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省城,凌晨三点,陆崇的大平层书房。**

巨大的落地窗外,沉睡都市的零星灯火无力穿透室内的死寂。唯有墙角一盏应急灯,散发着惨白、微弱的光晕,将陆崇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大理石墙壁上,宛如一头被逼至绝境的困兽。胸腔里压抑了太久的痛苦与狂躁终于冲破理智的牢笼,化作一声声嘶哑、破碎的嘶吼,狠狠撞击着空旷的四壁,旋即被无边的寂静吞噬殆尽。

他猛地抓起手边一切可触及的物件——沉重的巴卡拉水晶烟灰缸、冰冷的黄铜笔筒——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光洁如镜的墙壁!“哐啷!哗啦!”刺耳的碎裂声此起彼伏,昂贵的水晶和金属化作绝望的星辰碎片,四散飞溅。昂贵的定制西装被粗暴地撕扯开,领带像条被遗弃的破布甩落在地。他赤红着双眼,抓起书桌上堆积如山的商业合同、企划书,发疯般地撕扯、抛掷,雪白的纸片如同祭奠的冥币,在他周身狂乱飞舞。

最终,力气耗尽。他像被瞬间抽去了所有筋骨,重重瘫坐在满地的狼藉之中。昂贵的意大利手工皮鞋碾过锋利的玻璃碴和揉皱的纸屑,发出令人心悸的细碎声响。他粗重地喘息着,汗水浸透了额前的黑发,混合着窗外深秋的冷雨——或者也可能是眼中难以抑制的酸涩——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粗粝的手指在狼藉中颤抖摸索,终于触碰到那个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手机。指尖划过屏幕,微弱的光亮起,瞬间映出屏保上唐妍沉静温婉的笑容。那笑容不算惊艳,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剧痛的心脏上,牵扯着他濒临崩溃的每一寸神魂。

今早,他才早早的从在达利镇赶回来,参加了明天下午就定下的一场持续到深夜的艰难收购会议。他已经两天一夜都没睡了,本就因连日奔波和心事重重而极度疲惫的精神,此刻在绝望的催化下彻底失控。

门外,陆母林佩芝泪眼模糊,透过虚掩的门缝看着儿子这副从未有过的癫狂模样,心如刀绞。是她,顾念着与任家上一辈的情谊和任敏当初寻死觅活的胁迫,六年前亲手给儿子套上了那桩婚约的枷锁。她总以为时间能培养感情,以为门当户对便是安稳。如今才痛彻心扉地醒悟,她的“为你好”,成了捆绑儿子灵魂的沉重镣铐,让他在这六年里活得压抑沉闷,对女人筑起高墙,防备着一切靠近的温暖。如今好不容易,儿子心里有了人,燃起了从未有过的炽热情感,却又因为这桩该死的婚约成了横亘在他们面前的天堑,让他爱而不得,痛苦至此。上周,儿子醉酒后抱着她痛哭失声的画面再次刺痛了她的心——他三十多岁的儿子啊,自八岁起就独立坚强,何曾在她面前如此脆弱无助?他含糊不清地哭诉着唐妍的心结:身份的云泥之别,家庭的拖累,任敏的纠缠不休……林佩芝抹去眼泪,目光变得坚定:这个死结,既然由她系上,就该由她去解!

说做就做。次日,她找来陆崇最信任的助理韦明,没有惊动儿子,只以关心为由,要到了唐妍在达利镇的具体住址。简单和丈夫交代了一声,她便让司机驱车前往那个偏远的小镇。山路崎岖,九曲十八弯,颠簸得养尊处优几十年的她吐了几回,中途不得不休息数次。那紧贴着悬崖峭壁的盘山公路,看得她心惊胆战,抵达时脸色都透着苍白。

**达利镇,唐妍出租屋外。**

深秋的凉意已渗入骨髓。唐妍正吃力地将一小盆刚洗好的衣物晾在门外简陋的竹竿上。六个月的身孕让她的腰身显得格外笨重,每一次弯腰都伴随着沉重感。她刚拿起一件拧得半干的旧衬衫,院门口传来一声温和却清晰的询问:

“请问,是唐妍吗?”

