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陆崇的车缓缓驶入省城别墅的铁艺大门,车灯刺破傍晚的薄暮。当那辆熟悉的任家座驾刺入眼帘时,他英挺的眉峰瞬间拧紧。引擎熄火,车内的寂静瞬间被一种无形的烦厌填满。任敏……他心头冷笑。自上次他亲自登门坚决退婚后,任敏的哭闹纠缠就未曾断绝,像甩不掉的鼻涕,令人恶心。这次,是打听到他父母度假归来,又上门来纠缠了?他眸色冷沉,推门下车。这次,无论如何必须彻底了断。否则,他的阿妍,如何肯跟他回来?

客厅里,水晶吊灯洒下明亮却略显冰冷的光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刻意维持的、近乎凝固的尴尬。陆崇踏进去时,看见双方父母正分坐两侧沙发,言不由衷地寒暄着,笑容都带着勉强。陆父陆母见到儿子,明显松了口气;任父任母则眼神闪烁,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崇儿回来了。”陆母的声音带着找到主心骨的松弛感,连忙招呼,“快过来坐。你任叔叔他们……来谈你和敏敏的婚事。”

陆崇的目光冷淡地扫过任家四人,在任立远欲言又止的脸上停顿了一瞬,随即漠然移开。那点兄弟情谊,早在任立远一次次纵容他妹妹的胡作非为,甚至指责他是“杀人凶手”的那一刻,就已经彻底焚毁了。他径直走到父母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姿态疏离。

“我记得我亲自去任家退过婚。”陆崇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刀锋,清晰地割裂了客厅里虚假的和气,“还有什么‘婚事’要谈?”

任父脸上有些挂不住,转向陆父,试图倚仗旧情:“老陆,你看这话说的……两个孩子订婚都六年了,彼此知根知底,我们两家又是几十年的交情。让两个孩子把婚结了吧?敏敏以前是有些任性不懂事,”他顿了一下,看向女儿,“可经过这段时间的反省,她是真知道错了,改了!你们就再给她一次机会?”

陆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语气四平八稳,却毫无转圜余地:“老任,这话不对。阿崇从小主意就正,婚姻大事更是如此。日子是他们自己过,强扭的瓜不甜。他若不愿意,我们做父母的,总不能拿刀架着他脖子进礼堂吧?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见陆父这边油盐不进,任敏立刻转向看起来更温和的陆母。她挤出最乖巧可怜的表情,拉住陆母的手轻轻摇晃,声音带着刻意的甜腻和委屈:“陆妈妈,您帮我和崇哥说说嘛……我真的改了,我以后一定好好孝顺您和陆爸爸,做个好妻子,您相信我好不好?”

“是啊姐姐,”任母连忙帮腔,语气恳切,“敏敏这次是真的知道错了,也悔改了!她性子是急了些,可心是好的,从小你看着她长大,她能有啥坏心思不是?就是太在乎阿崇了……用错了方式罢了。”

陆母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回,拍了拍任敏的手背,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话却和陆父如出一辙:“妹妹这话说的,孩子们的事啊,终究得他们自己拿主意。我们老一辈掺和多了,万一将来他们过得不顺心,岂不是要怨我们多事?儿孙自有儿孙福,强求不来的。”她巧妙地将球又踢了回去。

最后的希望破灭,任敏咬咬牙,将目标对准了陆崇。她眼中迅速蓄起泪水,带着哭腔,试图唤起他最后一丝怜悯:“崇哥……你说句话呀!我发誓我真的改了,我再也不闹了,我再也不做傻事了,再也不拿自杀吓唬你了……我们把婚礼办了吧,好不好?求你了……”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没有引起陆崇任何的情绪波动。

不闹?哼!那这些天的流言跟撒泼是谁?陆崇一直冷眼旁观着这场表演,直到此刻,他深邃的眼眸才锐利地锁定任敏,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充满讽刺的弧度。

“说句话?”他慢条斯理地重复,声音不大,却让整个客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他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好啊,那我就说一句。听说——”他刻意顿了一下,目光如刀锋般刮过任敏瞬间惨白的脸,“——你怀了我的孩子?而且,已经准备四个月了?”

