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撕心裂肺的呼喊,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本就凝滞压抑的空气里。院门被粗暴地撞开,郝丽的大伯,一个黝黑粗壮的汉子,此刻却像被抽掉了筋骨,满脸的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眼神里是巨大的惊恐和绝望。他几乎是扑进来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娃她娘!快!工地!郝丽爸……从三层高的架子上……摔下来了!血……全是血啊!”
轰隆!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小小的土屋里炸开。郝丽妈妈刚才那颓败麻木的表情瞬间碎裂,取而代之的是比看到女儿高烧更甚的、纯粹的、灭顶的恐惧。她像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从破凳子上弹起来,身体晃了晃,脚下踩到一个不知何时滚落在地上的、空瘪的奶粉罐,“哐当”一声刺耳的响,她却浑然不觉。
“什……什么?”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音节,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大伯,“你……你说谁?我男人?他……他……”后面的话被巨大的恐惧扼住,怎么也说不出来。
“妈——!”郝丽爆发出凄厉的哭喊,从床边扑过来,死死抓住妈妈的衣角,小小的身体筛糠般抖着。父亲是她家唯一的、摇摇欲坠的支柱啊!
妈妈(蔓蔓妈)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噩耗震得脸色煞白,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我的胳膊,她的手指冰凉。小豆丁还在高烧昏迷,这边顶梁柱又塌了!这家人……这家人可怎么活?
“快!快去看看啊!还愣着干什么!”大伯急得直跺脚,声音带着哭腔,“人……人抬到村卫生所了!老张头(指赤脚医生)在那儿看着,可……可他说摔得太重了,怕是……怕是……”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但眼神里的绝望说明了一切。
郝丽妈妈像是终于从噩梦中惊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推开郝丽,疯了一样跌跌撞撞地朝外冲去,连鞋都跑掉了一只。大伯赶紧追了出去,沉重的脚步声和女人凄厉的哭喊声迅速消失在黑暗的村路上。
屋里瞬间只剩下我们母女、吓得魂飞魄散的郝丽,还有床上那个气息微弱、对家中的天翻地覆一无所知的小豆丁。
死一样的寂静。比刚才更沉重,更令人窒息。灶膛里那点微弱的余烬,似乎连最后一丝热气都散尽了,只留下冰冷的绝望。
郝丽瘫坐在地上,脸埋在膝盖里,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哭声压抑而破碎,充满了灭顶的绝望。父亲重伤垂危,妹妹高烧昏迷,母亲崩溃……巨大的灾难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也淹没了这个才十来岁的女孩。
妈妈的手还在微微发抖,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快步走到床边,伸手探了探小豆丁的额头,那毛巾已经被烘得温热。
“不行,烧一点没退!”妈妈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和急切。大人的灾难是山崩地裂,可眼下这个婴儿的命,也悬在烧红的铁丝上,随时会断!
“蔓蔓!”妈妈猛地转头看我,眼神锐利如刀,“你回家去!把柜子底下那个小铁盒子拿来!快!”
我浑身一震。那个小铁盒子!我知道!那是我们家压箱底的“救命钱”!是爸爸平时省吃俭用、一点点攒下来,预备着万一有人生病或者急用的!总共……总共好像也就二十几块钱!那是我们家最后的防线!
“妈!那是……”我话没说完,就被妈妈厉声打断。
“快去!人命关天!顾不了那么多了!”妈妈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郝丽爸那边……唉,听天由命吧!可这孩子,这口气不能断在咱们眼前!快!”
妈妈的话像鞭子抽在我身上。我看了郝丽一眼,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地看着我们。我咬咬牙,转身就往外冲。夜风还是那么灼热,打在脸上让人直冒大汗,然而心里的沉重和焦灼却让人驱之不散。
我几乎是连滚爬爬地冲进自家黑漆漆的屋子,凭着记忆,摸索到墙角那个破旧的矮柜。手伸进最底下,冰冷的触感传来——是那个小小的、沉甸甸的铁皮糖盒。我把它紧紧攥在手心,那冰冷的金属感似乎带着全家人的重量。来不及多想,我又像一阵风似的冲回郝丽家。
妈妈已经从水缸里重新舀了凉水,正用力拧着另一块布巾。我把铁盒子塞到她手里。妈妈的手很稳,没有丝毫犹豫,“啪”地一声打开盒盖。昏黄的油灯下,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几枚硬币躺在里面,最大的一张是十元,其余是些一块两块和角票。
妈妈看也没看,一把抓起里面所有的钱,塞进我手里,语速飞快:“蔓蔓,你跑得快!拿着这些钱,立刻去村东头张医生家!就说郝丽家的小豆丁高烧昏迷,情况危急!求他无论如何过来一趟!告诉他……告诉他,钱先付!不够的……不够的我们再想办法!快去!跑!用最快的速度!”
那叠带着妈妈体温和汗渍的钱币,像烙铁一样烫着我的手心。我感受到了那沉甸甸的分量——那是我们家最后的一点保障,是爸爸在工棚里啃冷馒头省下的,是妈妈在集市上为一分两分跟人磨破嘴皮攒下的。现在,为了一个邻居家垂危的孩子,妈妈毫不犹豫地把它全部掏了出来。
“嗯!”我重重点头,喉咙发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转身就扎进了浓重的夜色里。双腿像灌了铅,又像被火烧着,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村东头那点微弱的光亮狂奔。夜风在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快!再快一点!一定要把医生请来!一定要救小豆丁!
黑暗的村路仿佛没有尽头。我摔倒了,膝盖磕在石头上,火辣辣地疼,手里的钱差点撒出去。我顾不得看,胡乱抓起,爬起来继续狂奔。嘴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是跑得太急咬破了嘴唇。那叠浸透汗水和心血的零钱,被我死死攥在手心,仿佛攥着一条微弱的生命线。
终于,那熟悉的、挂着褪色红十字布帘的土屋出现在眼前。我几乎是撞开了张医生家的院门,嘶哑着嗓子,带着哭腔拼命喊:“张医生!张医生救命啊!郝丽家的小豆丁!高烧!烧糊涂了!求您快去看看吧!钱!钱带来了!都在这儿!”
油灯的光晕里,张医生那张常年带着疲惫和药草味的脸探了出来。他看了看我狼狈不堪的样子,又看了看我手里那叠被汗水浸得半湿、皱巴巴的零钱,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怜悯,有无奈,也有一丝被这深更半夜吵醒的不耐。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重重叹了口气,转身回屋,很快提着一个陈旧的、漆皮剥落的药箱走了出来。
“走吧,丫头。”他的声音沙哑,带着一种看惯生死的疲惫。
我心头一松,巨大的酸楚和希望同时涌上眼眶。我抹了把脸,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转身领着这位可能是小豆丁唯一希望的老人,再次冲进了黑暗之中,朝着那个被双重灾难击垮、摇摇欲坠的家,拼尽全力奔跑。身后,是沉沉的夜色,前方,是微弱的、跳动的灯火,和一线渺茫却不肯熄灭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