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沉重地压着这片贫瘠的土地。蔓蔓妈的心,却比这夜色更沉,更不安。
自从郝小丽被那个凶神恶煞的男人拖走,已经过去了好几天。每一天,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她夜不能寐,眼前总是晃动着郝小丽被拖走时那挺得笔直却绝望的背影,耳边回荡着小豆丁撕心裂肺的哭喊。王校长托人去打听过,只知道郝丽妈跟一个叫胡老棍子的二流子住在镇西头那片最破败的窝棚区,具体位置却不清楚。
不安像藤蔓一样缠绕着蔓蔓妈的心,越收越紧。郝丽妈是什么人?那个胡老棍子又是什么货色?郝丽那孩子倔,落在他们手里……她不敢深想下去,却又无法停止想象。
“不行!我得去找她!”这天傍晚,看着小豆丁睡梦中依旧挂着泪痕的小脸,蔓蔓妈再也坐不住了。她把小豆丁托付给邻居大娘,不顾蔓蔓爸的劝阻(他担心她去了也危险),只身一人,踏入了那片如同城市疮疤般的贫民窟。
空气里弥漫着垃圾腐烂的酸臭和劣质煤烟的味道。低矮、歪斜的窝棚挤挤挨挨,污水在狭窄的泥泞小径上肆意横流。蔓蔓妈强忍着不适,一家一家地问,低声下气地打听胡老棍子和郝丽妈的住处。有人摇头,有人躲避,也有人带着麻木的同情,指了个大概方向。
越是靠近那片区域,蔓蔓妈的心跳得越快。一种不祥的预感,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脖颈。
终于,她在一个散发着浓重霉味、门口堆满空酒瓶的破窝棚前停下。门虚掩着,里面一片死寂,连灯都没有。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汗臭、酒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腥甜——从门缝里钻了出来。
蔓蔓妈的心猛地一沉!她颤抖着手,轻轻推开了那扇破败不堪的门。
昏暗的光线从门口泄入,勉强照亮了窝棚内的景象。
只一眼。
只一眼,蔓蔓妈如遭雷击,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污秽的泥土地上,暗红色的血泊已经半凝固,散发出令人窒息的味道。血泊中央,蜷缩着一个瘦小的人影——是郝小丽!她像一只被暴风雨摧残至死的雏鸟,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小脸惨白,沾着泥土和干涸的血迹,眼睛紧闭,长长的睫毛在毫无血色的脸颊上投下死亡的阴影。嘴角、鼻孔、甚至耳朵边,都残留着刺目的暗红。她的身体以一种极不自然的姿态扭曲着,尤其是脊背那里,单薄的旧衣服下,透出一种可怕的塌陷感。
几支沾满泥污和血点的彩色蜡笔,散落在血泊旁边,如同祭奠的残烛。
“小……小丽……”蔓蔓妈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不似人声的呜咽。她双腿一软,几乎是扑跪着爬了过去,颤抖的手伸向郝小丽冰冷的脸颊。
触手一片冰凉!僵硬!
没有呼吸!没有心跳!
