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妈攥着那卷用丈夫性命换来的、沾满算计的抚恤金,像甩掉烫手山芋般逃离了这个充满死亡和负累的家,头也不回。她奔向了自己想象中的“新生”,将两个年幼的女儿和一副冰冷的薄棺,彻底遗弃在身后。
郝丽爸的葬礼,简单仓促得近乎残忍。没有哀乐,没有像样的祭品,甚至连哭丧的人都寥寥无几。郝家那几个亲戚,像是怕沾上晦气,也怕被那两个“拖油瓶”缠上,草草钉上了棺盖。大伯和另外两个本家兄弟,沉默地抬起那口轻飘飘的棺材,走向村子后山那片贫瘠的乱葬岗。
没有吹打,没有送葬的队伍。只有郝丽,穿着一身不知哪里找来的、明显不合身的素色旧衣,牵着同样沉默、脸色苍白的蔓蔓(蔓蔓妈坚持要蔓蔓陪着郝丽),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后面。小豆丁被托付给邻居大娘照看一会儿。郝丽的脸上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麻木,眼神空洞地望着那口摇晃的薄棺,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蔓蔓紧紧握着她的手,能感受到那掌心刺骨的冰凉和细微的颤抖。
坑挖得很浅,黄土扬下,很快就覆盖了那口薄棺。几锹土下去,一个人的一生,一个家的支柱,就此彻底掩埋。大伯象征性地叹了口气,扔下铁锹,拍了拍手上的土,看也没看站在坑边、像两尊小小石像般的女孩。
“行了,入土为安吧。”他的声音干巴巴的,没有一丝温度。仿佛埋掉的,只是一个麻烦的物件。
葬礼结束,回村的路上,气氛比来时更加凝滞。沉默像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大伯他们走得很快,刻意与郝丽和蔓蔓拉开距离。刚走到村口,大伯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另外两个本家兄弟也停下,脸上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戒备和急于脱身的焦躁。
“郝丽啊,”大伯清了清嗓子,声音刻意放得平缓,却掩盖不住其中的疏离和推诿,“你爸……这也算入土为安了。你妈……唉,你也知道,她那个样子,是指望不上了。你和你妹妹……以后的日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郝丽空洞的脸,又迅速移开,仿佛那眼神会烫着他,“你看,大伯家的情况你也知道,你大娘身体不好,你几个堂哥都还没成家,家里实在……实在挤不出多余的口粮了。”
他话没说完,旁边一个黑瘦的堂叔立刻接上,语气更加直接:“是啊,郝丽!不是叔伯们心狠!这年头,谁家都不宽裕!自家娃都养得紧巴巴的!你和你妹妹两张嘴,可不是添双筷子那么简单!你爸……唉,也没留下啥,还欠着外面一点钱呢!这……这让我们怎么弄?”
另一个稍显年轻的堂伯也皱着眉头帮腔:“要我说,郝丽你也不小了,过两年都能说婆家了。要不……要不你们姐妹俩去投奔你外婆家?或者,村里看看谁家心善,愿意收留一个?你妹妹太小,实在不行……实在不行……” 后面的话他没说下去,但那未尽之语里的冷酷意味,让蔓蔓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那是暗示着某种更可怕的“出路”,比如……送人?甚至遗弃?
新一轮的“角逐”,在亡父的新坟旁,在回村的路上,迫不及待地展开了。这一次,角逐的对象不再是那点微薄的抚恤金,而是如何彻底甩掉郝丽和小豆丁这两个被视为沉重负担的“包袱”。人性的自私、冷酷和推诿,在生存的压力面前,赤裸裸地摊开,毫无遮掩。他们急于切割,急于撇清关系,用“艰难”作为冠冕堂皇的借口,掩盖着骨子里的凉薄。
郝丽听着这些冰冷的话语,身体抖得更厉害了。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那空洞的眼神里,终于燃起了一簇微弱的火苗——不是希望,而是被至亲接二连三的抛弃所点燃的、冰冷的愤怒和深入骨髓的绝望。她抬起头,目光一一扫过那些曾经还算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面孔,那眼神让大伯他们都下意识地避开了。
“不用你们管!”郝丽的声音嘶哑干涩,像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她猛地甩开蔓蔓的手,挺直了那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的脊梁,尽管身体还在微微颤抖。“我和妹妹……我们自己活!饿死……也不用你们管!” 说完,她转身,不再看那些所谓的“亲人”一眼,踉跄着,却异常坚定地朝着家的方向——那个只剩下冰冷和死亡记忆的“家”——走去。
蔓蔓愣了一下,赶紧追上去。
大伯他们站在原地,脸上表情复杂,有被顶撞的尴尬,有甩掉包袱的轻松,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但这丝羞愧很快被现实的沉重压了下去。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摇摇头,也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散去了,仿佛刚才埋葬的,只是一个与他们毫不相干的外人。
