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郝丽那一声沙哑却坚定的“嗯”,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冰冷的绝望中漾开一圈微弱的涟漪。妈妈(蔓蔓妈)不再言语,只是沉默地、一下又一下地敲击着火镰。冰冷的火星终于引燃了干燥的草绒,微弱的光亮艰难地舔舐着灶膛里冰冷的柴禾。烟囱里升起一缕细弱的青烟,给这个被死亡和遗弃彻底冰封的家,带来了一丝微弱的、带着呛人烟火气的生机。

接下来的日子,沉重得像灌了铅。

郝丽带着小豆丁,白天几乎都待在蔓蔓家。蔓蔓家本就清贫的米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空了下去。红薯粥稀得能照见人影,野菜糊糊成了主食。小豆丁的药不能断,妈妈咬牙,又悄悄去邻村相熟的赤脚郎中那里赊了几副药回来,那郎中看着妈妈憔悴的脸和空空的布兜,摇头叹气,终究没多说什么。

郝丽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她抢着干活,笨拙却拼命:天不亮就起来打水,把水缸灌得满满的;烧火时被烟呛得直流泪也不停手;蔓蔓妈做饭,她就抱着小豆丁坐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学着轻轻拍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锅里翻滚的稀粥,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她很少说话,眼神里依旧沉淀着巨大的悲伤和不安,但那空洞的绝望被一种近乎本能的、为妹妹求生的狠劲取代了。她吃得很少,总是把碗里那点可怜的糊糊刮得干干净净,然后默默地把碗筷洗刷得锃亮。

蔓蔓看着郝丽的变化,心里五味杂陈。她心疼郝丽背负的沉重,也隐隐担忧着自家越来越空的米缸和即将归来的爸爸。妈妈脸上的疲惫日益加深,眼角的皱纹像刀刻一样明显,但她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那簇微弱的火苗,始终不曾熄灭。

终于,在月底的最后一天,暮色四合时,院门外响起了熟悉的、带着疲惫的脚步声。

爸爸回来了。

他背着一个破旧的工具袋,风尘仆仆,脸上是长途跋涉的倦容,身上带着木屑和尘土的味道。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脸上带着归家的松弛和期待,习惯性地喊了一声:“蔓蔓妈?蔓蔓?我回来了!”

然而,迎接他的,不是妻女欢喜的笑脸,而是一种异样的、沉重的寂静。

蔓蔓局促地站在灶台边,眼神躲闪。妈妈从里屋走出来,手里抱着刚喂完药、正打着小哈欠的小豆丁。郝丽则像受惊的兔子,抱着妹妹换下来的脏尿布,缩在灶膛后的阴影里,大气不敢出。

爸爸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的目光扫过妻子异常憔悴的脸,扫过女儿躲闪的眼神,最后,像被磁石吸住一样,定定地落在妈妈怀里那个陌生的、瘦小的婴儿脸上。屋里弥漫着淡淡的草药味和一种不属于他家的、属于幼婴的奶腥气。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这是谁家的娃?”爸爸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困惑和一丝不祥的预感。他的目光转向阴影里的郝丽,眉头紧紧锁了起来,“郝丽?你咋在这儿?你妈呢?”

妈妈深吸一口气,将小豆丁轻轻放进旁边一个铺了旧棉絮的破箩筐里(那是小豆丁临时的“床”)。她没有回避爸爸的目光,声音平静,却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郝丽爸……没了。从工地的架子上摔下来,人当场就不行了。”

爸爸浑身一震,眼睛猛地瞪大,手里的工具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溅起一层薄灰。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妈妈,又看看郝丽瞬间煞白、死死咬住嘴唇的脸。

妈妈的声音继续响起,平静地叙述着那场灾难,郝丽妈的卷款逃离,郝家亲戚的推诿算计,以及小豆丁那场险些夺命的高烧。她没有渲染情绪,只是陈述事实,但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针,扎在爸爸的心上。她最后说道:“……郝丽带着妹妹,没地方去。叔伯们都不肯要。孩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饿死、病死。我就……让她们白天过来,跟着吃一口。”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爸爸的脸色由震惊转为铁青,最后变成一种深沉的、压抑的愤怒和……巨大的担忧。他猛地一拳砸在旁边的门框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屋顶的灰尘簌簌落下。

