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前言:每个人都是一颗种子

每个人都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种子。

落到每家每户,

于是便有了不同的土壤,

不同的人生。

他们依山而活,依水而生,

就有了不一样的人生。

有的种子落在沃土,沐浴阳光雨露,亭亭如盖。

有的种子落在石缝,挣扎于贫瘠与尘埃,扭曲着向上,只为探得一丝稀薄的空气。

我们无从选择落点,只能在既定的土壤里,拼尽全力,活成自己的模样,哪怕那模样并非心中所愿。

第一章 铁皮屋顶的尘埃

“喂,该给妹妹喂奶了!”

嘶哑的吆喝声,像钝刀刮过生锈的铁皮,穿透薄薄的、糊满旧报纸的隔板墙,混杂在“噼噼啪啪”永不停歇的麻将撞击声里,狠狠砸进我的耳朵。

“该死的,吵什么吵!害老娘又输钱了!”另一个更尖利的女声立刻炸开,带着浓重的戾气。

紧接着,是婴儿细弱却执拗的哭泣,像被扼住喉咙的小猫,一声声,在四十度高温蒸腾的顶楼铁皮屋里艰难地喘息。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油污,混合着劣质烟草、汗酸和隔夜饭菜的馊味,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砂砾,窒息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

“他妈的,怎么还哭?你喂了没有啊?”尖利的声音再次拔高,带着明显的不耐烦。

“妈妈,没……没奶粉了。”一个更小的、几乎被淹没在麻将噪音风暴中的声音,怯怯地响起。是郝丽。

“唉!又输了!”似乎是郝大妈烦躁地拍了下桌子,麻将牌哗啦作响。“说什么?”她不耐烦地大嚷起来,仿佛没听清,又仿佛只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

“喂妹妹的奶粉……没了。”郝丽的声音提高了一点,但那份怯懦更深了,像随时准备缩回壳里的蜗牛。

短暂的静默,只有麻将牌被粗暴搓洗的噪音。然后,郝大妈的声音像扬起的鞭子,抽打在闷热的空气里:“奶粉没了?奶粉没了你不会给她喂点水啊!笨得连猪都不如!顺便给你那个没用的死鬼老爸打个电话,让他带罐奶粉回来!听见没有?杵着当木头啊!”

那声责备,尖锐、刻薄,带着对生活所有不如意的迁怒,高高扬起,又重重落下。就像用力拍打一件积满灰尘的旧棉袄,扬起一片呛人、令人作呕的尘埃。那尘埃,在这狭小、滚烫的铁皮屋里,无处不在,落在郝丽枯黄的头发上,落在婴儿哭得通红的小脸上,也落在我扒着窄小窗户缝隙往里看的心上。

“郝丽,郝丽……”我压低嗓子,从那个仅容半张脸探入的、糊着油污塑料布的破窗户往里喊。

里面那个瘦小的身影猛地一颤,扭过头来。是郝丽。十岁的脸上,有着远超年龄的疲惫和惊惶。她惊恐地朝我这边看了一眼,飞快地竖起一根脏兮兮的手指贴在干裂的嘴唇上,用力地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她极其迅速地、带着点与她年龄不符的狡黠和苦涩,朝我单了一下眼睛。那意思再明白不过:别出声,小心我妈听见。

我屏住呼吸。

等里面的责骂声被新一轮麻将的喧嚣盖过,郝丽才像只受惊的小老鼠,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溜出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找我干嘛?”她背靠着滚烫的铁皮墙,声音压得极低,额头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热的还是吓的。她身上那件明显大了几号、洗得发白的旧T恤,空荡荡地罩着她嶙峋的肩膀。

“一会等太阳下山,潮水退了,咱们去滩涂抓螃蟹?”我满怀期待,这是贫瘠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亮色。

郝丽那双原本因疲惫而黯淡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熄灭。她摇摇头,下巴朝屋里努了努:“今天去不了,我得带妹妹。”她顿了顿,补充道,“而且,奶粉没了,我爸……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那明天呢?明天总行吧?”我不死心。

郝丽瘦削的脸上掠过一丝与她年龄极不相称的茫然和沉重。“现在也不知道啊,”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我心上,“我妈要是输了钱,或者我爸又没拿钱回来……明天再说吧!”

话音未落,屋里婴儿的哭声陡然拔高,变得凄厉起来,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郝丽!郝丽!你个死丫头又死哪去了?!耳朵聋啦?你妹妹哭成这样听不见?!”郝大妈的咆哮如同惊雷,瞬间炸碎了屋外短暂的宁静。

郝丽浑身一激灵,脸上那点属于孩子的神情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顺从和急切。“我妹妹哭了,我得赶紧回去!”她语速飞快,转身就要推门。

“郝丽!”我忍不住又叫住她,“明天!明天我再来找你!”

她拉门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留给我一个单薄、倔强又写满无尽疲惫的背影。“……明天再说吧!”声音飘散在灼热的空气里,被屋内更猛烈的麻将声和婴儿的哭嚎彻底吞噬。

门“哐当”一声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我依旧扒在那个小小的窗口,铁皮的滚烫透过薄薄的塑料布灼烧着我的指尖。透过模糊的塑料布缝隙,我看到郝丽瘦小的身影冲到床边,手忙脚乱地抱起那个哭得几乎背过气的小婴儿,笨拙地摇晃着,嘴里发出不成调的、连她自己可能都不信的安抚声。她的背影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那么弱小,却又承担着与她身躯完全不符的重量。

郝大妈骂骂咧咧的声音依旧,夹杂着牌友的哄笑。婴儿的哭声渐渐弱下去,变成断续的抽噎,不知是累了,还是郝丽终于喂进去的那点清水起了暂时的作用。

热浪依旧翻滚,铁皮屋顶在烈日下发出滋滋的呻吟。灰尘在狭窄的光柱里无声地飞舞、沉降,永无止境。

我慢慢松开扒着窗框的手,指尖留下红色的压痕。心里像堵着一块又冷又硬的石头。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长大了,就真的能离开这永远扫不净的灰尘、这令人窒息的铁皮屋、这永不停歇的麻将声和责骂吗?

还是说,长大了,只是变成了另一个郝大妈,或者另一个郝丽爸,在这片贫瘠的土壤里,继续重复着扬起的尘埃,最终落回原地?

没有人能回答。

我们只是落在不同土壤里的种子。郝丽落在了一片干涸、板结、充满碎石和盐碱的荒地。而我呢?我低头看了看自己同样粗糙、沾满污迹的手心。我的土壤,又能好到哪里去?

离开?这念头像天边的云一样遥远而不切实际。我们依附着这片城中村低矮杂乱的“山”,依附着那条浑浊发臭、却也能偶尔提供几只小蟹的“水”而生。离开这里,我们又能去哪里?像两粒尘埃,被风吹到另一片同样荒芜的土地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