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老师塞到妈妈手里的那两张崭新的“大团结”,像两块滚烫的烙铁,烫得她胸口发慌,又像两颗充满魔力的种子,瞬间在贫瘠的心田里扎下了根。回家的路上,夕阳的余晖仿佛都带着金粉,落在小豆丁懵懂的发顶和她怀里那叠崭新的白纸上。妈妈背着小豆丁,脚步轻快得像是踩在云端,又沉重得如同肩负着某种崭新的、令人惶恐的希望。
推开吱呀作响的院门,爸爸正蹲在地上打磨一个小木马的马鞍,木屑沾满了他粗糙的手指。郝小丽和蔓蔓趴在堂屋的破桌子上,就着油灯的光,一个在糊火柴盒,一个在写作业。听到动静,都抬起头。
“妈,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蔓蔓好奇地问。
妈妈没说话,只是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擂鼓般的心跳。她先把背篓放下,小心翼翼地把小豆丁抱出来,然后把怀里那叠崭新的白纸和蜡笔放在桌上,最后,才从贴身的衣兜里,掏出那两张被汗水微微濡湿、却依旧挺括的一元纸币。
两张“大团结”!在昏黄的油灯光线下,散发着令人眩晕的光泽。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糊火柴盒的“沙沙”声停了,郝小丽握笔的手僵在半空,爸爸打磨的动作也顿住了。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妈妈手中那两张不可思议的钞票。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
“这……哪来的?”爸爸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警惕。他猛地站起身,眼神锐利地盯着妈妈,仿佛她做了什么天大的错事。他第一个念头是:这钱来路不正?卖血了?还是……他不敢想下去。
郝小丽和蔓蔓也紧张地看着妈妈,大气不敢出。
妈妈看着丈夫眼中那熟悉的、被生活磨砺出的怀疑和紧绷,心头一酸,随即涌上一股强烈的委屈和激动。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依旧带着颤抖:“是……是豆丁画的画换的。”
“画换的?”爸爸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拔高,“豆丁的画?她画什么了能值这么多钱?你……你是不是被人骗了?”他大步走过来,拿起桌上的白纸和蜡笔看了看,崭新的,更让他疑窦丛生。
“是真的!爸!”郝小丽忍不住开口,她想起王校长和陈老师当时的神情,“王校长也在!是省城来的一个画画的大老师!他特别喜欢豆丁画的颜色!硬要塞给妈的!还说豆丁有……有天赋!”她急切地解释着,生怕爸爸不相信。
蔓蔓也赶紧帮腔:“对对!豆丁画的颜色可好看了!跟别人画的不一样!”
爸爸看看激动的女儿,又看看一脸茫然、正试图去抓新蜡笔的小豆丁,最后目光落在妈妈脸上。妈妈用力点头,眼中含着泪光:“是真的!他爸!那老师姓陈,说是省城美术学院的!他买了豆丁两张乱画的纸!这两块钱,还有这纸和笔,都是他给的!他说下次赶集还来看豆丁画!”
爸爸沉默了。他看看那两张崭新的钞票,又看看小豆丁那双沾着蜡笔屑、正对着新蜡笔傻笑的胖乎乎的小手,再看看妻子眼中那混合着狂喜、委屈和巨大压力的泪水。巨大的信息量冲击着他固有的认知——娃娃随手乱画的玩意儿,能值这么多钱?这简直像天方夜谭!可妻子和女儿们言之凿凿,还有王校长作证……
他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像要把肺里积压的沉闷都吐出来。他没有再追问,只是伸出沾满木屑的大手,极其缓慢地、笨拙地,碰了碰小豆丁柔软的发顶。然后,他转身,默默走回院子,重新拿起那块木头和刨子。这一次,刨子推得又急又快,木屑像雪花一样飞溅,仿佛在宣泄着内心巨大的震动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惊愕与一丝微弱欣喜的情绪。
郝小丽和蔓蔓则围着那叠崭新的白纸和蜡笔,兴奋得小脸通红。这对她们来说,是比钱更直观的珍宝!
