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郝丽眼中那簇被“郝小丽”三个字点燃的光亮,像一颗微弱的火种,落进了这个被贫困和苦难反复捶打的家里。它无法立刻驱散寒冷,却悄然改变着某些东西。

日子依旧像拉磨的老驴,沉重而缓慢地转着圈。

爸爸的木工活成了家里新的指望。他不再只做零碎修补,开始有意识地收集更好的边角料,甚至偶尔咬牙买点便宜的木方。夜晚的院子,马灯昏黄的光晕下,叮叮当当的敲打声、锯木声、刨花声成了固定的背景音。他做的马扎更结实,小板凳的边角打磨得越发圆润光滑,木碗的弧度也更贴合手掌。他甚至开始尝试做些小玩意儿——会点头的小木鸟、带抽屉的小木匣,虽然粗糙,却透着一种笨拙的用心。这些不再仅仅是换口粮的工具,似乎也成了他沉默世界里的一种表达。

妈妈依旧是那个不知疲倦的枢纽。天蒙蒙亮就背着背篓出发,背篓里装着爸爸熬夜做好的木器,还有郝丽和蔓蔓利用一切空隙糊好的火柴盒。小豆丁像个小包袱,牢牢捆在她背上,咿咿呀呀地见证着集市上的喧嚣与母亲的疲惫。妈妈的脸被风吹得更粗糙了,讨价还价的声音也愈发沙哑,但眼神里的韧劲却像淬过火的铁。每一次换回几个铜板、一小袋杂粮、甚至几颗便宜的青菜,都让她紧锁的眉头舒展片刻。她知道,背篓轻一分,家里的米缸就能满一分,郝丽买作业本的钱,小豆丁的药,就多一分指望。

变化最大的,是郝丽。

学堂对她来说,不再是遥不可及的奢望,而是一个充满新奇、紧张,又让她拼命汲取的圣地。她像一块干涸了太久的土地,贪婪地吮吸着知识的雨露。先生教的每一个字,她都瞪大眼睛,竖起耳朵,生怕漏掉一点。她的铅笔头短得几乎握不住,写出来的字像扭动的蚯蚓,歪歪扭扭地爬满算草本的格子。但她写得无比认真,用力到指关节发白。晚上,在糊火柴盒的间隙,她就着油灯微弱的光,一遍遍地写,一遍遍地念。手指被糨糊腐蚀得脱皮、开裂,握笔时钻心地疼,她也咬着牙忍着。

“郝、小、丽。”她低声念着,仿佛这三个字有神奇的魔力,能驱散她心中残留的阴霾,能给她力量去对抗这沉重的命运。

有一次,先生教了“家”字。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下那个方方正正的汉字,解释道:“家,就是遮风挡雨的地方,是有亲人相互依靠的地方。”

郝丽看着那个字,愣住了。遮风挡雨?相互依靠?她的眼前闪过冰冷的薄棺,闪过母亲决绝的背影,闪过叔伯们推诿的冷脸……然后,画面跳转:是灶膛里跳跃的火苗,是蔓妈背着小豆丁去集市的温暖后背,是蔓爸灯下沉默糊火柴盒的侧影,是蔓蔓教她写字时耐心的声音,是小豆丁对着她咧嘴笑的没牙小嘴……

一股巨大的酸涩猛地冲上她的鼻腔,眼眶瞬间就热了。她赶紧低下头,假装在本子上写字,眼泪却“吧嗒”一声,滴落在那个刚刚写下的、歪歪扭扭的“家”字上,墨迹立刻晕开了一小团。

这不是她出生的那个家。那个家,像纸糊的房子,风雨一来,就彻底垮塌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刺骨的绝望。可眼前这个……这个用糊火柴盒的糨糊粘起来的,用粗糙木器一点点垒起来的,用稀粥和野菜喂养着的,用油灯下沙沙的书写声和叮当的敲打声填满的……是什么?