“啊——!!!”一声凄厉绝望的哀嚎,如同受伤母兽的悲鸣,猛地撕裂了窝棚的死寂!蔓蔓妈紧紧抱住郝小丽冰冷僵硬的身体,脸埋在那沾满血污的、瘦小的肩膀上,失声痛哭!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冲刷着郝小丽脸上的污垢和血迹,却再也无法唤醒这具已然冰冷的躯壳。
她的心,被巨大的悲痛和愤怒瞬间撕成了碎片!她恨!恨郝丽妈的凉薄自私!恨那个胡老棍子的残忍暴戾!恨这吃人的世道!更恨自己!恨自己没有保护好这个可怜的孩子!她答应过郝丽爸(虽然只是在心里),她答应过郝丽,要把她们姐妹带出苦海!可现在……
巨大的悲痛几乎将她击垮,但残存的理智告诉她,必须做点什么。她强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轻轻放下郝小丽,踉跄着冲出窝棚,像疯了一样跑到最近的公用电话处,用颤抖得几乎握不住听筒的手,拨通了报警电话。
警笛声划破了贫民窟麻木的沉寂。警察来了,封锁了现场,拍照取证。法医初步检查,确认郝小丽死于暴力殴打导致的多处内脏破裂和内出血,死亡时间大概在一天前。现场只留下郝大妈和胡老棍子的痕迹,两人早已不知所踪,如同人间蒸发。
蔓蔓妈作为报案人和唯一与死者有关联的人,强撑着精神,配合调查。她讲述了郝丽妈卷款逃跑、抛下女儿,后来又伙同胡老棍子强行抢走郝小丽的经过,讲述了郝小丽在她们家的点滴,讲述了她的奖学金,她刚刚燃起的希望……
警察记录着,脸上带着同情和凝重。这显然是一起恶劣的故意伤害致死案,凶手必须缉拿归案。但看着眼前这位悲痛欲绝、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的农村妇女,看着她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他们也只能先安慰几句。
郝小丽的后事,自然落在了蔓蔓妈身上。她拒绝了警局安排的简单火化,坚持要带郝小丽“回家”,要给她一个体面的安葬。
没有哀乐,没有隆重的仪式。蔓蔓爸沉默地找来村里几个相熟的工匠,打了一口薄薄的、但干净的白木棺材。蔓蔓妈亲手为郝小丽擦洗身体,换上家里能找到的最干净、最体面的衣服——那是郝小丽刚来不久时,妈妈用旧布给她改做的一件小褂子。清洗那瘦小身体上遍布的青紫伤痕时,蔓蔓妈的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下葬那天,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低低地压着。没有多少送葬的人,只有蔓蔓一家三口,还有闻讯赶来的、眼睛红肿的王校长。小豆丁被蔓蔓紧紧抱在怀里,她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不安地看着那口小小的棺材,小声叫着:“姐……姐……睡?”
小小的坟坑挖在村子后山一处向阳的坡地,远离郝家那片乱葬岗。蔓蔓爸和几个工匠沉默地将那口白木棺材缓缓放入坑中。
就在这时,蔓蔓妈走上前。她手里捧着一个用干净蓝布包着的小包裹。她蹲在坟坑边,小心翼翼地将包裹打开。
里面是:
郝小丽那张贴在墙上的、鲜红的“励志奖学金”通知书。
那张写着“九十五分”的、字迹用力到穿透纸背的考卷。
一本崭新的、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新华字典》。
一本崭新的、纸张洁白的笔记本。
一支削得尖尖的、带着橡皮头的崭新铅笔。
她将通知书和考卷,轻轻放在郝小丽枕边,仿佛她只是睡着了,明天还要去学堂。
她将那本崭新的字典,端正地放在郝小丽手边——弥补那本被烧毁的遗憾。
她把笔记本和铅笔,放在郝小丽胸前——愿她在另一个世界,也能继续书写。
最后,她颤抖着,将散落在案发现场、被仔细擦拭干净的那几支彩色蜡笔,轻轻放在了郝小丽冰冷的手心里。
“孩子……婶……婶对不住你……”蔓蔓妈的声音哽咽得不成样子,她抚摸着冰冷的棺木,如同抚摸着郝小丽沉睡的脸颊,“这些东西……你带着……到了那边……好好读书……想画就画……没人……再打你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伏在棺木上,压抑的哭声在空旷的山坡上回荡,悲怆得让天地都失了颜色。
蔓蔓抱着懵懂的小豆丁,早已哭成了泪人。蔓蔓爸沉默地铲下第一锹土,沉重的黄土落在白木棺盖上,发出闷响。王校长摘下帽子,深深鞠躬,老泪纵横。
黄土一锹锹落下,渐渐掩埋了那口小小的棺材,也掩埋了一个年轻生命尚未绽放便已凋零的所有梦想与苦难。那本崭新的字典,那洁白的笔记本,那支尖尖的铅笔,还有那几支曾沾染泥污与血泪、如今却象征着不屈色彩的蜡笔,都随着郝小丽,一同归于寂静的黑暗。
一个小小的坟茔立了起来,没有墓碑,只有蔓蔓爸砍来的一块粗糙的木头,上面用烧红的铁钎,笨拙而用力地刻下了三个字:郝小丽。
风呜咽着掠过山坡,卷起几片枯叶。铅灰色的天空下,那座小小的新坟,像一个沉默的句号,终结了郝小丽短暂而苦难的一生。她带走的,是刻入骨髓的伤痕和未尽的书声;留下的,是染血的蜡笔、崭新的字典,和一个永远无法填补的、名为“郝小丽”的巨大空洞,烙印在活着的人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