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妈那刺耳的哭嚎和怨毒的咒骂声,连同她跌跌撞撞冲出屋门的背影,像一阵裹挟着污秽的风,终于消散在浓重的夜色里。留下的,是死一般的沉寂,以及比之前更甚的、几乎令人窒息的绝望气息。灶膛冰冷,油灯的火苗微弱地跳跃着,仿佛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黑暗吞噬。里屋床上,小豆丁的呼吸依旧微弱急促,像被风撕扯的蛛丝。张医生留下的那几片白色药片和几张零钱,孤零零地躺在破桌子上,像是对这残局无声的嘲讽。郝丽整个人蜷缩在墙角,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母亲的逃离像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压垮了她。她连哭的力气似乎都没有了,只剩下喉咙里压抑不住的、破碎的抽噎,空洞的大眼睛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恐惧和茫然。父亲可能死了,母亲跑了,妹妹要死了……世界在她眼前轰然倒塌,碎成齑粉。我(蔓蔓)看着郝丽的样子,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又酸又疼。我下意识地看向妈妈。妈妈(蔓蔓妈)的脸色在昏黄的灯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嘴唇抿得紧紧的,下颌的线条绷得僵硬。她盯着郝丽妈消失的门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深沉的、近乎麻木的疲惫和……一目了然。仿佛郝丽妈的逃离,是她早已预见的、人性最卑劣也最可悲的注脚。她沉默了几秒钟,那几秒钟长得像一个世纪。然后,她猛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胸腔深处的颤抖,却又无比用力。她挺直了腰背,那单薄的肩膀仿佛瞬间承担起了千钧的重担。“蔓蔓,”妈妈的声音异常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把桌子上的药和钱收好。去打盆干净的凉水来,要一直换毛巾给小豆丁敷着,不能停。”“郝丽,”妈妈转向那个蜷缩在阴影里的女孩,声音放柔了一些,却依旧坚定,“起来,到大妈这儿来。” 她伸出手。郝丽像是没听见,依旧沉浸在巨大的恐惧中,身体抖得更厉害了。“郝丽!”妈妈提高了声音,带着一种命令式的温和,“看着我!你妹妹还没死!你爸那边……也还没消息!现在不是瘫着的时候!起来!”这严厉中带着一丝暖意的呼唤,像一根针,刺破了郝丽绝望的泡沫。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妈妈。妈妈的眼神像黑夜里的磐石,坚定,沉稳,带着一种她从未在自己母亲眼中见过的力量。“过来,帮蔓蔓打水,拧毛巾。”妈妈的声音不容置疑,“你妹妹需要你!现在!马上!”也许是“妹妹需要你”这句话起了作用,也许是妈妈那磐石般的存在给了她一丝微弱的安全感,郝丽颤抖着,用手撑着冰冷的泥地,艰难地站了起来。她脚步虚浮地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的手抖得厉害,水洒了一地。妈妈没再说什么,只是快步走到床边,俯身探了探小豆丁的额头。“还是很烫!”她眉头紧锁,立刻拿起张医生留下的药片,小心地捻碎其中一片,又用勺子舀了极其少量的凉开水,试图将药末化开。昏迷中的小豆丁牙关紧闭,喂药变得极其困难。妈妈用勺子尖一点点撬开她的嘴唇,极其耐心地、一点一滴地将混着药末的水喂进去,大部分都顺着嘴角流了出来,染湿了破旧的襁褓。妈妈毫不在意,只是不停地用毛巾擦拭,再喂,再擦……动作专注得仿佛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我端来了凉水,和郝丽一起,不停地更换着敷在小豆丁额头上和擦拭腋窝、腿窝的湿布巾。郝丽的动作笨拙而僵硬,眼泪无声地流着,滴落在水盆里,但她没有再瘫倒。妈妈无声的行动,像一根无形的绳索,暂时拉住了她滑向深渊的脚步。时间在冰冷的毛巾、苦涩的药味和沉重的呼吸声中缓慢流逝。屋外是死寂的夜,屋内是三个女人(一个还是孩子)与死神无声的角力。油灯的灯芯发出细微的噼啪声,灯油快耗尽了,光线愈发昏暗。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两个。