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燕姝养育了囡囡数十载,又如何不明白沈清离的心思。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每一个神情,每一个眼神,穆燕姝自小用心爱护,怎会不明白她所想?
穆燕姝眉眼低垂,掩下眼眸中的落寞,苍白毫无血色的脸上,挤出一个和善而温婉的微笑。
就如同很多年以前,穆燕姝看向沈清离会跳第一支舞时,眼里也是这样数不尽的温柔。
“喝药了,母亲。”沈清离终究是走到了穆燕姝的榻前,她一手放下药碗,放在床前的桌子上。
沈清离一手掏出绣帕,仔细地擦了擦那落灰的木凳,才慢慢坐下,换上一个温柔的笑容。
“桃夭,你先下去,去小厨房,给囡囡热一热新做的桃花糕,囡囡最喜欢了。”穆燕姝忽得想起来一早让桃夭做的糕点,温柔嘱咐。
桃夭闻声离去。
穆燕姝笑着捧过药碗,接过那碗温热的药,心中念着这是囡囡亲手替她煮的药。
药很苦,穆燕姝十分珍惜,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她珍惜囡囡的陪伴,所以尽管发现了沈清离眼底的一丝不耐,却依旧盼着囡囡多陪陪自己。
只可惜,只喝完半碗药的穆燕姝,忽得感觉腹部绞痛万分,五脏六腑像被烈火灼烧般难受。
穆燕姝抑制不住地咳嗽,一口接一口的鲜血喷涌出喉咙,她想拿绣帕接却怎么也接不住那么多的,接也接不完的发黑的瘀血。
穆燕姝想开口唤一声囡囡,可是她说不出任何话,因为她感觉喉咙里数不尽的腥甜,早已无法言语。
穆燕姝吐了最后一口鲜血,她伸手想去够她的囡囡的手,可是她的囡囡,沈清离却是神色冷漠寡淡,毫无悲伤。
沈清离反而有些嫌弃地看着她手上那蹭上瘀血的手,退了又退,远远地,冷漠地看着穆燕姝一口一口吐完鲜血。
沈清离冷漠地看着穆燕姝最后像断线了的风筝一样,重重地摔倒在床榻上,双目圆睁,满嘴鲜血,死在了那张有些陈旧的雕花木床上,死不瞑目。
穆燕姝感觉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自己的身体,她想伸手去触碰她的囡囡,却见她的囡囡几乎近乎冷漠地看着她。
许久之后,似乎觉得穆燕姝已经断了气,囡囡伸出手指,放在穆燕姝鼻尖前。
确认穆燕姝已经断了气后,沈清离才满脸冷漠地伸回手指,从怀中掏出一块绣帕,隔着绣帕去拿穆燕姝碰过的药碗,对着穆燕姝的尸体冷声道,“母亲,别怪囡囡心狠。”
“你并非我娘亲,尽管你养了我数年,但到底,这些年来,你是那个占了我亲生母亲主母之位的坏女人。”
沈清离温婉的声音,好似寒冬的冷风,明明是好听至极的女声,一声声却仿佛刀尖般直直地扎向穆燕姝心底。
穆燕姝心底泣血,怎么会?过继之前,她再三询问沈墨白,沈墨白告知她,双双与囡囡,是沈家旁支的孤儿,入京投靠,无依无靠。
如今,哪里冒出来的亲生母亲?穆燕姝不明白。她想同囡囡解释,却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触碰她。
“穆燕姝,你想不到吧,柳如烟可不单单是教习姑姑,她是我和大哥的亲生母亲。”
“这些年,你做了这么多年风光无二的安宁侯府当家主母,而我亲母,只能做个外室都不如的教习姑姑,委屈卑微,也不能暴露身份,不见光地陪着父亲,陪着我与大哥长大。”
原来如此,穆燕姝想起柳如烟的模样,楚楚可怜如飘零残荷般,风韵犹存,确实比她这个操心劳力的老妈子一样的主母,更像一个贵妇。
脑海中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很多曾经不被穆燕姝察觉的点滴,如今细细回想起来,却是令穆燕姝觉得可怕。
这么想来,沈清离与沈无双,她的一双继子继女,却是两人的眉眼,与柳如烟更为相似。
难怪沈墨白自成婚以来,便以处理公务扰人为由,独自居住主园。
后来有了继子继女后,沈墨白以监督两人学业方便,让他们住在主园偏房。而柳如烟,作为教习姑姑,便安排在继子继女身边。
只有她穆燕姝这个当家主母,傻傻地住在离他主园最近的落玉轩。
原来,真相竟是如此。穆燕姝觉得心中苦涩,寒意爬满心头。更让穆燕姝心寒的,是沈清离如箭般冰冷扎心的话语。
“穆燕姝,你没想到吧,这每月一碗的药,是父亲亲手配的慢性毒药。”
“这次的药酒是最后一杯,大哥即将迎娶新妇,父亲答应母亲,在那日以续弦身份将母亲明媒正娶。”
“没了你这个坏女人,以后母亲便是唯一的安宁侯府当家主母,她会在那日亲自看着大哥娶妻。”
穆燕姝看着一脸厌恶的沈清离,心中绞痛。原来,她穆燕姝费尽心血,侍奉半生的沈墨白,以及她疼惜爱护的继女沈清离,竟然都巴不得她死。
难怪,穆燕姝不由地冷笑,每月按时一碗的慢性毒药,原来,她穆燕姝为安宁侯府,散尽嫁妆,耗费半生光阴,最后熬成一个老妈子。
可沈墨白却在她眼皮底下。与外室柳如烟成双成对。
难怪沈墨白不愿碰她,穆燕姝以为,他一直过着苦行僧的日子,是因为厌恶自己。
难怪沈墨白一人与一双继子继女一起居住在主园里,原来是因为如此。
原来,疼爱半生,栽培半生的继子继女是沈墨白与柳如烟的一双儿女。
原来,作为教习姑姑的柳如烟以照顾沈清离、沈无双的名义,住在主园偏房。实际上,他们一家四口,过着神仙日子。
而她穆燕姝,却是至死是少女。从一个青春正好,青葱岁月的少女,生生被侍奉婆母,伺候沈墨白,照顾继子继女,操持安宁侯府家务,逼成一个老妪。
何其可笑?
何其可悲?
原来她穆燕姝这一世,过得是这样可悲的生活。
穆燕姝只觉得心底如寒冰般,早已冷到,仿佛如坠深渊。
沈墨白,柳如烟,沈清离,你们三个,好狠的心。
穆燕姝苦笑着仰天看着四周,这个安宁侯府就像一个无尽的深渊,吸干她每一寸血肉,把她榨干利用完,甚至连让她苟活残生都不行。
“苍天,你若有眼,”穆燕姝一抹幽魂,看着青天,“你若有眼,求神,求佛,求苍天,给燕姝一个机会。”
“若是再有来世,燕姝希望,下一世,求神,求佛,求苍天垂怜。”
“不要再如此生般,凄苦,无望。”
“希望来世,可以不一样。”
穆燕姝闭目,满眼血泪,低声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