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那一声沉重的摇头,如同丧钟,彻底宣告了郝家顶梁柱的倒塌。郝丽软倒在我怀里,身体冰冷僵硬,像一截失去生机的木头,连哭泣都成了无声的窒息。巨大的悲恸像冰冷的铁水,灌满了这间刚刚因小豆丁退烧而升起一丝暖意的土屋,将最后一点微光也冻结了。
油灯熄灭后的黑暗,浓稠得化不开。只有小豆丁那变得平稳些的微弱呼吸,像黑暗深渊里一缕游丝,证明着生命顽强的存在。
妈妈在黑暗中紧紧攥着我和郝丽的手,她的掌心冰凉,却带着一种磐石般沉甸甸的力量。她没有言语,那无声的紧握,是绝望洪流中唯一的锚点。
接下来的几天,郝家陷入了彻底的混乱与更深的绝望。
郝丽爸的遗体被抬了回来,停在堂屋里。那简陋的薄棺,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郝丽妈——那个在女儿垂危、丈夫生死未卜时就逃离过一次的女人——终于又出现了。但她回来,不是为了料理丈夫的后事,更不是为了抚慰两个惊魂未定、失去父亲的女儿。
她是为了“搏”。
工地的包工头象征性地给了一点微薄的抚恤金,杯水车薪,甚至不够买一副像样的棺材。郝丽爸生前老实巴交,没签过什么合同,赔偿更是无从谈起。这点钱,像一滴水落进了滚烫的油锅,瞬间引爆了郝家内部积蓄已久的矛盾。
郝丽的大伯、叔叔,还有闻讯赶来的几个本家亲戚,挤在狭小的堂屋里,围着那点少得可怜的钱和郝丽爸身后留下的这个烂摊子(包括两个年幼的女儿和可怜的债务),开始了激烈的、充满火药味的“谈判”。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烟草的呛人味、汗味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算计气息。
郝大妈成了这场“搏投”的中心。她披头散发,眼睛红肿,但那红肿之下不再是纯粹的悲伤,而是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攫取最后一点利益的贪婪和自保的决绝。她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声音尖利得像要划破屋顶:
“我嫁给他这么多年,没享过一天福!现在他两腿一蹬走了,留下这一屁股烂债和两个拖油瓶!你们郝家必须给我个说法!这抚恤金是我的!是我的养老钱!还有,他爹娘留下的那点破房子,也该有我的份!你们不能欺负我们孤儿寡母!”
“孤儿寡母?”大伯气得脸色铁青,指着里屋床上依旧虚弱的小豆丁和缩在墙角、眼神空洞得像被抽走灵魂的郝丽,“这两个难道不是你亲生的?你男人尸骨未寒,你就只想着要钱要房子?你还有点人味没有!”
“人味?”郝大妈发出一声尖利的嗤笑,那笑声充满了怨毒和破罐破摔的癫狂,“人味能当饭吃吗?能还债吗?能养活这两个张嘴货吗?我不管!这钱必须给我!房子也得折钱给我!不然我就吊死在你们郝家门口!让大家伙都看看你们郝家是怎么逼死人的!”