“什么?!”

“阿崇?!”

“敏敏?!”

四声惊呼几乎同时炸响!陆母猛地捂住嘴,眼中满是震惊和问询;陆父眉头紧锁,目光锐利地审视着陆崇和任敏;任父任母则是有点惊喜,难以置信地看向自己的女儿,又看看陆崇。

陆崇对父母的震惊置若罔闻,他紧盯着任敏,那眼神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在看一个拙劣的骗子:“来,任敏,当着大家的面,你好好说说。我陆崇,自六年前那场算计之后,可有碰过你一根手指头?你说是在我醉酒后怀上的?呵,”他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真是巧了,自从那次之后,我就再没允许自己在人前醉到人事不省过。那么请问,你肚子里的‘我的孩子’,究竟是怎么怀上的?空气传播吗?今天你父母都在,正好,你来告诉他们,我这次又是怎么‘强迫’你的?嗯?要不要现在就去做个亲子鉴定?如果真是我的,我对你负责,如何?”

任敏如坠冰窟,她去哪里要个孩子做亲子鉴定?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尖叫:他怎么会知道?! 唐妍那个贱人不是已经消失了吗?他不是没找到她吗?!不然这段时间怎么那么颓废痛苦。她明明只对唐妍说过那些话!巨大的恐慌让她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下意识地抓紧了母亲的衣袖。

“任敏!说话!”陆崇猛地一拍茶几,震得杯碟哐当作响,“这次你是不是又打算寻死来逼我就范?来,刀就在那里,我看着你割。你哥不是说我是杀人凶手吗,要我帮你吗?”那一声厉喝如同惊雷,吓得任敏浑身剧颤,几乎要瘫软下去。

她现在不敢再在陆崇面前闹自杀,他真的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死,上次在她家她不是见识过了吗?眼前这个男人对她已没有怜悯,连从小一起长大把她当妹妹的情谊也没有了。他冷漠得可怕。她还不想死,她也知道那些吓人的手段在别人当真的时候、有别人在乎心疼的时候才有用。可是目前,她不觉得除了她家人还有谁会在乎她。

“崇哥……我……我没有……”她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眼神慌乱地躲避着所有人的视线,“我没有说过……我怀你的孩子……你不要听别人乱嚼舌根.......”这苍白的否认在陆崇鹰一般的眼神下显得如此无力。

“你没说过?”陆崇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雷霆之怒,“这话是鬼跑到唐妍面前说的?!”陆崇怒气直升。

“是你!是你先背叛我....我才找她的!”任敏听到他提 起唐妍,彻底疯魔,突然间忘记了害怕,手指直直的指着陆崇:“陆妈妈小时候答应过我,让我给她做儿媳妇的,从小我就喜欢你,按陆家媳妇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是她唐妍不要脸勾引你的,如果你没有去参加怎么狗屁倒灶的同学聚会,如果不是她的出现,你不会忽略我的,不会不在意我的生死的对不对?我们还会像前面六年一样是不是?我们会结婚的是不是?是她唐妍勾引了你,破坏了我们六年的感情,是她,她该死!”任敏吼得歇斯底里,形状癫狂。“她有什么好,又穷酸又土,为什么你那么向着她,她家世、家世不如我,身份、身份不如我,就连容貌她也不如我。她样样都不如我,你为什么就喜欢她?”

陆崇气得站起身,他想起了唐妍那些因为身份的差异而躲他,想起她因为任敏的谎言而逃离,让他这些日子过得折磨不已,想起她一个人挺着个大肚子在外的艰难与倔强,他眼睛发红。

“你这是逼我要对你们家赶尽杀绝呢!”陆崇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那目光如同看着一只令人作呕的蝼蚁。

“任敏,我给过你警告,你再敢跑到唐妍面前造谣生事,挑拨离间,试图伤害她分毫——”他冰冷的目光扫过任父任母和任立远,“我就不是断掉你们家部分业务这么简单了。我会全部停掉你们和陆氏集团的所有关联业务!你不是觉得你有钱,所以可以高高在上吗?可以左右别人的生活吗?可以高人一等吗?等你失去了这些你引以为傲的东西,等你也一无所有的时候,我看你跟她们可有怎么不同!”

