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医生被蔓蔓几乎是拽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冲回了郝丽家那昏暗、充满绝望气息的土屋。油灯的光晕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却更衬得床上那小生命的脆弱。
“烧多久了?”张医生一进门,顾不上喘息,直奔床边,声音带着职业性的急促。他粗糙的手指迅速翻开小豆丁的眼皮,又摸了摸脖颈和手心,眉头拧成了疙瘩。“很高!非常危险!先物理降温!”他一边指挥着妈妈(蔓蔓妈)继续用凉水更换毛巾敷额头、擦拭腋窝和腿窝,一边快速打开药箱,拿出一个磨得发亮的玻璃针筒和一小瓶药水。
郝丽蜷缩在墙角,像一只受惊过度的小兽,眼睛红肿,死死盯着医生的一举一动,连大气都不敢出。恐惧已经完全攫住了她,父亲的噩耗和妹妹的垂危,像两座巨山压垮了她稚嫩的世界。
而郝大妈呢?
从听到丈夫摔下架子的消息,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去后,没过多久,她竟然又失魂落魄地回来了。不是从卫生所回来,而是像一片被狂风撕碎的枯叶,跌跌撞撞地飘回了这个同样充满死亡气息的家门口。她脸上糊满了泪水和鼻涕,头发散乱,一只脚光着,沾满了泥泞。她没进里屋看命悬一线的女儿,也没问丈夫的具体情况,只是瘫坐在堂屋冰冷的泥地上,背靠着斑驳掉皮的土墙。
“完了……全完了……呜呜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她开始是低声的呜咽,渐渐声音拔高,变成了捶胸顿足的嚎啕大哭,“老天爷啊!你不开眼啊!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啊!你要这么收我家的男人!要收我的娃啊!呜呜呜……”
她的哭嚎声嘶力竭,充满了自怜自艾的悲愤,却唯独没有一丝一毫面对灾难、解决问题的勇气和方向。她沉浸在自己构建的“苦命”叙事里,仿佛这哭声能驱散厄运,或者能引来旁人的怜悯替她承担一切。
“郝丽家的!你哭有什么用!”妈妈一边配合着张医生给小豆丁进行酒精擦浴(那是张医生药箱里仅有的、更有效的降温剂),一边忍不住回头厉声喝道,“你男人在卫生所生死不明,你闺女在这烧得滚烫!你倒是去卫生所守着啊!你在这嚎能把病嚎好吗?能把人嚎回来吗?”
郝大妈的哭声被这当头棒喝噎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更大的怨气,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狠狠瞪着妈妈,手指胡乱地指向里屋,又指向门外,仿佛找到了发泄口:
“我去守着?我去守着顶个屁用!我又不是医生!我没钱!我没本事!我去了能干啥?看着他死吗?看着他们不管吗?都是你们!都是你们这些看热闹的!还有郝丽那个死丫头!就是她!就是她没看好妹妹才病的!都是她害的!害得她爸也出事了!丧门星啊!呜呜呜……我的命怎么摊上这么个家啊!都怪他!都怪那个没用的男人!说好了养家糊口,现在倒好,摔个半死,债留给我们娘仨!这日子还怎么过啊!没法活了啊!”
她的逻辑混乱而荒谬,将责任疯狂地推卸给年幼的女儿、指责邻居“看热闹”、怨恨重伤的丈夫“没用”。在她的认知里,自己始终是那个“被辜负”、“被拖累”的受害者。灾难不是需要应对的挑战,而是证明她“命苦”的又一铁证。她完全放弃了思考“该怎么办”,只剩下怨天尤人和情绪宣泄。
张医生被这刺耳的哭骂声吵得心烦意乱,手上给小豆丁打退烧针的动作都重了一下,昏迷中的孩子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他皱着眉,头也没回地低吼了一句:“要嚎出去嚎!别在这碍事!孩子还要不要救了?!”
郝大妈被医生一吼,气势又弱了下去,但怨毒的哭骂变成了更低沉的、喋喋不休的诅咒和哀叹,像背景噪音一样持续污染着这间试图从死神手里抢人的屋子。
妈妈气得脸色发青,胸口剧烈起伏。她看着瘫在地上如同一滩烂泥的郝大妈,再看看床上那个因为注射了药物、在张医生和她们母女努力下,呼吸似乎稍微平稳了一点点的小豆丁,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悲凉涌上心头。她为小豆丁感到揪心,也为郝丽感到心痛,更对郝大妈这种深入骨髓的愚昧和自私感到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她垫出去的那一盒子救命钱,在这摊烂泥面前,显得那么……不值。
“蔓蔓,”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冰冷的疲惫,她看也不看地上的郝大妈,只盯着女儿,“你在这里,听张医生吩咐,帮忙照看小豆丁。一步也别离开。”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妈……去卫生所看看郝丽爸。”
“妈!”我惊叫一声,下意识地抓住她的衣角。卫生所那边,情况肯定更惨烈,妈妈去面对什么?血腥?死亡?还是郝家可能更多的混乱和绝望?而且,我们家垫出去的钱,已经是倾尽所有了,郝丽爸那边……
妈妈拍了拍我的手,眼神复杂,有无奈,有决绝,也有一丝看透世事的苍凉:“放心,妈就是去看看。总不能……真没人管。” 她瞥了一眼地上还在抽噎咒骂的郝大妈,那眼神像看一个无可救药的陌生人,“指望她是指望不上了。”
说完,妈妈整了整衣襟,挺直了那被生活重担压得有些佝偻的脊背,毅然决然地转身,再次踏入了沉沉的夜色。她的背影,在昏暗的灯光和身后那滩烂泥般的绝望映衬下,显得格外单薄,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沉默而坚韧的力量。
张医生终于处理完紧急措施,擦了擦额头的汗,看着小豆丁虽然依旧高烧但呼吸节奏稍缓的样子,稍稍松了口气。他收拾着药箱,声音低沉地对我说:“这针下去,烧应该能压一压,但能不能挺过今晚,看造化了。明早要是还不退,或者抽起来……”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眼神里充满了对一个贫弱生命在如此恶劣环境中挣扎求生的悲悯。
他走到堂屋,看着依旧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嘴里念念有词咒骂着一切的郝大妈,眉头皱得更紧。他从药箱里拿出几片白色的药片,又掏出我塞给他的那叠被汗水浸透的零钱,数了数,抽出两张一块的,把剩下的连同药片一起,重重地拍在郝大妈旁边的破桌子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这是退烧药,后半夜要是再烧起来,碾碎了用一点点水喂下去!这是剩下的钱!”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和极度的不耐烦,“你闺女能不能活,看老天爷,也看你们当爹妈的有没有一点人心!好自为之吧!”
说完,他拎起药箱,看也不看郝大妈一眼,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充满了病痛、死亡气息和人性泥沼的地方。
屋里重新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在墙壁上投下巨大的、摇晃的阴影。小豆丁微弱的呼吸声,郝丽压抑的抽泣声,还有郝大妈那如同魔咒般低低的、充满怨毒的絮叨,交织在一起。
我看着桌上那几张沾着泥灰的零钱和几片白色的药片,又看看地上那个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留下无尽怨气的郝大妈,再看看里屋床上那个命悬一线、对周遭一切毫无知觉的小婴儿。
“不灭的光辉”?灶膛里的火早已熄灭。而人心深处,有些人自己选择熄灭的光,或许比贫穷和灾难本身,更让人感到彻骨的寒冷与绝望。蔓蔓妈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成了这无边黑暗中,唯一一道微弱却不肯弯曲的光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