“郝丽,你怎么哭了?”下课后,蔓蔓小声问她。

郝丽慌忙用袖子擦掉眼泪,指着本子上那个晕开的“家”字,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没……没什么。这个字……写得不好看。”她把本子紧紧抱在怀里,像守护着一个巨大的、温暖的秘密。她没有说出口的是,在这个晕开的“家”字里,她看到了灶膛的火光,听到了蔓爸的刨子声,闻到了蔓妈背上的味道……这不再是书本上的字,而是她心里沉甸甸的、带着痛楚却无比真实的暖流。

学堂第一次小考。郝丽紧张得手心全是汗。题目很简单,就是默写学过的几个字和简单的加减。她握着那截短得可怜的铅笔,一笔一划,写得极其缓慢,极其用力,仿佛要把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到笔尖。交卷的时候,她的本子上,每一个字都像用刀刻上去的一样深。

几天后,先生发卷子。念到“郝小丽”时,先生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些许惊讶,随即是温和的笑意:“郝小丽,九十五分。字写得……很有力气!进步很大!”

郝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上讲台,接过那张薄薄的卷子。上面红色的“95”像一团跳跃的火苗,烧得她脸颊滚烫。卷子上她写的字,虽然依旧歪扭,但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可辨,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倔强。

放学路上,郝丽把那张卷子紧紧贴在胸口,脚步轻快得像要飞起来。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她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上跳跃。她第一次觉得,这条通往学堂的泥巴路,不再那么漫长和灰暗。

回到家,她迫不及待地把卷子拿给妈妈看。妈妈正在灶台边切着刚换回来的、带着泥土的青菜,手上还沾着水。她接过卷子,看着那个鲜红的“95”,又看看郝丽因为激动而亮得惊人的眼睛,脸上绽开了许久不见的、发自内心的笑容。那笑容驱散了她眉宇间深深的疲惫。

“好!真好!”妈妈的声音带着哽咽,她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卷子上郝丽的名字,“我就说,我们郝丽是块读书的料!”她小心地把卷子折好,像收藏宝贝一样,放进了柜子里那个装针线的破铁盒里。

晚上,爸爸收工回来,照例在灯下糊火柴盒。郝丽鼓起勇气,把卷子拿出来,递到爸爸面前。

爸爸愣了一下,放下手里的盒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沾着糨糊的手,才接过那张薄薄的纸。他识字不多,但那个大大的、鲜红的“95”他认得。他看看分数,又看看卷子上郝丽写的那些字,最后,目光落在郝丽那张带着紧张和期待的小脸上。

他沉默了许久。昏黄的灯光下,他脸上的皱纹似乎更深了。然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卷子小心地放在桌上,继续拿起火柴盒糊起来。但郝丽敏锐地发现,爸爸糊盒子的动作似乎更轻快了些,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第二天,郝丽在书包里发现了一支崭新的、带着橡皮头的铅笔!不是半截,是完整的一支!铅笔用一小块干净的布包着,静静地躺在她的旧算草本上。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正在院子里劈柴的爸爸。爸爸背对着她,挥动斧头的动作依旧沉默而有力。阳光落在他宽厚的背上,汗珠顺着脖颈滑落。

郝丽紧紧攥着那支崭新的铅笔,温热的液体瞬间模糊了视线。那支铅笔,像一道无声的闪电,劈开了爸爸沉默坚硬的外壳,让她窥见了里面深藏的、笨拙却滚烫的暖流。她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抹掉眼泪,然后拿出算草本,在新的一页上,用那支崭新的铅笔,极其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下了:

家。

这一次,字迹依旧不够漂亮,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加坚定、更加清晰。在这个用苦难和微光共同书写的“家”字里,有爸爸斧头劈柴的闷响,有妈妈灶台翻炒的香气,有蔓蔓低声的诵读,有小豆丁咿呀的童音,有火柴盒堆叠的沙沙声,还有油灯下,那支崭新铅笔落在纸上的、充满希望的沙沙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