他声音冰冷而平静,可威力却不小。

“轰!”这句话如同在任家三人头顶炸响了一颗炸弹!任氏集团超过90%的核心业务都深度捆绑在陆氏这艘巨轮上!从陆家早期做房地产时承接工程起家,到后来依附陆家的多元化发展涉足周边产业,任家能有今天,可以说完全是靠陆家的提携。一旦终止所有的合作,这让他破产有什么区别。陆崇这一句话,无异于宣判了任氏商业生命的死刑!

上次陆崇上他们家提出退婚后,因任敏的过激行为已让陆崇停掉了他们部分的业务,商场上多的是利益牵扯,看人下菜的人,陆氏集团的动作让同行纷纷猜测,好多合作要么被别的公司抢了,要 么在准备签合同的时候各种理由拒签,这段时间已让他们焦头烂额了,找了陆崇多次他都避而不见。好不容易等到陆父陆母回来了,他们才急急忙忙找上门,想让他们抬抬手。

“爸!妈!”任敏终于彻底崩溃,巨大的恐惧让她失声痛哭,她从未见过陆崇如此暴怒和冷酷的一面,以往她再闹,他最多是冷漠以对,从未如此咄咄逼人,也从未如此直白地展示过足以碾碎她整个家族的力量。

“老陆!这……这……”任父脸色煞白,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慌乱地看向陆父,语无伦次,“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情了,你看这事……”

陆父面无表情地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老任,公司的事,现在都是阿崇全权做主。我早就不插手了,你跟我说没用,找他说吧。”他将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

任父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巨大的屈辱感和恐惧感交织。让他向一个自己看着长大的小辈低头求情,这让他难尴无比,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但想到可能面临的灭顶之灾,他不得不硬着头皮,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无比:“阿崇……陆总……”称呼的改变,昭示着地位的彻底颠覆,“是我们没管教好敏敏……我们……我们回去就送她出国!保证她再也不回来打扰你!你看……公司那边……能不能……高抬贵手?”每一个字都像刀子在割他的喉咙。

“阿崇……”任立远也艰难地开口,脸上满是苦涩和懊悔,“对不起……之前是我……是我们家错了。以后我会亲自看着敏敏,绝不让她再出现在你面前……”他看着陆崇冰冷无波的眼神,任立远更难尴了,多年朋友终究是走到头了。是他错了,如果当初没有放任妹妹胡闹,也许他们现在还是很好的兄弟。因为家里的生意都跟陆氏深度挂钩,他们也想让妹妹嫁给陆崇,让这份合作更牢靠,所以对任敏这些年的所做所为他跟父母都睁只眼闭只眼,甚至有暗中帮忙的。都是他们的贪心和纵容,放任妹妹一步步把路走绝,总以为凭着两家的交情,陆崇最终会妥协。现在,连朋友都没得做了。

“不——!我不走!我不要出国!”任敏听到“出国”两个字,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她养尊处优惯了,让她去到人生地不熟且混乱的国外,她还不如死了算了。长久以来赖以生存的武器再次祭出,“逼我出国我就去死!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她作势就要往茶几上撞。她觉得她父母还是在乎她的,会不舍得让她真的去死的。

“你闹够了没有!”任父积压的怒火、恐惧和羞愤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猛地站起身,用尽全力,“啪!”地一声,一个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任敏脸上!力道之大,打得任敏整个人都歪倒在沙发上,脸颊瞬间红肿起来,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血迹,耳朵嗡嗡做响。

任敏被打懵了,捂着脸,瞪大了眼睛,用一种极其陌生、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父亲。那个无论她闯多大祸都只是皱眉叹气、最多斥责几句的父亲,此刻竟然为了利益,如此狠辣地打了她?眼中也是恨她欲死的光。她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死灰般的绝望和冰冷。原来……在家族存续的滔天利益面前,她这个任性的女儿,也不过是可以被牺牲、被抛弃的棋子。以后她是不是再也没有可倚仗的东西了?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任敏压抑的、绝望的啜泣声。

陆崇讥诮的看着他们表演,原来他们也是能管得住任敏的呀,那这么多年在他跟他父母面前对任敏的束手无策都是装的?

