得仿佛会随时被风吹走的身影紧紧揽入怀中,给予她一点依靠和温暖。但理智像冰冷的锁链,死死的拽住了他的手臂。他的手紧紧抓着石凳的边缘,指节用力到泛白。他怕——怕自己的莽撞会惊扰到她,会让她像受惊的小鹿般逃开。那晚还有酒精作为糊涂的遮羞布,但现在两个人都无比清醒,他不敢有丝毫逾越。

“唐妍,”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终于鼓起勇气,声音低沉而艰涩,“那晚我.....”

“陆崇”唐妍却在他刚起头时打断了他,她转过头,目光直直的看向他,看得他坐立不安,那双眼睛依旧平静,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平静,甚至有些过分的冷静,“那天晚上的事,就当没发生过吧。”她的语气很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旧事,“你不用觉得有负担。大家都是成年人了,对于所有可能发生的事,都能承担起后果。你有你自己的生活轨道,我也有我的路要走。”她顿了顿,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是补充了一句,带着一种自我剖析的尴尬:“况且,我也有错。”错在她还有点清醒却故意的放纵了那一夜的沉沦还是......

她没有明说。

陆崇的心像被什么东西重重锤了一下,闷闷地疼。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两人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风掠过树梢沙沙作响,和远处水面被阳光染成碎金的粼粼波光,映照着各自翻腾不息的心绪。

“我在这里订了包厢,”许久,陆崇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站起身,动作带着一丝僵硬,不自然的朝唐妍伸出手,想拉她起来,“我们去吃饭吧。”

唐妍的目光在他伸出的手掌上停留了片刻,随即垂下眼帘,自己撑着石凳的边缘,略显吃力的站了起来,避开了他的搀扶。陆崇的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的收回,插进西装裤兜,掌心却微微蜷起。

包厢是农家乐里最僻静的一间,推开木窗就能看到一角水库。桌上摆着几道精致的本地特色菜,香气四溢。唐妍无视陆崇拉开的椅子,径直走到他对面的位置坐下,中间隔着圆桌的直径,距离感分明。陆崇看了她一眼,有些尴尬的坐在刚拉开的椅子上。

服务员上完菜,轻轻带上了门。包厢里只剩下碗筷偶尔碰撞的轻微声响。唐妍也拿起筷子,却只是虚握着,眼睛落在面前的菜上,迟迟没动筷。对着她前面的那盘鱼,胃里此刻正在翻江倒海,强烈的恶心感一阵阵上涌。孕吐的折磨已经持续了很久了,她的孕吐比任何人都严重,有时候连喝口水都能引发剧烈的呕吐,经常饿着肚子看着喜欢的菜却吃不下去,从怀孕到现在,她瘦了二十多斤,从一百斤掉到了八十斤不到,她1.65的身高,八十斤不到看得更是瘦得让人心疼。为了不让母亲察觉到,她都搬到公司宿舍里住了。

现在当着陆崇的面,她更不敢吃了,怕在他面前失态,更怕吐了之后,会暴露她极力想要隐藏的秘密。

陆崇留意到她只拿着筷子,面前的碗碟干干净净,不由得微微蹙眉。他起身,走到她身边的位子坐下。唐妍身子几不可察的向旁边挪动了一下,想拉开点距离。陆崇装作没看见她的闪避,拿起她面前的小碗,给她盛了一碗看起来颇为清淡的鸡汤,小心的撇开上面的浮油,放到她面前。

”你怎么这么瘦了?"他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和焦灼,“是不是遇到 什么难处了?可以跟我说的。”他紧紧盯着她的眼睛,试图捕捉她眼底的真实情绪。

“没有。”唐妍垂下眼睫,避开他探究的目光,声音有些虚浮“只是...最近天气太热了没什么胃口。”

“来喝碗汤,这个不油。你试试看。”陆崇把汤碗又往她面前推了推,眼神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坚持,“这个汤炖得不错,你先尝尝看。”

唐妍无法推拒,在他的注视下,她拿起调羹,舀起一小口温热的鸡汤,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那原本鲜美的汤水刚滑过喉咙,一股无法遏制的、强烈的反胃感就像火山爆发般猛的冲上来!

“唔!”她猛的捂住嘴,脸色瞬间变得惨白,顾不上其他,慌乱的推开椅子,跌跌撞撞地冲向包厢里的卫生间。

“唐妍!”陆崇一惊,立刻起身跟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