“胡闹!简直是胡闹!”爸爸的声音因为压抑的怒火而颤抖,他指着箩筐里的小豆丁和阴影里的郝丽,又指向空荡荡的米缸,“你看看!你看看我们家!米缸都见底了!蔓蔓都多久没吃上一顿饱饭了?!我们自己都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你倒好!一口气揽过来两张嘴!还有一个吃奶的娃娃!你……你让我拿什么养?啊?!”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愤怒和焦虑布满了血丝:“郝丽妈那个丧良心的东西!她卷着抚恤金跑了,把烂摊子丢给我们?郝家那么多人都是死的吗?凭什么就落到我们家头上?我们欠他们的吗?”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充满了现实的冰冷和巨大的压力,“蔓蔓妈!你心善我知道!可心善能当饭吃吗?你这是要把我们自己家都拖垮啊!”

爸爸的话像冰冷的石头,砸在每个人的心上。郝丽的身体抖得像筛糠,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她死死捂住嘴,不敢哭出声。蔓蔓也红了眼眶,她知道爸爸的愤怒源于恐惧,对饥饿的恐惧,对无力承担责任的恐惧。

妈妈静静地听着丈夫的咆哮。她没有争辩,没有解释,只是等他把满腔的愤怒和恐惧都吼出来。直到爸爸喘息着停下来,她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沉静力量:

“他爸,”她看着丈夫愤怒而痛苦的眼睛,“你说的对。我们家,难。多两张嘴,是天塌下来的大事。”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角落里无声流泪、几乎要把自己缩进墙缝里的郝丽:“可你看看她。”妈妈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才多大?十二?还是十三?她爹死了,尸骨未寒。她娘,卷着用她爹命换来的钱,头也不回地跑了,骂她是丧门星。她叔伯,像躲瘟疫一样,把她姐妹俩往外推,生怕沾上一点关系。”

妈妈一步步走向郝丽,在女孩惊恐瑟缩的目光中,轻轻拉起她那双因为打水和干活而变得粗糙冰冷的小手,摊开在爸爸面前:“你看看这双手。她才多大?手上全是口子,茧子都磨出来了!她白天拼命干活,晚上抱着妹妹回那个冰窖一样的屋子,连哭都不敢大声哭!她是怕吵着我们?她是怕……怕连我们也不要她!”

妈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的悲愤:“是!她妈不是东西!郝家人没良心!可这错,是郝丽犯的吗?是这个小娃娃犯的吗?”她指着箩筐里熟睡的小豆丁,“她们有什么错?她们投胎到这个家,是她们能选的吗?”

爸爸被妻子眼中那燃烧的悲愤和沉痛震住了,张了张嘴,却没能发出声音。他顺着妻子的手指,看向箩筐里那个瘦小孱弱、在睡梦中无意识咂嘴的婴儿,又看向郝丽那双布满伤痕和泪痕、写满惊恐和绝望的小脸。一股强烈的酸楚猛地冲上他的鼻腔。

妈妈的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他爸,我知道难。我知道我们家也快揭不开锅了。我知道这担子重,压死人。可是……”她深吸一口气,目光灼灼地看着丈夫,“人活这一辈子,不能只看着自家那口锅。心要是凉透了,硬透了,跟外头那些人,跟郝丽她妈,跟那些推诿的亲戚,有什么区别?那点粮食,省省,总能抠出来一口。可人心要是烂了,黑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蔓蔓,”妈妈突然转向女儿,“去,把柜子底下那个小铁盒子拿来。”

蔓蔓愣了一下,赶紧跑去拿来那个装着家里最后一点“救命钱”的铁皮糖盒。

妈妈接过盒子,在爸爸复杂的目光中,“啪”地打开。里面空空如也,只剩下几张零碎的角票,加起来可能都买不到半斤粗盐。

“这盒子里的钱,”妈妈的声音异常平静,“上次小豆丁发高烧,请张医生,买药,都用光了。我垫的。”她看着爸爸瞬间睁大的眼睛,“我知道,那是你省吃俭用攒下的,是预备着万一的。我没跟你商量。因为那时候,晚一步,那孩子可能就没了。”

