墙上的“麦田”在油灯下焕发着原始的生命力,与郝小丽的奖学金通知书、九十五分的考卷交相辉映,如同三盏微弱的灯,照亮着这个家缓慢却坚定的新生。糊火柴盒的“沙沙”声里多了几分踏实,爸爸雕刻木器的手也愈发沉稳。小豆丁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新蜡笔和白纸,涂鸦时咿咿呀呀的声音,成了家里最欢快的乐章。妈妈精打细算地用陈老师那两块钱,给家里添了一小罐珍贵的猪油,给郝小丽买了一本她梦寐以求的《新华字典》,剩下的钱,连同爸爸做木器、她们糊盒子挣的,小心翼翼地存起来,预备着小豆丁的药钱和日后的学费。日子依旧清贫,但希望的芽苗已在苦难的土壤里扎下了根。
然而,阳光下的嫩芽,也最容易引来觊觎的阴影。
郝丽妈——那个卷走丈夫用命换来的抚恤金、抛下两个年幼女儿、头也不回逃离的郝大妈,她的日子并未如想象中那般“高枕无忧”。
当初她攥着那卷沾满算计的钱,投奔娘家,满心以为找到了依靠。起初,兄嫂看在钱的份上,还给她几分好脸色。可她骨子里那点依附性和懒惰很快就显露无遗。她不做家务,不事生产,整日里要么躺着唉声叹气自己“命苦”,要么就抱怨兄嫂饭菜不好、床铺不软。那点抚恤金,在她大手大脚和兄嫂有意无意的盘剥下,很快就见了底。
钱一没,兄嫂的脸色立刻变了。冷嘲热讽,指桑骂槐成了家常便饭。
“哟,大小姐还躺着呢?等着人伺候?”
“真当自己还是郝家媳妇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白吃白喝还挑三拣四,当我们家是善堂?”
郝大妈哪里受过这种气?她撒泼哭闹,拿出当初在郝家闹的架势。可娘家不是夫家,兄嫂更不是郝家那些顾忌脸面的亲戚。兄嫂直接摔了碗筷,指着她的鼻子骂:“滚!带着你的丧门星晦气滚出去!再赖着不走,别怪我们不客气!”
就这样,郝大妈像块用脏的抹布,被娘家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她身无分文,走投无路。那点仅存的、以为依附男人就能过好日子的认知,在现实的冰冷墙壁上撞得粉碎。她流落街头,饥一顿饱一顿,靠捡些残羹冷炙度日。昔日那点装出来的泼辣和算计,在生存的残酷碾压下,只剩下狼狈和怨毒。
就在她几乎要冻饿昏倒在某个肮脏的墙角时,一个浑身散发着劣质酒气和汗臭味的男人“捡”到了她。那男人姓胡,是镇上有名的二流子,嗜酒如命,赌瘾深重,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条。他看郝大妈还有几分姿色(虽然已被苦难和怨气侵蚀得厉害),又无依无靠,便动了歪心思。几句廉价的“疼你”、“养你”的哄骗,一碗热汤面,一张散发着霉味的破床,就轻易俘获了这个走投无路、只能靠依附生存的女人。
郝大妈像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明知这男人不是良人,却也只能半推半就地依附上去。胡老棍子给她提供了一个勉强遮风挡雨的破窝棚,代价是她要伺候他的酒瘾和赌瘾,忍受他酒后的打骂和输钱后的暴戾。她成了胡老棍子的出气筒和免费保姆,日子过得比在娘家还不如,但她别无选择。她那狭隘的认知里,“有男人”总比“没男人”强,哪怕这男人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渣滓。
这天,胡老棍子又输光了钱,醉醺醺地回来,对着郝大妈又是一顿拳打脚踢,骂她是“丧门星”、“扫把星”,害他输钱。郝大妈被打得鼻青脸肿,缩在墙角嘤嘤哭泣。胡老棍子打累了,倒头就睡,鼾声如雷。
郝大妈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恨。她恨郝丽爸没用,早早死了;恨郝家亲戚无情;恨娘家人狠心;更恨那两个“拖油瓶”女儿,要不是她们,自己何至于沦落至此!她不敢在家里哭,怕吵醒胡老棍子再挨打,便捂着脸,跌跌撞撞地跑出破窝棚,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竟走到了集市附近。
集市正是热闹的时候。她蓬头垢面,脸上还带着伤,畏畏缩缩地躲在人群后面,不敢上前。目光茫然地扫过喧闹的摊位,麻木地看着人们讨价还价。就在这时,她听到旁边两个提着菜篮子的妇人正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哎,你看见没?就那个角落,背背篓那个大姐!她家那个小闺女,神了!”
