奖学金通知书像一枚小小的勋章,牢牢地钉在了堂屋斑驳的土墙上。旁边那张“九十五分”的卷子,在它映衬下,愈发显得意义非凡。昏黄的油灯光晕笼罩着这两张薄纸,也笼罩着这个家。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沉淀下来,不再是纯粹的绝望,而是多了一种名为“盼头”的沉甸甸的东西。
郝小丽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崭新的归属感,把那几个沉甸甸的、属于她书本费的铜板交给妈妈时,指尖都在微微发颤。那不仅是钱,更是她对这个家力所能及的回馈,是她“价值”的证明。妈妈没有多言,只是将铜板紧紧攥在手心,粗糙的手指摩挲着微凉的金属,眼中水光一闪,随即化作更深的坚韧。这笔钱,连同爸爸做木器、她们糊火柴盒换来的微薄收入,终于凑够了小豆丁下一个疗程的药钱。压在全家心头最沉的一块石头,暂时挪开了些许。
日子依旧清苦。糊火柴盒的“沙沙”声仍是夜晚的主旋律,爸爸院子里的敲打声也愈发勤快。但郝小丽的学习劲头更足了。奖学金带来的不仅是物质的缓解,更是一种精神的底气。她在学堂里挺直了脊背,眼神不再躲闪,回答问题也多了几分自信。那支爸爸送的新铅笔,笔尖被磨得越来越短,承载的梦想却越来越长。
变化最大的,是小豆丁。
王校长送的那一小盒彩色蜡笔头和几张白纸边角料,成了她最心爱的宝贝。她不再满足于在破石板上涂鸦,而是学着姐姐的样子,趴在桌角,用胖乎乎的小手,笨拙却无比专注地在那珍贵的白纸上涂抹。她没有章法,没有目的,只是本能地被色彩吸引。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浓烈的、稚拙的线条在纸上肆意流淌,有时是一团模糊的色块,有时是几道歪扭的弧线,有时又像某种抽象的花草或小动物。
起初,大家只当是小孩子的玩闹。郝小丽糊盒子累了,会停下来看看妹妹的“大作”,笑着夸一句“豆丁画得真好”。妈妈忙着做饭,瞥一眼那堆色彩斑斓的纸片,也只当是哄孩子的玩意儿,小心地收起来,免得弄脏。
直到有一天,王校长家访。
他是特意来看看郝小丽的学习情况,也顺带看看那笔奖学金的落实情况。当他走进依旧简陋却收拾得井井有条的堂屋,目光立刻被墙上那两张纸(通知书和考卷)吸引,赞许地点点头。寒暄过后,他的视线无意中扫过桌角——那里摊着几张郝小丽糊火柴盒的硬纸板,上面压着一小叠色彩异常鲜艳的涂鸦纸。
王校长好奇地走过去,拿起最上面一张。纸上画着几个歪歪扭扭、颜色各异的大圆圈,圆圈周围伸出许多短短的、放射状的线条,像极了……向日葵?虽然比例失调,线条稚嫩,但那用色大胆而纯粹,金黄的“花盘”,翠绿的“茎叶”,在粗糙的纸面上迸发出一种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完全不像一个两三岁孩子的手笔!
“这是……”王校长惊讶地看向旁边正抱着妹妹的郝小丽。
“是豆丁画的。”郝小丽有些不好意思,“她就喜欢乱涂乱画,糟蹋了好纸。”
“不,不糟蹋!”王校长连连摇头,眼神亮了起来,他一张张翻看着那些涂鸦。有的像燃烧的火焰,有的像流淌的溪水,有的像奇异的星空……毫无技巧可言,却充满了惊人的直觉和色彩爆发力。那种未经雕琢的、本真的表达,让这位见惯了学生工整作业的老校长感到一种久违的震撼。
“了不得啊!”王校长忍不住赞叹,他蹲下身,看着小豆丁那双乌溜溜、正懵懂望着他的大眼睛,“这小娃娃,对颜色有灵性!天生的!”