她把空盒子递给爸爸:“钱没了,还能再挣。可眼睁睁看着两条命在眼前没了,这心里的坎儿,一辈子都过不去。晚上睡觉,闭眼就是小豆丁烧得通红的脸,就是郝丽这孩子抱着妹妹缩在墙角的样子……这觉,还能睡得安稳吗?”

爸爸接过那个轻飘飘的空盒子,手指摩挲着冰冷的铁皮,久久没有说话。他脸上的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痛苦和挣扎。他看着妻子憔悴却异常坚定的脸,看着女儿眼中含着的泪光,最后,目光久久地停留在郝丽那张被泪水浸透、充满绝望和卑微祈求的小脸上,以及箩筐里那个对一切苦难毫无知觉、只知本能求生的小小婴孩身上。

屋里只剩下小豆丁细微的呼吸声和郝丽极力压抑的抽噎。

时间仿佛凝固了。灶膛里,刚才点燃的那点柴禾已经烧得差不多,火光微弱地摇曳着,映照着爸爸那张饱经风霜、此刻写满天人交战的脸。

终于,爸爸长长地、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沉重得像要把屋顶都压塌。他佝偻下一直挺直的脊背,仿佛瞬间被抽走了许多力气。

他没有看妈妈,也没有看蔓蔓,只是低着头,盯着自己那双沾满泥灰、布满老茧的粗糙大手。过了好一会儿,他用那布满老茧的大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笨拙的温柔,轻轻拂开了郝丽额前被泪水黏住的乱发。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妻子,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沉重,却又奇异地透着一丝如释重负的平静:

“锅里……还有吃的吗?”

妈妈紧绷的脊背瞬间松了下来,眼中那强撑的坚韧瞬间化开,涌上一层薄薄的水光。她用力眨了眨眼,将那点湿意逼了回去,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有。红薯粥。给你留着呢,在灶上温着。”

爸爸没再说话,默默走到灶台边,掀开锅盖。锅里是稀得几乎看不见米粒的红薯汤水。他拿起勺子,舀了满满一勺,没有立刻喝,而是走到箩筐边,蹲下身,看着里面熟睡的小豆丁。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其轻地碰了碰婴儿温热的小脸蛋。

小豆丁在睡梦中无意识地咂了咂嘴。

爸爸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更像是在沉重如山的现实面前,发现了一丝微弱生命力的触动。

他站起身,端着那碗稀汤,走到桌边坐下。他看了一眼依旧瑟缩在角落、脸上泪痕未干却带着一丝茫然希冀的郝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吃吧。都坐下,吃饭。”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感天动地的承诺。只有一句最朴素的“吃饭”,和一碗能照见人影的稀汤。

但就是这简单的三个字,像一道温暖的堤坝,瞬间阻断了汹涌而至的绝望洪流。郝丽再也忍不住,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抵着冰冷的泥地,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爆发出来,不再是绝望的哀嚎,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混杂着感激和巨大委屈的痛哭。

蔓蔓的眼泪也掉了下来,她跑过去,用力扶起郝丽。

妈妈背过身,快速抹了一把眼睛,然后走到灶台边,默默地给每个人盛粥。昏黄的油灯光线下,那清汤寡水的粥,映不出丰盛的模样。

但灶膛里,那点微弱的火光,因为新添的柴禾,终于稳定地燃烧起来,橘黄色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这间小小的、清贫却充满了人性重量的屋子。它驱散不了所有的寒冷和黑暗,却足以证明,在最深的灰烬里,只要有人愿意添上一把柴,点亮一盏心灯,那温暖而明亮的底色,就永远不会被彻底湮灭。 这光亮或许微弱,却足以支撑着几个微小的生命,在凛冽的寒风中,相互依偎着,继续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