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丽那句“明天再说吧”,像一颗沉甸甸的石子,坠在我心里,在闷热粘稠的空气中,激不起一丝涟漪。
我回到自己家那间同样低矮、同样弥漫着潮湿霉味和廉价烟草气息的铁皮屋。母亲正弓着腰,在屋角唯一的水龙头下搓洗堆积如山的脏衣服,汗水浸透了她的旧汗衫,紧紧贴在嶙峋的脊背上。父亲则靠在吱呀作响的竹躺椅上,对着那台雪花点闪烁的旧电视发呆,脚边散落着几个空啤酒瓶。空气里除了湿热,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疲惫的沉默。没有麻将声,但那种被生活重压碾磨出的死寂,并不比郝丽家轻松多少。
“回来了?”母亲头也没抬,声音嘶哑。
“嗯。”我应了一声,目光扫过墙角那个同样空空如也的米缸,心里一阵发紧。我们的“土壤”,不过是比郝丽家少了一层麻将的喧嚣,多了一份沉重的沉默罢了。饥饿和匮乏,是这片土地上共同生长的野草。
傍晚,太阳的余威稍减,但铁皮屋顶依旧蒸腾着热气。我惦记着郝丽和奶粉的事,又悄悄溜到她家窗户下。
婴儿的哭声断断续续,像快要烧尽的蜡烛,透着一种绝望的微弱。郝丽的身影在昏暗的光线里晃动,她正拿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碗,小心翼翼地从水桶里舀出一点浑浊的水。她走到床边,笨拙地抱起妹妹,试图把碗沿凑到那因哭泣而干裂的小嘴边。妹妹的小脑袋本能地抗拒着,发出更委屈的呜咽。
“乖,喝点水,喝了就不饿了……”郝丽的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她自己都不相信的哄骗。她的眼神空洞,疲惫像一层灰蒙蒙的纱,笼罩着她整个小小的身躯。
“郝丽,”我隔着窗户缝,用气声喊她,“你爸……回来了吗?”
她猛地回头,看到是我,紧绷的肩膀才垮下来一点。她轻轻摇头,下巴朝屋里那个破旧的、指针永远停在某个数字上的挂钟努了努嘴:“没。电话打了,说……说晚点回。” “晚点”两个字她说得很轻,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习以为常的绝望。在这个家里,“晚点”可能意味着深夜,可能意味着明天,也可能意味着永远不会出现。
“那妹妹……”我看着那个在郝丽怀里挣扎的小生命。
郝丽低下头,看着妹妹蜡黄的小脸,嘴唇抿得发白。“喂了点水……吐出来大半。”她顿了顿,声音更低,“我妈……输钱了。”
一句“输钱了”,解释了所有。郝大妈的怒火需要出口,奶粉钱自然成了最先被牺牲的“非必需品”。婴儿的哭声,在输钱的母亲耳中,只是另一重烦人的噪音。
突然,郝丽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她飞快地放下妹妹妹妹立刻爆发出更响亮的哭声,蹑手蹑脚地跑到一个用破布盖着的角落。她掀开布,里面赫然是几个空奶粉罐!她拿起其中一个,眼睛死死盯着罐底和罐壁,用脏兮兮的手指拼命地刮,试图刮下那一点点残留的粉末。她的动作急切而专注,仿佛那是救命的灵药。指甲刮擦金属罐壁的声音,尖锐刺耳,却盖不过妹妹的哭嚎。
“郝丽!你死里面干什么呢?吵死了!让她闭嘴!”郝大妈的咆哮穿透隔板。
郝丽吓得一哆嗦,罐子差点脱手。她慌乱地应了一声:“没……没干什么!”然后更加用力地刮着罐壁。终于,她刮下了一小撮,混合着铁锈色的粉末,小心翼翼地倒进碗里仅有的一点清水中,用一根筷子胡乱搅了搅,形成一种浑浊不堪、稀薄得几乎没有颜色的液体。
她几乎是扑到床边,抱起妹妹,强行把那碗“奶”往妹妹嘴里灌。妹妹被呛得剧烈咳嗽,小脸憋得通红,更多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下,洇湿了郝丽那件破旧的T恤。郝丽不管不顾,只是机械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固执,继续灌着。她的眼神里,没有心疼,只有一种被逼到绝境的、孤注一掷的凶狠——那是生存的本能在绝望地燃烧。
看着这一幕,我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那刮罐底的粉末,那浑浊的液体,比任何责骂都更清晰地告诉我:这就是落在贫瘠土壤里的种子,为了活命所能汲取的全部“养分”。郝丽的“努力”,就是刮下那点维系着最后一丝生命线的残渣,然后强迫另一个更弱小的生命咽下去。这努力本身,就带着令人心碎的卑微和残酷。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郝丽家的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个佝偻、疲惫的身影,像一片被风吹进来的枯叶,悄无声息地飘了进来。是郝丽的父亲,郝建国。
他比记忆里更瘦了,脸颊深陷,眼窝青黑,身上那件看不出颜色的工装沾满了油污和尘土,散发着一股汗酸和劣质机油混合的怪味。他像一具被抽干了力气的空壳,径直走到角落的水桶边,舀起一瓢冷水,咕咚咕咚灌下去,水流顺着他干裂的嘴角和脖颈淌下,洇湿了前襟。
“爸……”郝丽抱着依旧在抽噎的妹妹,怯生生地叫了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微弱的希冀。
郝建国抹了把脸,浑浊的眼睛扫过屋内。麻将桌已经散了,郝大妈正一脸晦气地数着手里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婴儿的哭声微弱而持续。他像是没听见郝丽的呼唤,也没看见妻子阴沉的脸色,径直走到那个破旧的小柜子前,摸索着。他在找什么?是藏起来的半瓶劣质白酒?还是……?