他把那些涂鸦小心地整理好,对郝小丽和闻声出来的妈妈说:“这些画,先放我这里保管,行吗?我觉得……很有意思。”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发现璞玉的兴奋。
妈妈和郝小丽都有些茫然,不明白几张娃娃的涂鸦有什么值得校长如此郑重。但她们还是点点头。王校长像得了宝贝似的,把那些画仔细收进自己的布包。
王校长走后,大家很快把这事抛在了脑后。生活的重担依旧压在肩上,容不得太多遐想。
又是一个赶集日。天气转暖,集市比往日更热闹了些。妈妈照例背着背篓,里面装着爸爸新做的几个精巧的小板凳和一个带抽屉的小木匣,还有一大捆郝小丽和蔓蔓熬夜糊好的火柴盒。小豆丁照例捆在妈妈背上,咿咿呀呀。
在她们常摆摊的角落,妈妈刚把东西摆开,王校长竟然也来了。他手里拿着一个简陋的画夹——那是他用旧木板和麻绳自己钉的,画夹里夹着的,正是小豆丁那些色彩斑斓的涂鸦!他还带了一小盒新的、更齐全的彩色蜡笔和几张稍好一点的白纸。
“蔓蔓妈,”王校长笑着说,“今天让小豆丁在这儿画,行不?就让她随便画,画什么都行。”
妈妈愣住了,不明所以:“校长,这……这娃娃乱画的,别耽误您……”
“不耽误不耽误!”王校长摆摆手,把画夹支在背篓旁边,又把新蜡笔和白纸放在小豆丁够得着的地方,“让她画!我看着就行。”
小豆丁看到熟悉的蜡笔和新纸,眼睛立刻亮了,伸出小手就去抓。妈妈只好由着她。
集市上人来人往,喧嚣嘈杂。小豆丁却像进入了另一个世界。她趴在背篓边缘,小脸几乎贴在纸上,小手握着蜡笔,全神贯注地涂抹起来。她画得很快,很投入,完全不受外界干扰。鲜艳的色块在她笔下流淌、叠加、碰撞。她画天空,不是蓝色的,而是大片大片的金黄和橙红,像燃烧的晚霞;画人群,不是具体的人形,而是一团团跳跃的、模糊的彩色影子;画远处的大树,则用浓重的墨绿和深褐,画出一种笨拙却充满力量的姿态……
王校长就站在一旁,静静地看,眼神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欣赏。他偶尔会指着画上某个地方,用极低的声音问小豆丁:“豆丁,这里是什么呀?”小豆丁往往头也不抬,含糊地嘟囔一个词:“火!”“跑!”“大树!”王校长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起初,没人注意角落里的这一老一小。但小豆丁那纯粹、热烈、毫无拘束的色彩,渐渐吸引了一些路人的目光。
“哟,这小娃娃画得挺热闹!”
“颜色用得真鲜亮,看着就喜庆!”
“画的啥呀?看不懂,但挺有意思。”
有人驻足看两眼,笑笑走开。也有人觉得新奇,多看一会儿。王校长也不解释,只是微笑着看着小豆丁画画。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体面、背着画夹、气质与周围农人格格不入的中年男人在集市上采风。他本是漫无目的地走着,目光扫过各种摊位,寻找着乡土气息浓厚的素材。忽然,他的脚步顿住了。他被角落里那一片浓烈到几乎刺目的色彩吸引——那是一个趴在背篓上的小娃娃,正用蜡笔在纸上疯狂地涂抹,旁边站着一位穿着朴素的老者,正专注地看着。
他好奇地走近。当他的目光落在小豆丁正在画的那张纸上时,瞳孔骤然收缩!
纸上是一片翻滚的、近乎抽象的麦田!金黄色的波浪汹涌澎湃,其间夹杂着狂野的深绿和跳跃的橙红,笔触稚拙却充满了原始的生命力,仿佛能听到麦浪在风中的呼啸!这种纯粹的色彩表达和内在的张力,让他这个受过专业训练的人都感到震撼!