看到陆崇的表情,陆父更难尴了,喘着粗气,看也不看女儿,对着陆崇和陆父陆母,声音疲惫而卑微:“老陆,嫂子,阿崇……实在对不住,家门不幸,让你们看笑话了。我们……这就带她走,保证不再让她出现在你们面前,绝不再给你们添麻烦。”他几乎是架起瘫软的任敏,示意任母和脸色灰败的任立远赶紧离开。

陆崇没有任何回应,只是冷冷地看着他们狼狈地互相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别墅门口。

沉重的雕花大门缓缓合拢,隔绝了外面的一切。陆崇长长地、彻底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客厅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压抑感终于消散,连空气似乎都变得清新舒畅起来。他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渐深的夜色,眼神却变得无比柔和坚定。

障碍已经扫清。接下来,他要精心准备好阿妍需要的一切,然后,去接他心爱的姑娘回家。

达利镇

深秋的风带着刺骨的凉意,卷着金黄的落叶,噼啪作响地掠过小镇超市的玻璃门。唐妍正弯腰给一袋大米扫码入库,后腰猝不及防地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仿佛有根筋被猛地抽紧。她倒抽一口冷气,不得不停下动作,一手撑着沉重的后腰,一手扶着冰冷的货架,急促地喘息。宽大的工装下,那日渐隆起的腹部此刻显得格外笨重,像坠着一块无形的石头。

“唐妍?真的是你!”一个清脆又带着难以置信的女声突然响起,惊得唐妍猛地抬起头。

柳英就站在几步外的零食区过道里,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驼色大衣,衣襟上还沾着风尘仆仆的寒气,显然刚从车站出来。她手里提着一罐给母亲买的核桃粉,眼睛瞪得圆圆的,写满了震惊。四目相对的瞬间,时光仿佛被按下了倒流键——十六、七年前的中学宿舍骤然清晰。那时她们总爱挤在一张狭窄的单人床上,裹着同一条起球的旧毛毯互相取暖,分享一个破旧的随身听,耳机线在两人之间缠绕。

“柳英?”唐妍想站直,动作却牵扯到了抽筋的小腿肌肉,一阵钻心的疼让她瞬间白了脸,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柳英反应极快,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她摇晃的身体。触手所及,是唐妍冰凉得吓人的手指,柳英的心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上下打量着唐妍,目光最终落在对方那被廉价工装包裹、却已明显隆起的腹部上,声音带着震惊:“天啊……阿妍,你、你、你怀孕了?谁的,什么时候谈的都没跟我说?陆崇的?怪不得他有段时间老在同学间打听你的联系方式。怎么瘦成这样了?脸色也……”柳英噼里啪啦的说了一大堆。

唐妍下意识地别开脸,仿佛这样就能藏起自己的狼狈与尴尬。她慌乱地用手中的扫描枪指了指货架上的价签,生硬地转移话题:“你……你怎么突然回老家来了?” 这是她习惯性的回避,像只受惊的鸵鸟。

柳英却立刻抓住了这丝松动,语气斩钉截铁:“正好!今晚住我家!不许推辞!我妈天天念叨你呢,说好久没见着你了!” 她不由分说地拿过唐妍手里的扫描枪,那架势,一如当年她替内向的唐妍出头。

