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妈妈疲惫却柔和的脸庞,也映着我心里那点小小的、被拒绝后微微发凉的期盼。柴火噼啪作响,像是我心里那点不甘心在低语。郝丽妹妹瘦弱的小脸和嘤嘤的哭声在我眼前挥之不去。
“妈……” 我声音低低的,带着点自己也说不清的委屈,“郝丽说,她妹妹晚上饿得直哭,只能喂点米汤,小脸都黄了,我们能不能给她买罐奶粉。”
妈妈往灶膛里塞柴火的手顿了顿,火星子猛地向上窜了一下。她叹了口气,声音比刚才更沉了些,像是压着看不见的重担:“蔓蔓,妈知道你是好心,心疼那小娃娃。可你看看咱家这米缸,”她朝墙角努了努嘴,“见底了。你爸上回接的木工活儿,东家说月底才结账,可今天才十几号呢。这袋米,还是赊着村头老李头的。” 她拿起火钳,拨弄了一下柴火,火光在她眼底明明灭灭,“咱们家,也是一分钱要掰成两半花。买奶粉不是不想,是妈兜里,连买一包盐巴的钱都凑不齐了。”
妈妈的话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了我刚才那点小小的希望上。我低头看着自己磨得发白的布鞋尖,灶火的暖意似乎也驱不散心里的凉。是啊,爸爸的手艺活是家里的顶梁柱,可那“月底”两个字,就像悬在空中的月亮,看得见却摸不着。郝丽爸爸在工地上扛水泥,风吹日晒,汗水砸在地上摔八瓣,那工资,也常常是“快了快了”,却总也等不到手里。
家里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只有灶火的噼啪声和锅里水汽顶起锅盖的噗噗声。妈妈沉默地搅动着锅里煮着的红薯粥,那寡淡的香气弥漫开来。我蹲得腿有些麻,慢慢站起身,心里沉甸甸的,像灌了铅。郝丽妹妹的哭声仿佛还在耳边。
“妈,能想想办法吗?。” 我小声说,妈妈没回应,只自顾自的往灶里添柴。
我有点生气。
“不帮就算了!”
我没等妈妈回话,就掀开厨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出去。
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脸上,稍微冲淡了心头的烦闷。我不知不觉,脚步像是有自己的主意,又朝着郝丽家那排低矮的土坯房走去。离得近了,没听到打牌的喧闹声,只隐隐约约传来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啜泣。
我心里一紧,快步走到郝丽家虚掩的院门前,轻轻推开一条缝。郝丽小小的身影蜷缩在屋门口的石阶上,肩膀一耸一耸。她妈妈不在院子里,屋里也没亮灯,大概是牌局散了,人也不知去了哪里。
“郝丽?” 我轻轻叫了一声。
郝丽猛地抬起头,脸上满是泪痕,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她看见是我,慌忙用袖子擦了把脸,但那悲伤和绝望是藏不住的。
“蔓蔓……” 她声音哑得厉害,带着浓重的哭腔。
“怎么了?你妹妹……” 我心里咯噔一下,不好的预感涌上来。
“妹妹……妹妹发烧了!” 郝丽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摸着头好烫,哭都没力气了,就抽抽……我妈……我妈回来看到,骂了我一顿,说我没看好妹妹,又……又出去找牌搭子借钱了……可,可谁会借给我们啊……” 她说着,眼泪又汹涌地流下来,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委屈剧烈地颤抖着。
“发烧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奶粉没有,米汤不顶事,现在又发烧了!我几步冲进屋。郝丽家比我家更昏暗,一股混合着潮湿、灰尘和淡淡奶腥(或许是馊掉的米汤味)的气味扑面而来。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我看到床上那个小小的襁褓。郝丽的妹妹,那个叫小豆丁的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嘴唇干裂,眼睛紧闭着,呼吸微弱而急促,小小的胸脯费力地起伏。
我的心瞬间揪紧了。这比没奶粉更可怕!我伸手摸了摸小豆丁的额头,烫得吓人,像块烧红的炭。
“不行!得赶紧想办法!” 我急得声音都变了调。村里的赤脚医生住在村东头,可请他来看病,是要钱的,而且还不便宜。郝丽家现在……哪里有钱?
“郝丽,你看着妹妹,别让她踢被子!我去想办法!” 我来不及多想,转身就往外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降温!先降温!