“这……这是谁画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难以掩饰的激动,指着小豆丁的画问王校长。
王校长抬起头,看着这位气质不凡的陌生人,平静地回答:“就是这个娃娃画的。”他指了指正埋头涂鸦的小豆丁。
中年男人难以置信地蹲下身,仔细看着小豆丁的手。那确实是一双属于幼儿的、胖乎乎的小手,握着蜡笔的动作笨拙而用力。她又画完一张,随手丢开,拿起一张新的白纸,开始涂抹新的色彩——这一次是大片深邃的蓝紫,像神秘的夜空,上面点缀着用白色蜡笔使劲点出的、歪歪扭扭的星星。
“天才……简直是天生的色彩感觉!”中年男人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发现珍宝的光芒。他激动地转向王校长和一脸茫然的妈妈:“这位老哥,这位大姐!这娃娃是你们家的?她……她有没有老师教过?”
王校长摇摇头:“没有,就是自己瞎画着玩。”
“不可思议!太不可思议了!”中年男人搓着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我是省城美术学院下乡采风的老师,姓陈。这孩子……这孩子对色彩和形式有惊人的直觉!这是天赋!难得一见的天赋!”他拿起小豆丁之前画的那张“麦田”和刚画的“星空”,爱不释手,“大姐,这两张画,能不能……卖给我?”
妈妈彻底懵了。卖……卖画?豆丁乱涂乱画的纸,能卖钱?她看看王校长,王校长眼中带着鼓励的笑意,对她微微点头。
“这……这娃娃瞎画的,不值钱……”妈妈局促地说。
“值!太值了!”陈老师急切地说,直接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崭新的一元纸币(这在当时是相当大的一笔钱),不由分说塞到妈妈手里,“大姐,您拿着!这两张画,我买了!另外……”他指着小豆丁面前那叠新的白纸和蜡笔,“这些纸和笔,算我送给小娃娃的!让她随便画!画什么都行!下次赶集,我还来!我还想看她的画!”
妈妈捏着那两张还带着体温的、崭新的“大团结”,手都在抖。她看看手里沉甸甸的钱,又看看背篓里正专心画着“大树”、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毫无知觉的小豆丁,再看看旁边微笑的王校长,巨大的不真实感席卷了她。
她只是带小豆丁来赶集,只是想卖掉木器和火柴盒换点米粮。怎么……怎么豆丁随手乱画的几张纸,就换来了这么多钱?这钱,比爸爸辛苦几天做木器、比她们熬几夜糊火柴盒换来的都多!
“谢谢……谢谢您……”妈妈的声音哽咽了,只会反复地说着谢谢。她小心地把钱贴身藏好,感觉那薄薄的纸币像烙铁一样烫着胸口,也像一颗火种,瞬间点燃了她心中某个从未敢想的角落。
陈老师如获至宝地收起那两张涂鸦,又仔细看了看小豆丁正在画的“大树”,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边走边回头,眼神里充满了期待。
王校长看着妈妈依旧恍惚的神情,和背篓里那个创造“奇迹”却懵懂无知的小豆丁,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蔓蔓妈,看见了吧?石缝里,也能开出花来。豆丁这娃娃,老天爷赏饭吃啊!”
妈妈背着小豆丁,怀里抱着那叠崭新的白纸和蜡笔,走在回家的路上。夕阳的金辉洒满乡间小路,也洒在她因为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上。背篓里,小豆丁咿咿呀呀地哼着不成调的歌,小手还无意识地比划着,仿佛沉浸在刚才的色彩世界里。
怀里揣着那两张“巨款”,妈妈的心跳得飞快。这笔意外之财,像一道突如其来的闪电,劈开了眼前浓重的迷雾。它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小豆丁的药钱有了更宽裕的保障?意味着能给郝小丽买本像样的字典?意味着饭桌上或许能多添一小块猪油?意味着……这个家,或许真的能从那深不见底的苦难泥潭里,挣扎出一条不一样的路?
她低头,看着小豆丁天真无邪的侧脸。这个曾经在死亡线上挣扎、被亲生母亲视为累赘的小生命,这个只会用色彩表达世界的懵懂幼儿,竟成了这个家黑暗隧道里,第一缕真正耀眼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