暮色四合,小镇被笼罩在一片温柔的橘黄里。唐妍手扶着肚子,局促地站在柳家老宅那熟悉的门槛前。斑驳的红砖墙在岁月里褪色,爬满了深秋枯败的藤蔓。门廊下,一串串红艳艳的干辣椒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系着洗得发白、边缘磨损的蓝布围裙的柳妈妈闻声迎了出来。曾经挺拔如松的脊梁,如今被岁月压弯成了柔和的弯月。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花白的头发上,泛着温暖的银光。老人浑浊的眼睛在看到唐妍时瞬间亮了起来,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慈祥的笑容:“哎哟!小妍来了!快,快进屋!锅里刚好炖着你最爱吃的腊肉,香着呢!看你都瘦成啥样了。”

饭桌上,暖黄的灯光下氤氲着食物的香气。柳妈妈不停地用公筷往唐妍碗里夹肉,三大块油亮诱人、肥瘦相间的腊肉堆成了小山,浓稠的油汁顺着碗边缓缓往下淌。唐妍望着老人那双布满深褐色老年斑、指节粗大变形的手,鼻子猛地一酸。这双手,和她父亲病倒前那双总把家里最好的菜拼命往她碗里夹的手,何其相似。一种混合着怀念、愧疚和漂泊无依的酸楚直冲喉咙,她慌忙低下头,大口扒着碗里的米饭,试图压下那股汹涌的情绪,却被呛得连连咳嗽,滚烫的泪水终究不受控制地涌上了眼眶。

夜深人静,万籁俱寂。老宅里那架饱经风霜的旧木床,在两人偶尔翻身时发出悠长而清晰的“吱呀”声,仿佛在诉说着过往的岁月。柳英翻了个身,面向唐妍。黑暗中,手机屏幕幽冷的光映亮了她写满探究和关切的脸庞,她压低了声音,问出了那个盘旋已久的问题:“阿妍,现在……能跟我说说了吗?孩子的爸爸……他……是不是陆崇?几个月前他曾找我打听你的下落。我也没想到你会躲在 我们家的小镇上。”

黑暗像一层安全的幕布。唐妍面对柳英侧躺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被窗外摇曳树枝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影子。那些积压在心底太久、几乎要发酵的话,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她像倒豆子一样,断断续续地、毫无保留地说了出来。从同学会上那个意外的重逢,到醉酒后失控的一夜情缘,再到陆崇那近乎偏执、让她无所适从的猛烈追求,最后是她像个懦夫一样,带着未出世的孩子仓皇逃离。她提到了任敏那淬毒般的眼神、刻薄的威胁,提到了自己站在道德悬崖边,看着脚下名为“第三者”、“破坏者”深渊时的无边恐惧。谈到了陆崇母亲找到她所说的话....谈到她对婚姻的恐惧,她的声音起初还算平稳,渐渐带上了压抑的颤抖,越来越轻,最后只剩下一声沉甸甸的、几乎被黑暗吞噬的叹息:“英子…如果我答应跟他回去,我真的担得起他们家的那些人际关系和人情往来吗,两个天差地别的世界,我真的能融入得了吗?姑姑当初也非姑父不嫁,可是现在姑父因为出轨经常家暴,把姑姑打得 遍体鳞伤,她想离婚都离不了,那张证就是锁住她的枷锁,让那么深的伤害 都是以家暴告终....婚姻真的能保证得了不背叛吗?真能保得了双方的权益吗?英子我.......真的能担得起这份沉重的因果吗?”

柳英静静地听着,黑暗中只有她细微的呼吸声。过了许久,久到唐妍以为她睡着了,柳英却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清冷的月光穿过老式的窗棂,斜斜地洒在她半边脸上,清晰地勾勒出她紧抿的唇线和下颌倔强的棱角——那是唐妍记忆深处,十五岁的柳英与人争执时才会有的模样。

“你知道吗?”柳英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一种近乎尖锐的清醒,“你最大的毛病,就是想得太多!对于还没发生的事都想出七八个可能的结果,做都还没去做就在这里乱想可不可能。”她抓起自己蓬松的枕头,没好气地砸向唐妍的方向,“当年在宿舍,热水壶就那么一个,大家抢着用,你连往前挤一下都不敢,总说‘算了算了,我等会儿’。现在呢?你都三十岁了!肚子里揣着两个小生命!你还在怕什么?怕谁?怕那个满嘴谎话的任敏?还是怕那些不相干的人嚼舌根?怕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我说阿妍,你能不能果决一回,没发生的事等 发生了我们再解决行不行?看你这样我就来气。”

