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宁春三十年,初春,春寒料峭。

早春的日头温暖和煦,没有冬日的寒,却是微凉如水般浸润湿透的冷意,并无甚温暖的感觉。

安宁侯府 ,落玉轩。

这是离安宁侯府主园的最近的一个园子,穆燕姝作为安宁侯府当家主母,住在离夫君沈墨白的主园最近的一个园子。

与其他几个大且繁华的园子不同,这个落玉轩,虽然是主母所居园子,却并不似旁的园子般用心装饰,也十分朴素。

简单的白墙黛瓦,并无什么珍贵的奇花异草,也无主园那般需要展现安宁侯府气派的堆石砌山、开地凿池的精致园林。

落玉轩仅有的,便是一棵孤独而有些年纪的红杏树,仿佛唯有它感知了早春春意,一枝红杏,悄然越过粉墙黛瓦的高墙,洒下春的气息。

加之这些年来,穆燕姝一颗心扑在侍奉婆母,栽培继子继女,以及操持安宁侯府大大小小的事情。

又有几分心思用在自己的身上?

穆燕姝自嫁入这高门中,便只有日日操劳,她用半生光阴操劳,为沈墨白洗手作羹汤,最后累垮了自己的身体。

穆燕姝躺在落玉轩的的雕花木床上,回想着前半生的因因果果,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已经如同风中残烛一般,随风飘摇,随时可能会熄灭。

一股腥甜按耐不住地咳起来,她拿起身侧早已准备好的帕子去掩嘴,鲜红的梅花般的血渍从嘴中咳出,染在那白色的绣帕上,斑斑驳驳,格外刺眼。

屋外听见声音的桃夭,急忙忙地端着茶水壶与陶杯走进主厢房。说是茶水,其实是陈茶的水,也没有什么茶味,反而一嘴的苦味霉味。

这些年婆母染病,穆燕姝也重疾在床,这些年她的那些嫁妆早就补贴给如今的安宁侯府的中馈里,所剩无几。

可安宁侯府到底是富贵的去处,该花的里子与面子,一点都不能少。算来算去,便是只能节俭她自个儿。

这是穆燕姝的主厢房,屋设陈旧简单,就连帷幔与衣饰都是前年和去年的款式,单一而朴实,分毫没有高门贵妇该有的奢华。

“主母,主母怎的起这么早,快喝口水。”

桃夭端了新煮的茶沫水,给她添杯漱口,又递上水盂让她吐尽嘴中的污血,扶她起身坐好。

穆燕姝看着眼前衣着朴素,连袖口都洗到发白有毛边的桃夭,心中一阵愧疚。

若不是这十数年婆母身体一直不好,需要重金买贵重药材调理身体。

若不是这安宁侯府账里巨大的无底洞,蚕食尽了穆燕姝的嫁妆,桃夭何必过如此苦日子?

穆燕姝盯着手中那块被血渍染红的绣帕,那一块块凝结的血迹,无不提醒她,她的大限已经将至。

“桃夭,快给我梳妆。”穆燕姝那张油尽灯枯,面色苍白的脸上,那双毫无生气的眼睛,忽得起了一点亮光。

“桃夭,今日是十五,囡囡会来给我送药。”穆燕姝想起她在世间唯一牵挂的人,便是桃夭和囡囡,还有双双。

穆燕姝嫁给沈墨白数年,因沈墨白厌恶穆燕姝,挟恩以报嫁入安宁侯府,破坏了他与心上人的婚事。

沈墨白数十年来,虽以礼相待,却并未与穆燕姝行夫妻之礼。而婆母一心想要子嗣,多次催促无果,穆燕姝只能有苦往肚里咽。

双双与囡囡,便是沈墨白从宗室中挑选出来,过继给她。她本在后宅丈夫不怜惜,孤苦无依,有了两个孩童,甚是欣喜。

穆燕姝用心教导双双,视如己出。她自小替双双立规矩,散尽屋内贵重珍宝,换成重金替他请满京城最好最贵的私塾老师,一教便是十数年。

如今双双不负众望,今朝科举一朝夺得探花,前日里,穆燕姝作为安宁侯府主母,还为双双谈妥了一桩好联姻。

当朝太傅的独女,才貌兼备,书香门第之后。两家已然互换婚帖。

双双搭上这门联姻,对于已然被穆燕姝死撑着挣扎着日暮西山的安宁侯府,是件好事。

对双双的仕途而言,太傅大人桃李满朝,亦是好事。

囡囡虽是幺妹,好在也因教习姑姑的用心教导,出落的亭亭玉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不得不说,教导和关怀继子继女上,柳如烟作为教习姑姑,倒是比她这个过继的母亲更上心些。

穆燕姝忙于操持安宁侯府的大小事务,好在柳如烟也是一颗心扑在双双与囡囡身上,穆燕姝甚是感激。

“砰”的一声,木门被重重地推开,打碎了穆燕姝飘忽的思绪。是囡囡,她的囡囡端着药,开门不便,重重推了一下,那门狠狠被砸发出的闷响。

沈清离身穿浮光锦织就的锦衣华裙,这是整个大盛京城盛名在外的锦衣坊,自从凌贵妃穿着锦衣坊的舞裙在宫宴上一舞倾城,从此宠冠后宫。

自此之后,京中无数达官显贵的官邸女眷对锦衣坊的锦衣华裙是趋之若鹜。

沈清离本就眉眼带些妩媚的美,她那一双枉凝眉,颜色好似天边似明未明的青黛色,柳叶纤细般的眼眸下,是一双略微有些透着不耐的眼眸。

穆燕姝看着那一身浮光锦的锦衣华裙,一瞬间,她似乎看见曾经锦衣在身的自己,双十年华,青春美好。

如今因为病痛与侯府事务操劳的缘故,以及十年如一日侍奉婆母的尽心,如今明明年纪甚至比柳如烟小一些,自己却显得愈发苍老一些,少了些许风韵,多了几分老妈子的味道。

穆燕姝心里微微苦涩,起码她哪日撒手人寰,囡囡已然亭亭玉立,纵使见不到她成婚,这样多见一面,也是挣了。

穆燕姝这样想着,宽慰自己。她忽得猛烈咳嗽起来,觉得有一股腥甜从喉咙深处涌出,穆燕姝忙不迭抓起床边的丝帕捂住嘴。

囡囡还在,穆燕姝不能让囡囡担忧自己。

穆燕姝悄无声息地擦去嘴中的血渍,可是唇边的一抹猩红淡淡地涂在唇角,并未完全掩去。

若是沈清离能够有半分心细,便能瞧见。

可惜沈清离只顾着一手捧着亲自熬的药,一手小心翼翼地挽着身下那件锦衣华服的裙摆,那是她新春新做的最时新的新衣,还指望着去春日宴显露一番头角,可不能弄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