她循声望去。

十米开外站着一位异于寻常村妇的妇人。约莫五十多岁年纪,保养得宜,气质雍容却衣着素雅低调。一件剪裁考究的米色羊绒开衫衬得她脸色温润,鬓角几缕银丝却透露出岁月沉淀的沉稳与力量。眉眼间与陆崇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带着一种复杂的审视,落在她高高隆起的腹部上——那目光里有探究,有怜惜,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期待。

唐妍瞬间确定了对方的身份。心头猛地一沉,一股寒意瞬间窜遍四肢百骸。

巨大的窘迫、恐慌和不安像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手指死死攥紧了手中湿冷的衣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陆崇的母亲!她竟然亲自找来了!是为了斥责她的不自量力?还是为了……她腹中的孩子?念头一起,心瞬间沉入冰窟,刚刚因劳动而泛起的一点血色迅速褪去,脸色苍白如纸。

“您……您是?”唐妍的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明知故问。

“我是陆崇的母亲,林佩芝。”陆母向前走了两步,停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贸然靠近,保持着一种让人稍感安全的距离。“唐小姐,突然造访,实在冒昧。方便……进去说几句话吗?就几分钟。”她的语气平和,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全然没有唐妍预想中的居高临下或咄咄逼人。

看着对方温和眼神下难掩的长途奔波的疲惫,拒绝的话堵在唐妍喉咙里。她僵硬地点了点头,声音低微:“……您请进。”

小屋狭小却异常整洁,透着一股清贫中竭力维持的体面。不足二十平米的空间被布帘隔开,里间是支着木板床的卧室,外间兼具厨房和客厅的功能:一个老旧的煤炉,一张斑驳的小木桌,几把凳子。林佩芝的目光扫过窗台上晾晒的橘子皮,显然是用来泡水或去味的,墙根堆着的半袋最便宜的散装粳米,以及桌上那个擦拭得锃亮却边缘磕碰的搪瓷杯。当她的视线落在床头柜上那瓶熟悉的钙片时,喉头骤然发紧——那正是陆崇办公室抽屉里的同款!她曾不止一次撞见儿子在深夜视频会议间隙,疲惫地拉开抽屉,拿出钙片盒,指腹一遍遍无意识地摩挲着上面“孕妇适用”的字样,眼神是那样空洞又痛苦。陆母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唐妍明显过于单薄的身体和那与体型不甚相称的大肚子上,眼底掠过一丝真切的疼惜。

唐妍有些慌乱地找了把看起来最完好的椅子,用袖子仔细擦了擦,窘迫地递给陆母:“陆夫人,您请坐,家里……太简陋了,实在不好意思。”

陆母温和地笑了笑,没有半分嫌弃地坐了下来,指了指对面的床:“你也坐吧,别站着,你现在身子重。”

唐妍用一次性纸杯倒了杯温水递给陆母,才拘谨地在对面的小床边沿坐下,双手几乎是本能地护住了小腹,仿佛那里是她最后的勇气来源。然而,指尖残留的水杯温热,丝毫驱不散她心底弥漫的寒意。眼前这位,是那个她仰望的世界里、如同任敏一样能轻易左右她命运的女人。她是为她儿子而来的……结局似乎不言而喻。

“陆…陆夫人。”

“别叫夫人,听着生分。我姓林,你叫我林阿姨就好。”陆母接过水,喝了一口,温热的液体似乎稍稍缓解了身体的疲惫。想到来时那九曲十八弯、紧贴悬崖的盘山公路,她至今心有余悸,胃里又是一阵翻滚。她看着唐妍,再次放柔了声音:“突然跑来,吓到你了吧?别紧张,我真的没有恶意。”

“我可以叫你唐妍吗?”唐妍点点头。

“这肚子……有六个月了吧?看着真不小,一个人很辛苦吧?”陆母试图用最家常的话题缓解气氛。

提到孩子,唐妍的身体反而绷得更紧了,手指下意识地抚上肚子,仿佛在安抚里面因她情绪波动而有些活跃的小生命。

陆母见她反而更紧张了,无奈地在心底轻叹一声。这姑娘就像一只受过太多惊吓的鸟,任何风吹草动都能让她竖起羽毛。她将椅子稍稍挪近了些,伸出温暖的手,轻轻覆在唐妍冰凉的手背上,拍了拍:“孩子,别怕。阿姨这次来,不是来找你麻烦的,更不是要跟你抢孩子。你放宽心,我们就像娘俩一样,好好说说话,行吗?”她的语气诚恳得近乎恳求。

陆母轻轻叹了口气,眉宇间笼罩着化不开的忧虑与自责。“我今天来,首先是替我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跟你郑重地道个歉。”她直视着唐妍的眼睛,“他犯了错,事后却没有足够的能力和担当去妥善处理,让你一个女孩子独自承受这么多,怀着身孕还要四处奔波,受人指点……这绝不是男人该有的作为。我已经狠狠训斥过他了。”

她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难以掩饰的心疼和疲惫:“你大概不知道他这些天是怎么熬过来的。他在会议室砸东西,把自己锁在办公室里没日没夜地工作麻痹自己,一停下来就躲在家里喝得烂醉如泥……像个丢了魂的傻子,只知道对着手机屏保上你的照片发呆。唐妍,他三十多岁了,从八岁起就再没在我面前掉过一滴眼泪,却因为你……喝得人事不省时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唐妍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猝不及防的酸楚直冲鼻尖。她知道陆崇焦虑痛苦,却从未想象过他竟会崩溃至此!