她完全撕下了最后一点伪装,将人性中最自私、最卑劣、最冷酷的一面暴露无遗。在她那狭隘到极致的认知里,丈夫死了,这个家就彻底没了价值,成了负累。她唯一的“生路”,就是榨干这具尸体上最后一点油水,然后远远逃离。至于那两个从她肚子里爬出来的孩子?她们是“拖油瓶”,是证明她“命苦”的累赘,是必须甩掉的包袱!她从未想过自己作为母亲的责任,她的世界里,只有“依附”和“索取”,当依附的柱子倒塌,她想的不是如何支撑,而是如何切割、逃离。
争吵、谩骂、推搡……小小的堂屋变成了战场。人性的自私、贪婪、推诿、冷漠,在这场围绕着死亡和微薄利益的“搏投”中展现得淋漓尽致。郝丽缩在里屋的门框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进去,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父亲的棺材就在几步之遥,母亲那歇斯底里的叫骂如同刀子,一刀刀剜在她早已破碎的心上。她的世界,彻底崩塌了,只剩下冰冷的绝望和无边无际的黑暗。
妈妈(蔓蔓妈)这几天一直沉默地帮忙。她帮着清洗了郝丽爸那沾满血污和泥泞的遗体(那过程让她吐了好几次),帮着邻里一起凑了点钱买了最薄的棺材,帮着照看依旧虚弱需要喂药的小豆丁,也试图给郝丽一点温暖的食物和一点笨拙的安慰。她目睹了郝家这场丑陋的闹剧,看着郝大妈那狰狞的嘴脸,看着亲戚们精明的算计,看着郝丽如同惊弓之鸟般的瑟缩。她脸上的疲惫越来越深,眼神里的悲悯和一种冰冷的愤怒也越来越浓。
终于,在又一场激烈的争吵之后,郝大妈达到了她的目的。也许是亲戚们实在怕了她“吊死门口”的撒泼威胁,也许是急于摆脱这两个“拖油瓶”的负担,他们最终做出了妥协:那点抚恤金,大头给了郝大妈。至于郝丽爸留下的那点破屋和可能的债务?没人愿意沾手。郝大妈拿到钱后,脸上甚至闪过一丝如释重负的、扭曲的得意。
她没有再看一眼丈夫的棺材,更没有走进里屋看一眼她高烧初退、尚在襁褓的小女儿,或者那个缩在角落、如同行尸走肉的大女儿。
她只是在临走前,站在堂屋门口,对着里面吼了一句,声音刺耳而决绝:
“郝丽!带着你妹妹!以后……以后是死是活,看你们的命!别来找我!我没本事养你们!”
说完,她攥紧那卷沾着汗渍和算计的钱,像躲避瘟疫一样,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门,身影迅速消失在村口的小路上,奔向她自己想象中的、甩掉一切负担的“新生”。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争吵声消失了,连大伯他们都沉默着,脸上带着一种甩掉麻烦后的复杂表情,也陆续离开了。只剩下那口薄棺,孤零零地停在堂屋中央。
郝丽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她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灰败。她看着母亲消失的方向,又缓缓转动眼珠,看向堂屋里那口冰冷的棺材,最后,目光落在里屋床上那个发出微弱嘤咛的小豆丁身上。
那一眼,空洞得令人心碎。
妈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那叹息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她走到灶膛边,那里只剩下冰冷的灰烬。她拿起火钳,无意识地拨弄着那死灰,仿佛想从中找到一点火星。
“蔓蔓,”妈妈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去……把咱家米缸里最后那点米,熬成糊糊吧。稠一点。”
我应了一声,心沉甸甸地走向米缸。揭开盖子,缸底那点可怜的糙米,几乎能数清粒数。
妈妈站起身,走到里屋门口,看着床上那个对世界巨变一无所知、本能地吮吸着手指的小婴儿,又看向那个蜷缩在门边、仿佛灵魂已经离体的郝丽。
她走过去,蹲在郝丽面前。没有安慰的话语,只是伸出那双因为连日操劳而更加粗糙的手,轻轻拂开郝丽额前被泪水汗水黏住的乱发,然后,极其缓慢地、极其坚定地,将那个冰冷僵硬、如同破碎玩偶般的女孩,轻轻揽进了自己同样单薄却温暖的怀里。
郝丽的身体猛地一颤,那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开来。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将脸深深埋进妈妈的肩窝,瘦弱的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地耸动起来,无声的泪水瞬间濡湿了妈妈洗得发白的粗布衣裳。
妈妈紧紧抱着她,像抱着自己受惊的孩子。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郝丽颤抖的头顶,看向堂屋里那口冰冷的棺材,又看向门外郝大妈消失的方向,最后,落回怀里这个无声恸哭的少女和床上那个孱弱的婴儿身上。
灶膛里是冰冷的灰烬,再也点不燃一丝暖意。但妈妈那双盛满了疲惫、悲悯和沉重责任的眼睛深处,却燃起了一簇微弱却异常坚韧、不肯熄灭的火苗。那火苗,不是为了照亮前路(前路是何等黑暗),而是为了在这绝望的废墟之上,固执地证明着:即使被至亲抛弃,即使世界冰冷如铁,生命本身,依旧值得被守护,被温暖。哪怕这守护的力量,是如此微薄,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