郝丽鼓起勇气,声音大了些:“爸!妹妹……妹妹没奶粉了!妈妈让你……带罐奶粉回来。”
郝建国翻找的动作顿住了。他缓缓转过身,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空洞地看向郝丽和她怀里的婴儿。那眼神里没有愧疚,没有疼爱,甚至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和茫然,仿佛灵魂早已被生活的重锤碾碎,只留下一具麻木的躯壳。
“奶粉?”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咕哝,像是生锈的齿轮在转动。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同样干瘪、空空如也的裤兜,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自嘲的苦笑。“钱……今天……老板说……下个月一起结。”
“下个月?!”郝大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了起来,手里那几张可怜的零钱被她攥得变了形,“下个月?下个月你闺女就饿死了!你个没用的东西!一天天的就知道说下个月!下个月!老娘跟了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连罐奶粉钱都拿不回来,你还有脸回来?你怎么不死在外面!”
劈头盖脸的辱骂像冰雹一样砸向郝建国。他没有反驳,甚至没有躲闪,只是更深地佝偻下腰,仿佛那些恶毒的语言是有形的重量,正把他压向地面。他默默地承受着,像一个早已习惯的沙袋。偶尔,他的目光会掠过郝丽怀里的婴儿,那眼神里会闪过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痛苦,但也仅仅是一闪而过,迅速被更深的麻木所淹没。他不是不想,他是真的“没用”。沉重的体力劳动透支了他的身体,微薄且时常被拖欠的薪水磨灭了他的希望,生活的重压早已抽干了他作为父亲、作为丈夫的最后一丝精气神。他只是一个被榨干了汁水的残渣,一个在底层苦苦挣扎却永远无法翻身的影子。
“滚!看见你就烦!”郝大妈骂累了,把手里那几张零钱狠狠摔在桌上,“这点钱够干什么?喂猫都不够!明天……明天再弄不到钱和奶粉,你就等着给小的收尸吧!”她气呼呼地踢开凳子,走到里间,重重关上了那扇同样摇摇欲坠的破门。
屋里只剩下郝丽、抽噎的婴儿,和那个像木头一样杵在阴影里的父亲。空气凝滞了,只剩下婴儿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哭声,像一根细线,勒在每个人的脖子上。
郝建国在原地站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变成了一座雕像。终于,他极其缓慢地、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到郝丽面前。他看着小女儿哭得通红的小脸,嘴唇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只是伸出那只布满老茧和裂纹、指甲缝里全是黑泥的大手,极其笨拙地、轻轻地碰了碰婴儿滚烫的额头。那动作生涩得令人心酸,带着一种迟滞的、不知如何表达的、被生活彻底钝化了的关切。
然后,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地跌坐在一张小板凳上,双手抱着头,深深地埋了下去。肩膀微微耸动,没有声音,只有一片死寂的、巨大的、无声的绝望。那绝望像一个黑洞,吞噬了屋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线。
郝丽抱着妹妹,看着父亲蜷缩在阴影里的背影,那双早熟的眼睛里,最后一点属于孩子的希冀也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沉重的、与年龄完全不符的认命。奶粉罐底已经刮无可刮。父亲带回来的,只有更深的无望。
我悄悄地离开了窗边。夜风吹过滚烫的铁皮屋顶,发出呜咽般的声响。天空阴沉沉的,没有星星。远处城中村杂乱无章的灯火,像鬼火一样闪烁不定。郝丽家那扇破窗户透出的昏黄灯光,在无边的黑暗里,显得那么渺小,那么微弱,仿佛随时都会被沉重的夜幕彻底压垮。
明天?明天会带来什么?是父亲终于带回一罐救命的奶粉?还是像母亲诅咒的那样……?
没有人知道。
我们只是尘埃里的种子。有的,连发芽的机会,都如此渺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