“他哭着说,你怕身份悬殊,怕家庭拖累,怕任敏纠缠不休……”林佩芝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深深的理解,“傻孩子,陆家的财富,够我们祖孙三代躺着吃几辈子了。我们要的从来不是什么锦上添花的联姻。我今天来,不是以什么陆家女主人的身份来要求你什么,只是以一个心疼儿子的普通母亲的身份,求你……也看看他那颗快要碎掉的真心。”

陆母没有停顿,用平实却极具分量的声音继续说道:“所以,唐妍,我们家没有你担心的那些‘门第之见’。我和他爸爸都是吃过苦的人,我自己就是从乡镇走出来的。陆家的钱,是我们白手起家、一点一滴挣下的,足够庇护我们珍视的人几辈子衣食无忧,根本不需要靠儿子的婚姻去攀附什么、巩固什么!”她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和任敏那桩荒唐的婚约,根子在我。阿崇应该跟你说过吧?当年那场意外闹得沸沸扬扬,任敏那孩子又寻死觅活,两家是亲戚又是世交……我一时心软糊涂,想着或许时间长了能处出感情,就顺着他们订了婚。可陆崇用了整整六年都没能接受她,直到遇见你……”林佩芝的眼神变得柔和而感慨,“从小到大,我就没见过他为什么人这么失魂落魄过。自打跟任敏订婚以来,对靠近他的女人有多防备、多冷淡,现在对你就有多失控、多不顾一切。”

陆母从随身的提包里,拿出一个盒子。她细致地打开,里面并非预想中的珠宝首饰,而是一盒市面上最常见的孕妇钙片,以及一小瓶基础叶酸。

“这个……”陆母将这两样东西轻轻放在旁边那张油漆斑驳的木桌上,声音微微发哽,“是他放在办公室抽屉最深处的。韦助理告诉我,他每天对着电脑开那些枯燥的会到半夜,累了、撑不住了,就悄悄拉开抽屉拿出来看看。有好几次……就那么抱着这个盒子,靠在椅子上睡着了。他一个大男人,哪里懂该买什么好?只知道你可能需要这个,就笨拙地买来,好像这样就能离你和孩子近一点……”

唐妍的目光死死钉在那盒熟悉的钙片上,瞳孔骤然收缩,仿佛被那朴素的包装烫到了一般!她的心脏像是被重锤猛击!这正是她自己常去药店买的那种最普通的品牌。陆崇……他连这种微小的细节都注意到了?还用如此笨拙、如此小心翼翼的方式……默默守护着?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瞬间头晕目眩,身体不由自主地晃了晃,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冰凉的床沿才勉强稳住。

“我知道任敏的存在像根刺一样扎在你心里,给你和你家人带来了巨大的困扰,”陆母的声音变得严肃而郑重,“这事因我当初的错误而起,责任在我。现在,我向你保证,我绝不会再干涉崇儿的任何决定,不会再让他有任何后顾之忧。你要相信他,他一定会解决好这件事的,请你也给他点时间。”

“唐妍,我完全理解你的顾虑有多重。你担心生病的父亲,担心还在读书的妹妹,担心街坊邻里的闲言碎语……这些都没有错。你是个有担当的好女儿,好姐姐。”林佩芝话锋一转,声音里充满了沉痛,“但你知道吗?陆崇他现在……他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在公司里像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回到家又像个没有生气的游魂。他不敢来找你,怕你再像上次一样消失不见,只能像个无家可归的影子一样,多次半夜三更蹲在你那扇旧窗户外面守着你……上次淋雨回来就发了好几天高烧,人都烧糊涂了还在念你的名字。他小时候身子骨就弱,为此休学了好几年,后来送到乡下他外婆家调养了好一阵子,才在镇上的中学勉强读完初中……好不容易现在养好了身子......唐妍,”陆母的眼圈彻底红了,她用力吸了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看着唐妍的目光近乎恳求,“他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看着他这样折磨自己,我的心都要被撕碎了!你也是快要做母亲的人了,应该能理解一个母亲的心有多痛吧?”