妈妈再一次探向小豆丁的额头时,她的动作顿住了。“蔓蔓!郝丽!你们摸摸!”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惊喜?我和郝丽立刻凑过去,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将手覆上小豆丁的额头。虽然依旧温热,但那骇人的、仿佛能灼伤皮肤的高热,似乎……真的退下去了一些!不再是烫手的炭,而是像一块捂久了的暖玉!“退了!好像退了点!”我惊喜地低呼。郝丽也感受到了,她猛地抬头看向妈妈,那双空洞绝望的眼睛里,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带着不敢置信的希冀。“快!继续敷!别停!”妈妈的声音也透出了一丝振奋,“把张医生给的药,再喂一次!分量减半!”希望,哪怕只是一丝微弱的、随时可能熄灭的希望,也如同注入濒死之躯的强心剂。我们三个人的动作更快了,配合也更默契了。郝丽拧毛巾的手不再那么抖,眼神紧紧追随着妈妈喂药的动作。昏暗的灯光下,小豆丁原本烧得通红的小脸,似乎也褪去了一些那可怕的潮红,嘴唇的干裂也显得没那么触目惊心了。她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似乎……平稳了一些?不再那么急促得让人揪心。就在我们刚刚因为这一线转机而稍感振奋时,院门外传来了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妈妈猛地直起身,眼神锐利地看向门口。我和郝丽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门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之前报信的大伯。他整个人像被抽干了精气神,脸上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悲恸。他身上的衣服沾着大片深色的、已经干涸的污渍,在昏暗的灯光下,分辨不出是泥水还是……血迹。他的目光扫过我们,扫过床上似乎安稳了一些的小豆丁,最后落在妈妈脸上,沉重地摇了摇头。那一个无声的摇头,像一块千斤巨石,轰然砸落。郝丽脸上的那点刚刚燃起的光亮,瞬间熄灭,灰败得如同死灰。她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晃了晃,软软地向后倒去。“郝丽!”我惊呼一声,慌忙扶住她。妈妈的身体也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她扶住了床沿,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她看着大伯,声音干涩沙哑:“……人……走了?”大伯沉重地点点头,声音像是从砂纸上磨出来:“送到卫生所……就不行了……摔得太重……内脏都……”他哽住了,说不下去,只是用手狠狠抹了一把脸,浑浊的泪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巨大的悲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这间刚刚才因为婴儿退烧而升起一丝暖意的小屋。油灯的火苗剧烈地跳动了几下,挣扎着,最终,在灯油彻底耗尽的那一刻,“噗”地一声,熄灭了。浓稠的黑暗,瞬间吞噬了一切。只有小豆丁那变得稍微平稳些的微弱呼吸声,在死寂的黑暗中,极其微弱地、极其顽强地持续着,像黑暗深渊里,一缕随时会被掐断、却又不肯彻底熄灭的游丝。妈妈在黑暗中,紧紧握住了郝丽冰冷颤抖的手,也握住了我的手。她的手心同样冰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没有哭,没有喊,只是在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巨大的悲怆中,用尽全身力气,紧紧攥着身边这两只同样冰冷、同样恐惧的手,仿佛要将自己那微弱却不肯熄灭的生命力,传递给她们。黑暗里,没有光。但妈妈的存在本身,就像一道沉默的堤坝,在绝望的洪流中,死死地、孤独地,守护着脚下那最后一点,名为“生”的、微弱的土壤。而土壤之上,是那个刚刚从高热中挣回半条命、对周遭的剧变一无所知的婴儿,和两个在灭顶之灾中瑟瑟发抖、紧紧抓住她这唯一支柱的女孩。长夜漫漫,黎明尚远,唯有这无声的、坚韧的守护,在绝望的废墟上,艰难地维系着一线渺茫的生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