我像一阵风似的冲回自己家。妈妈正在盛粥,看到我煞白的脸和冲进来的架势,吓了一跳:“蔓蔓?出啥事了?跑这么急?”
“妈!郝丽妹妹!小豆丁!发高烧!烫手!烧迷糊了!” 我语无伦次,急得直跺脚,“快!快给我块毛巾!要凉的!干净的!”
妈妈一听也变了脸色,手里的勺子差点掉锅里:“啥?高烧?哎哟老天爷!这可不是小事!” 她立刻放下勺子,也顾不得烫,从水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又飞快地从晾衣绳上扯下一条洗得发白的旧毛巾,浸在凉水里拧了拧,递给我:“快拿去!给她敷额头!我……我去看看!” 妈妈解下围裙,脸上也满是焦急。
我抓着冰凉湿润的毛巾,又像一阵风似的冲回郝丽家。郝丽还守在床边,无助地掉着眼泪。我赶紧把凉毛巾叠好,小心翼翼地敷在小豆丁滚烫的额头上。毛巾一挨上去,昏迷中的小豆丁似乎难受地哼唧了一声,小脑袋微微动了动。
“小豆丁,不怕,敷上凉的就好了……” 我嘴里念叨着,心里却慌得不行。一块凉毛巾,在这凶猛的烧热面前,显得那么杯水车薪。
妈妈紧跟着进来了,她走到床边,探手摸了摸小豆丁的额头和脖颈,眉头紧紧锁在一起:“烧得不轻!光靠凉水敷怕是不行……” 她看了看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又看了看哭成泪人的郝丽,重重叹了口气:“作孽啊……这大人……”
“妈,怎么办?得找医生啊!” 我抓住妈妈的手,声音带着哭腔。
妈妈脸上满是挣扎。找医生?钱呢?我们家也没有余钱垫付。可看着床上那烧得通红的小生命,那微弱的呼吸,同为母亲的心让她无法坐视不理。
就在这时,院门被猛地推开,郝丽的妈妈回来了。她头发有些散乱,脸上带着一种输钱后的晦气和烦躁,看到我们母女都在,尤其是看到妈妈也在,愣了一下,随即没好气地说:“哟,你们怎么在这儿?”
当她目光扫到床上敷着毛巾的小豆丁时,那点烦躁瞬间变成了更大的怒火,她几步冲过来,指着郝丽就骂:“死丫头!让你看个孩子都看不好!又给我整病了!真是个丧门星!尽会给我找事!” 她抬手似乎就要打郝丽。
妈妈眼疾手快,一把拦住了她扬起的胳膊,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严厉:“郝丽家的!你还有心思骂孩子?孩子都烧成这样了!当务之急是赶紧想办法退烧!你出去借到钱没有?”
郝丽妈妈被妈妈一拦一问,气势顿时矮了半截,那强撑的泼辣变成了掩饰不住的窘迫和绝望。她甩开妈妈的手,一屁股坐在旁边的破凳子上,捂着脸,声音从指缝里漏出来,带着哭音:“借?上哪借去?谁不知道我家是个无底洞?打牌……打牌手气又背……输光了……”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是破罐破摔的颓唐,“我能怎么办?我能怎么办!老天爷要收她,我也拦不住!”
“你!” 妈妈被她的话气得胸口起伏,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孩子,再看看眼前这个自暴自弃的女人,一股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她。凉毛巾下的热度似乎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小豆丁的呼吸微弱得像随时会断掉的丝线。
钱。没有钱,赤脚医生不会来。没有药,这烧怎么退?
昏暗的屋子里,只剩下郝丽压抑的啜泣声、小豆丁微弱的喘息,以及郝丽妈妈那绝望又麻木的沉默。灶膛里那曾经闪烁的、象征着温暖和生机的“不灭的光辉”,此刻仿佛被这沉重的现实彻底压灭了,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和令人窒息的黑暗。这小小的婴儿,如同狂风暴雨中即将熄灭的烛火,而围在她身边的人,却都深陷在贫困的泥沼里,伸出的手,空空如也。
妈妈死死盯着小豆丁烧红的小脸,又猛地抬头看向郝丽妈妈颓败的身影,嘴唇紧抿成一条苍白的线,像是在做一个极其艰难的决定。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几乎要凝固的时刻,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男人粗重沙哑、带着剧烈喘息和难以言喻恐慌的呼喊:
“娃她娘!娃她娘!快!快出来!出事了!郝丽爸……郝丽爸他……从架子上摔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