陆母停顿片刻,让情绪稍稍平复,目光重新变得温柔而坚定:“我今天来,不是要逼你立刻点头接受他。我只是以一个母亲的身份,想告诉你三件事:第一,我们陆家,真心实意地欢迎你和孩子回家,没有任何你担心的那些门第之见,我和他爸爸,不会反对。第二,他与任敏的婚约,陆崇一定会解决得干干净净,绝不会让人对你指指点点的,这点我可以替他担保。第三……”她的声音放得更轻,也更柔和,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给陆崇一个证明自己的机会,也给你自己、给肚子里的孩子一个拥有完整家庭、被珍视被保护的机会,好吗?你可以试着去相信他一次,不要把所有重担都一个人扛在肩上。有些墙,看似高不可攀,其实……只要有人愿意伸出手拉你一把,是可以跨过去的。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

陆母的话语落下,狭小的出租屋内陷入了一片深沉的寂静。只有窗外风掠过老树枝头的沙沙声,和屋内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唐妍深深地低着头,肩膀无法抑制地微微颤抖。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滑落,一滴一滴,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洇开深色的印记。陆母的话,像一股股带着温度的暖流,汹涌地冲击着她冰封已久、绝望的心湖。那些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巨石——门第的鸿沟、陆家可能的鄙夷——似乎被这位母亲用最真诚、最有力的保证,撬开了一道细微却至关重要的缝隙。那一刻,唐妍忽然觉得,那几乎要将她压垮的整个世界,似乎松动了一丝。至少,她不再是一个人在黑暗里孤军奋战。至少,眼前这位雍容而真诚的妇人,让她第一次真切地看到了被接纳、被包容的可能。

陆母没有催促,只是安静地坐着,目光温和而充满无限耐心地笼罩着她,等待着。

过了许久,久到窗外透进来的天光又黯淡了几分。唐妍才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交错,眼神却不再是最初的惊惶与绝望,而是充满了激烈的挣扎、迷茫,以及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却真实存在的希冀。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盒普通的钙片上,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能感受到那塑料外壳下传递来的笨拙暖意。

“林阿姨……” 唐妍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挤出这几个字,“我……我需要时间想想。” 她没有立刻应允,但也没有再像面对陆崇时那样,决绝地说出“不可能”。这句“需要时间”,已然是她心防松动、坚冰初融的最清晰信号。

陆母眼中瞬间迸发出巨大的欣慰与希望的光芒!她用力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发颤:“好!好!你慢慢想,不着急!有任何需要,任何困难,随时给我打电话!” 她连忙从包里拿出一张只有私人电话号码的素雅名片,轻轻放在桌上那盒钙片旁边。“这个你收好,贴身放着。无论何时,有事就打给我。” 她又指了指桌上的钙片和叶酸,“这些……不值什么钱,但确实是陆崇那傻小子笨拙的心意。你身体要紧,该吃还得吃,别嫌弃。”

“谢谢您……林阿姨。”唐妍低声道谢,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软化。

陆母的目光再次温柔地落在唐妍隆起的腹部上,眼中充满了期待和一种近乎神圣的慈爱:“唐妍……阿姨能……摸摸小家伙吗?”

唐妍的脸颊微微泛红,迟疑了一下,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可以的。”

陆母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小心翼翼地、轻轻地覆上了唐妍的孕肚。掌心传来的温热和奇妙的圆润触感让她心头一颤。仿佛是感应到了血脉的相连和奶奶的期盼,肚子里的小家伙竟很给面子地动了几下,小手或小脚顶起一个小小的鼓包。陆母眼中瞬间迸发出极度的惊喜与欢欣,她像个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对着那鼓起的地方轻柔地抚摸了又抚摸,嘴角漾开发自内心的笑容。

“唐妍,”陆母收回手,语重心长,带着母亲般的关怀,“阿姨真心希望你能好好考虑,别考虑太久。你看这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磕着碰着,身边连个照应的人都没有,实在太危险了。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早点下决心,好吗?”

她知道不能操之过急,便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对唐妍道:“那我就不多打扰你了,唐妍。你……千万保重身体,吃好睡好。为了孩子,也为了你自己。” 她深深地看了唐妍一眼,那目光里充满了理解、祝福,然后转身,轻轻地、慢慢地离开了小屋,小心地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旧木门。

唐妍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她的目光在桌上那张简洁的名片和那盒朴素的钙片之间缓缓移动。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圆隆的腹部,掌心下传来小家伙安稳的胎动。陆母温和而坚定的话语,关于门第的彻底否定,关于陆家财富的底气,关于陆崇痛苦到崩溃边缘的状态……所有这些信息,在她脑中激烈地碰撞、回响、发酵。那道横亘在她与陆崇之间、由恐惧、自卑、世俗压力和过往伤害筑成的绝望高墙,似乎真的……被这位母亲用最纯粹的真诚与爱,凿开了一道缝隙。尽管微弱,但阳光,仿佛第一次艰难而真实地透了进来,照亮了角落里的阴霾。她缓缓伸出手,拿起那盒钙片,冰冷的塑料外壳下,似乎真的还残留着那个人笨拙而滚烫的、无处安放的关心。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泪水里除了苦涩,似乎还掺杂了一丝别样的、久违的温度。

她可以相信他吗?可任敏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她看得出陆母对孩子的期盼和喜欢,她又该如何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