“看见了看见了!那娃娃画的画!颜色鲜亮得哟!跟活的似的!”
“可不是嘛!听说省城来的大画家,花了大价钱买那娃娃的画呢!”
“啧啧,真是老天爷赏饭吃!那大姐也是熬出来了,摊上这么个有出息的娃娃!”
“好像她家还有个大的?听说读书也厉害,拿了什么奖学金?王校长都亲自上门夸呢!”
“郝小丽!对,是叫郝小丽!那孩子也争气!哎,你说这蔓蔓妈,也是心善,当初收留了这姐妹俩,现在好人有好报……”
“郝小丽”?“小闺女”?“省城大画家”?“大价钱买画”?“奖学金”?这些词像一道道惊雷,狠狠劈在郝大妈混沌麻木的脑海里!
她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顺着那两个妇人指点的方向望去!果然,在集市的那个熟悉的角落,她看见了蔓蔓妈!几年不见,蔓蔓妈更显沧桑憔悴,背却挺得笔直。她背上捆着的那个小丫头……不正是她当初嫌弃是“拖油瓶”、抛下的那个小豆丁吗?!那丫头长大了些,正趴在一个简陋的画夹上,小手抓着蜡笔,全神贯注地涂抹着!旁边还站着王校长,正含笑看着!
而蔓蔓妈面前,似乎还摆着……木器?还有人围着问价?
再联想到刚才听到的话……
“省城大画家花大价钱买画”……“郝小丽拿了奖学金”……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嫉妒、贪婪和扭曲的狂喜,像毒蛇一样瞬间缠紧了郝大妈的心脏!她几乎窒息!
她的女儿!她当初像丢垃圾一样丢掉的女儿!一个成了会挣钱的“天才小画家”?一个成了拿奖学金的“好学生”?她们现在跟着蔓蔓妈过上了好日子?还成了别人口中“有出息”的娃娃?
巨大的落差像毒液一样腐蚀着她的理智。她当初抛弃她们,是因为她们是“累赘”!可现在,她们非但没死,反而成了“摇钱树”?成了能带来“好报”的福星?!
那本该是她的!是她的摇钱树!是她“熬出头”的希望!是她摆脱胡老棍子那个烂泥的唯一指望!
凭什么?凭什么蔓蔓妈捡了这天大的便宜?凭什么她这个亲妈要在这烂泥坑里挣扎?!
“我的女儿……那是我的女儿!”郝大妈心里有个声音在疯狂嘶吼,“她们是我的!她们挣的钱是我的!她们的前程也是我的!有了她们,我还用得着伺候胡老棍子那个王八蛋?!”
一个恶毒的念头,像毒蘑菇一样在她阴暗的心里迅速滋生、膨胀:把她们要回来!把郝小丽和那个小画匠要回来!她们是她生的!法律上就该跟着她这个亲妈!只要把她们攥在手里,那奖学金,那卖画的钱,不都是她的了吗?有了钱,她就能离开胡老棍子,就能过上好日子!让蔓蔓妈这个捡便宜的见鬼去吧!
被贪婪和扭曲的母性(实则是占有欲)冲昏头脑的郝大妈,瞬间忘记了所有的不堪和狼狈。她整了整身上那件又脏又破的衣裳,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和淤青,深吸一口气,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混杂着激动和算计的笑容,拨开人群,朝着那个角落,朝着蔓蔓妈和她的两个“摇钱树”,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蔓蔓妈!”一声尖利又带着刻意亲热的呼喊,像一把生锈的剪刀,猛地撕裂了集市角落那幅由专注、色彩和微薄希望构成的宁静画面。
王校长和妈妈(蔓蔓妈)同时愕然回头。当看清来人那张布满淤青、眼神却闪烁着贪婪和疯狂光芒的脸时,妈妈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背篓里,正沉浸在自己色彩世界的小豆丁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尖叫声吓到,小手一抖,蜡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刺眼的痕迹。她茫然地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看向那个陌生的、表情扭曲的女人。
郝小丽(她正在旁边帮着妈妈照看木器摊)也猛地抬起头。当她看清那张刻入骨髓、曾带给她无尽恐惧和绝望的脸时,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她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挡在了装着妹妹的背篓前面!
“郝丽!我的好闺女!妈可找到你们了!”郝大妈无视王校长惊愕的眼神,也完全无视郝小丽眼中的恐惧和蔓蔓妈瞬间煞白的脸,像发现了失散多年的珍宝,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夸张热情,张开双臂就朝郝小丽扑过来,目标却直指背篓里的小豆丁,“还有我的小乖乖!可想死妈了!快让妈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