郝丽几乎是冲回那个冰冷空荡的家。邻居大娘正抱着小豆丁在门口张望。小豆丁似乎感应到姐姐回来,发出微弱的咿呀声。郝丽冲过去,一把从大娘怀里抢过妹妹,紧紧抱在怀里,抱得那么用力,仿佛要将妹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她的脸深深埋在小豆丁带着奶腥和药味的襁褓中,瘦弱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这一次,不再是无声的抽泣,而是爆发出了压抑到极致、如同受伤小兽般的、撕心裂肺的嚎啕大哭。那哭声里,是失去父亲的剧痛,是被母亲抛弃的绝望,是被至亲嫌弃推诿的屈辱,以及对这个冰冷世界最彻底的控诉。
邻居大娘抹着眼泪,叹着气走了。屋里只剩下郝丽绝望的哭声、小豆丁被勒得不舒服的微弱哼唧,以及默默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切的蔓蔓妈和蔓蔓。
妈妈(蔓蔓妈)一直沉默地看着。看着郝丽在葬礼上的麻木,看着她被亲戚们推诿时的愤怒与决绝,看着她此刻抱着妹妹爆发出的滔天悲恸。妈妈脸上的疲惫浓得化不开,眼神却异常沉静。她走到水缸边,拿起葫芦瓢,舀了半瓢凉水,走到郝丽身边。
她没有安慰,只是将水瓢递过去,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哭够了?哭够了就喝口水。有力气了,才能想办法。”
郝丽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了剧烈的抽噎。她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妈妈,又看看怀里的妹妹,再看看空荡荡、冰冷冷的屋子,眼神里是灭顶的茫然和无助。想办法?她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带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在这个一贫如洗、连至亲都避之不及的家里,能想什么办法?等着饿死吗?
妈妈接过她怀里因为哭闹而有些不安的小豆丁,轻轻拍抚着。然后,她拉着郝丽,走到那张破旧的桌子旁坐下。目光扫过空空的米缸,冰冷的灶膛,最后落在郝丽那张写满绝望的小脸上。
“你爸没了,你妈走了,叔伯靠不住。”妈妈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像锤子敲在心上,“哭,没用。怨,也没用。现在,就剩下你和妹妹。两条命,都系在你身上。”
郝丽的身体猛地一颤,抬起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
妈妈迎着她的目光,眼神里有悲悯,有沉重,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清醒和……一丝决断:“蔓蔓她爸,月底才能结工钱回来。我们家米缸也快见底了。但,”妈妈顿了顿,语气异常坚定,“只要我们家锅里还有一口稀的,就不会看着你们姐妹俩饿死。”
这话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闪电,劈开了郝丽眼前浓稠的绝望。她呆呆地看着妈妈,嘴唇哆嗦着,想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从今天起,”妈妈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像在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你带着妹妹,白天在我家。我吃什么,你们跟着吃什么。晚上……晚上回这屋睡。你妹妹的药,我想办法。你……”妈妈看着郝丽的眼睛,“你得学着帮我干活。烧火,打水,看孩子,能做什么做什么。这不是施舍,郝丽。我们家,也难。多两张嘴,是天大的事。你得记住这份情,更得立起来!为你自己,为你妹妹!”
这不是温柔的收留,而是带着沉重代价的托付和近乎苛刻的要求。它撕碎了郝丽最后一点“被可怜”的幻想,逼着她直面这冰冷残酷的现实——活下去,需要付出代价,需要自己站起来。
郝丽看着妈妈那双盛满了疲惫、却燃烧着坚韧火苗的眼睛,又低头看了看怀里因为疲惫又沉沉睡去的小豆丁。那稚嫩的脸庞,是她在这世上仅存的、无法割舍的牵绊。巨大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几乎让她窒息。但妈妈的话,像一根粗糙却结实的绳索,勒进了她的血肉,也勒住了她滑向深渊的脚步。
她死死咬着嘴唇,直到尝到了血腥味。然后,她抬起头,用尽全身力气,对着妈妈,重重地、重重地点了一下头。那动作僵硬,却带着一种破土而出的、绝望中的力量。
“嗯。”一个沙哑却清晰的音节,从她喉咙里挤了出来。
妈妈长长地、无声地吁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接下的是怎样一副千斤重担。前路漆黑,家徒四壁,饥肠辘辘。她揽过来的,不仅是两张吃饭的嘴,更是两条在绝望边缘挣扎的生命。灶膛里冰冷的灰烬,再也点不亮温暖的炉火。
但当她看着郝丽那虽然依旧绝望、却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生”气的眼神,看着小豆丁在睡梦中无意识吮吸的小嘴,她知道,自己别无选择。
她站起身,走向冰冷的灶台,拿起火镰和火石。一下,两下……冰冷的撞击声在死寂的屋子里回荡,迸溅出微弱的火星,落在干燥的引火草上。
这微弱的光,不足以照亮整个屋子,甚至不足以温暖冰冷的灶膛。但妈妈佝偻着背,一下又一下,固执地敲击着。仿佛在敲击这无边的黑暗,又仿佛在用这微弱的声音宣告:只要还有一口气,灰烬里,也要拼命擦出一点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