“豆丁!快看!新蜡笔!好多颜色!”蔓妮拿起一支鲜红的蜡笔,在小豆丁眼前晃了晃。小豆丁立刻被吸引,咿咿呀呀地伸手去够。
郝小丽则小心翼翼地抚摸着那光滑的白纸,眼神亮晶晶的。这么好的纸,她只在学堂的作业本上见过。她拿起一支天蓝色的蜡笔,在纸的边缘轻轻划了一道。流畅的线条,饱满的色彩,让她心头涌起一种奇异的满足感。
妈妈把两张钱仔细收好,藏进那个装着“救命钱”的铁皮糖盒里——现在里面终于不再空空如也了。这笔钱的分量太重了。它意味着小豆丁未来一段时间的药钱有了着落,意味着或许能给郝小丽买本她渴望已久的《新华字典》,意味着饭桌上能多一点点油荤……但也意味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责任——豆丁这“天赋”,到底是什么?该怎么对待?那陈老师还会来吗?
这个夜晚,家里的气氛变得微妙而不同。糊火柴盒的“沙沙”声依旧,但节奏似乎轻快了些许。爸爸院子里的刨子声也格外有力。郝小丽写作业时,眼神时不时瞟向妹妹——小豆丁正趴在一张新的白纸上,用绿色的蜡笔用力涂抹着一片抽象的“草地”,小脸专注得可爱。
第二天,王校长果然又来了。他带来了一个用硬纸板简单装裱起来的画框——里面镶嵌着的,正是小豆丁那张被陈老师买走的“麦田”涂鸦!虽然装裱简陋,但色彩在纸板的衬托下,显得更加鲜明夺目。
“陈老师托我送回来的,”王校长笑着说,把画框递给妈妈,“他说这张画他特别喜欢,装裱一下,送给小豆丁做个纪念。他还说,这孩子灵气逼人,千万别埋没了。他留了个地址,说如果家里愿意,等豆丁大一点,或者有什么特别的画,可以寄给他看看。”他递过来一张写着省城地址的小纸条。
妈妈捧着那个简陋的画框,看着里面女儿稚拙却生命力喷薄的“作品”,再看看那张写着遥远地址的纸条,手都在微微发抖。这不仅仅是一张画,更像是一扇被意外推开、通往未知世界的门缝。她感觉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前所未有地亮堂起来。
“谢谢校长……谢谢陈老师……”妈妈的声音哽咽了。
王校长又把目光投向墙上贴着的奖学金通知书和那张“九十五分”的卷子,再看看正伏案认真写作业的郝小丽,眼中满是欣慰:“蔓蔓妈,好日子,都在后头呢。你看,小丽这名字,起得多好。”
王校长走后,妈妈郑重地将那个装着“麦田”的画框,挂在了堂屋的墙上,紧挨着郝小丽的奖学金通知书和考卷。三样东西并排挂着:一张是知识的证明,一张是天赋的印记,还有一张是懵懂生命力的绚烂爆发。它们像三颗小小的星辰,在这个曾经被绝望笼罩的屋子里,交相辉映。
郝小丽站在墙前,仰头看着。她的目光久久停留在那张写着“郝小丽”三个字的奖学金通知书上。以前,她只是被动地接受这个名字,它是她在这个新家的代号,是活下去的标记。但此刻,看着它与妹妹色彩奔放的画并排挂在一起,一股奇异的力量在她心中升腾。
这个名字,不再仅仅是一个符号。
它是蔓爸沉默递来的那支新铅笔。
是妈
蔓妈背着她和小豆丁赶集时沉重的脚步。
是蔓妮灯下耐心的讲解。
是她自己无数个夜晚伏案苦读时,笔尖在纸上刻下的沙沙声。
是奖学金带来的那沉甸甸的认可和微光。
现在,它也承载着妹妹那不可思议的天赋所带来的、令人惶恐又充满希望的责任。
“郝小丽……”她低声念着自己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仿佛有了重量,沉甸甸地落在心坎上。这重量,是过去苦难的烙印,是当下挣扎的汗水,更是未来必须挺直的脊梁!为了自己,为了豆丁,为了这个用微光一点点将她从深渊里打捞起来的家,她必须对得起这个名字!
她转过身,眼神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坚定。她拿起糊火柴盒的刷子,动作不再是为了糊口而进行的机械劳作,而是带着一种沉静的、为未来奠基的力量。每一滴糨糊,都像是粘合希望与现实的粘合剂。
院子里,爸爸的刨子声依旧沉稳有力。他看着堂屋墙上新挂上的那幅色彩绚烂的“麦田”,再看看灯下女儿们忙碌的身影,眼神深处,那层坚硬的、被苦难磨砺出的冰壳,似乎又悄然融化了一分。他放下刨子,走到墙角一堆木料前,翻找出一块纹理细腻、颜色温润的小木块。他拿起凿子和小刀,就着院子里清冷的月光,开始专注地雕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