唐妍下意识地蜷缩起身体,双手护住隆起的腹部,像寻求保护的姿势,微弱地辩解:“可是……”

“没什么可是!”柳英斩钉截铁地打断她,语气里带着浓浓的恨铁不成钢,“你觉得婚姻是枷锁?我告诉你,真正的枷锁从来不是那张纸!是你自己心里筑起来的那道墙!把自己死死地困在里面!”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怒气,“陆崇退了婚!从头到尾,他想要的就是你!这孩子是你们俩……不管开始如何,现在是你们共同的血脉!你在这里道德绑架自己给谁看?为了成全任敏那个疯子的幻想?还是为了你那点可怜的自虐式的‘高尚’?”

窗外,风声陡然加剧,卷起无数枯叶,噼里啪啦地拍打着窗户玻璃,像是在为柳英的话敲着边鼓。这风声,让唐妍恍惚间又看到了那个冰冷的雨天,陆崇倔强地站在雨中不肯离去的身影;想起了他笨拙地握着菜刀,对着案板上食材时那副如临大敌却又无比认真的模样;想起了某个同样风雨交加的深夜,手机屏幕亮起,是他发来的“今天下雨,记得带伞”,而自己当时那不受控制、怦怦直跳的心……

“爱情这种东西,骨子里就是自私的。”柳英重新躺下,声音缓和了些,却更显穿透力,“你觉得责任重得喘不过气,是不是因为……其实你还没那么爱他?如果你爱他,那你会有勇气跟他一起面对所有的困难,而不是逃避。”这句话像一根淬了冰的细针,精准地刺入唐妍心脏最柔软的地方。她下意识地用手按住了胸口,仿佛这样就能堵住那份尖锐的痛楚。她爱他吗?是爱吗?还是脆弱时选择的依赖?她想她应该是爱他的吧!

门外传来柳妈妈起夜时缓慢而拖沓的脚步声,老旧的木地板发出熟悉的“咯吱咯吱”声。柳英在黑暗中摸索着,一把抓住了唐妍冰凉的手,用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包裹住她冰凉的指尖,传递着无声的力量:“明天,去找他吧。阿妍。把你心里所有的害怕,所有的顾虑,所有的‘担不起’,通通倒给他听!如果你恐惧婚姻,你就让他知道!这个时代,没有哪条法律写着相爱的人就非得套上婚姻的枷锁才能在一起!你们可以有很多选择,但前提是,你们得在一起!共同面对!”

“阿妍,为了你肚子里的孩子,你也得勇敢一回,你也不想你的孩子一出生就被人指指点点吧?“

唐妍在黑暗中睁大眼睛,努力辨认着柳英模糊的轮廓,思绪却飘回了遥远的中学时代。柳英是因为她们镇上没有什么好的初中,才去唐妍她们镇上上的初中,那时两个女孩头挨着头,信誓旦旦地说要做一辈子的好朋友,以为未来的人生会像课本里的标准答案一样,按部就班:升学、工作、找个合适的人结婚、生儿育女……然而现实总爱开玩笑,它粗糙、混乱、充满意外,就像此刻窗外被流云遮挡的月光,明明晦暗不明,却依然执着地穿透缝隙,将清辉洒向沉睡的大地,无声地证明着自己的存在。

身下的木床又发出一声悠长的“吱呀”。两个女人在黑暗中渐渐安静下来,呼吸趋于平稳。而唐妍的心湖深处,那层厚厚的、名为恐惧和自缚的坚冰,在柳英的话语和回忆的暖流冲击下,终于发出了细微却无比清晰的碎裂声。那声音,是冰层在初春暖阳下瓦解的前奏,微弱,却蕴含着破土而出的坚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