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爸爸那句“吃吧。都坐下,吃饭”,像一道无形的赦令,又像一道温暖的堤坝,暂时阻隔了屋外凛冽的寒风和内心汹涌的绝望。郝丽被蔓蔓扶起来,坐在那张吱呀作响的破板凳上,身体依旧控制不住地发抖,眼泪无声地流进面前那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红薯汤里。

爸爸沉默地喝着汤,眉头紧锁,仿佛在吞咽的不是食物,而是沉重的生活本身。他偶尔抬起眼皮,目光扫过郝丽那张布满泪痕、写满惊惶的小脸,又落在箩筐里熟睡的小豆丁身上,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未消的余怒,有巨大的压力,有无法言说的疲惫,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强行唤醒的柔软。

妈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把锅里最后一点稠些的红薯块舀出来,分给了爸爸、蔓蔓,然后,犹豫了一下,又舀了一小块,轻轻放进郝丽的碗里。郝丽看着碗里那点珍贵的、带着甜味的红薯块,愣了一下,眼泪流得更凶了,她慌忙低下头,用勺子把那块红薯捣碎,混进汤里,小口小口地吞咽着,仿佛在吞咽着活下去的卑微希望。

这顿沉默的“晚饭”过后,沉重的现实并未消散,反而像冰冷的墙壁一样围拢过来。

爸爸放下碗,走到墙角,掀开米缸盖子。缸底那点糙米,在昏暗的油灯下可怜地裸露着。他伸出手指拨了拨,米粒发出窸窣的轻响,像一声声无奈的叹息。他又走到水缸边,探头看了看,水也不多了。

“明天……”爸爸的声音干涩,打破了沉默,“我去老李头家,看看能不能再赊点米。”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郝丽和小豆丁,“还有……小娃娃的药,不能断。张医生那儿……还能赊吗?”这话是问妈妈的。

妈妈正小心地抱起刚睡醒、发出微弱哼唧的小豆丁,闻言摇摇头,脸上是深重的忧虑:“上次的药钱……还没给清。张医生人好,可也不能总……他也有家要养。”她熟练地解开小豆丁的襁褓,检查尿布,动作轻柔,“郝丽她爸……留下的那点钱,都被她妈卷走了。工地的抚恤……太少,根本不够。”

提到郝丽妈,爸爸的眉头又狠狠拧了起来,拳头下意识地攥紧,但看着妈妈怀里那个孱弱的小生命,终究没说什么。

“那……怎么办?”蔓蔓忍不住出声,声音里带着恐惧。她看着郝丽抱着妹妹那小心翼翼、生怕弄丢最后依靠的样子,心里又酸又怕。

屋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几个愁苦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就在这时,一直低着头、抱着妹妹的郝丽,忽然用极低、极细的声音,怯怯地开口了:“叔……婶……我……我能干活。”她抬起头,眼睛里还含着泪,却努力地挺直了瘦弱的脊梁,“我……我会糊火柴盒。”

“糊火柴盒?”妈妈和爸爸都愣了一下,看向她。

郝丽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语速快了一些,带着一种急于证明自己的迫切:“嗯!以前……以前我妈嫌我吃闲饭,逼我去村东头王婶家学的!糊一个盒子,能给……能给半分钱!我糊得快,手不笨!真的!”她说着,还下意识地搓了搓因为打水干活而更加粗糙的手指。

糊火柴盒?爸爸的眉头皱得更深了。那活计他听说过,是城里火柴厂外包给村里一些人家做的零活。一个盒子半分钱,糊得手指头开裂、眼睛熬红,一天下来也糊不了多少,换几个铜板,勉强够买一小把盐。

“那……那能挣几个钱?还不够娃娃买药!”爸爸的声音带着现实的冰冷和无力感。

“能的!能的!”郝丽急了,声音带着哭腔,“我……我晚上不睡觉!我多糊!我糊很多很多!给妹妹买药!我……我吃得少!我不吃都行!”她的话有些语无伦次,充满了孩子气的天真和不顾一切的决心。

妈妈看着郝丽那双因为急切而亮得惊人的眼睛,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走过去,轻轻拍了拍郝丽紧绷的肩膀:“傻孩子,不吃饭怎么行?怎么有力气糊盒子?”她转向爸爸,眼神带着恳求,“他爸,要不……我去找王婶说说?看能不能领点料回来?多少……总能贴补点。”

爸爸看着妻子眼中那熟悉的、固执的光芒,又看看郝丽那充满卑微祈求的眼神,再看看蔓蔓担忧的脸庞。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长长吐出一口浊气,像是要把胸中的块垒都吐出来。

“……随你吧。”他最终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声音疲惫不堪。他没有同意,但也没有再反对。这几乎是他能做出的、最大的让步。

第二天,妈妈果然去了村东头王婶家。王婶是个精明的寡妇,靠揽些零活贴补家用。她看着妈妈憔悴的脸,又看看跟在妈妈身后、抱着小豆丁、眼神怯生生的郝丽,叹了口气。

“蔓蔓妈,不是我不帮你。这活计,料钱是要先押着的,糊完了验货合格才给工钱。糊坏了或者糊慢了,料钱还得赔。”王婶指了指墙角堆着的硬纸板和薄薄的木片,“现在糊的人多,工钱压得低。这娃娃……”她看了看郝丽,“这么小,还带着个奶娃子,能行吗?别糟蹋了料子。”

“王婶,您行行好。”妈妈的声音带着低低的恳求,“料钱……我……我拿这个押着。”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磨得发亮的银顶针——那是她出嫁时,她娘偷偷塞给她的唯一值钱东西。“郝丽她……手巧,能糊好。我看着她,不让她糟蹋料子。工钱少点……少点也行。”

王婶看着那个银顶针,又看看妈妈眼中近乎卑微的坚持,再看看郝丽怀里那个瘦弱得让人心疼的小婴儿,终究是心软了。她叹了口气,接过顶针:“唉,算了算了,料钱就先用这个押着吧。不过丑话说前头,糊坏了或者糊少了,这顶针我可就扣下了。料先拿这些,糊完了再领新的。”她递给郝丽一小摞硬纸板和一小捆裁好的薄木片,还有一小罐劣质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糨糊。

郝丽像捧着稀世珍宝一样,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材料抱在怀里,对着王婶深深地鞠了一躬,声音哽咽:“谢谢王婶!我一定好好糊!一定!”

材料领回来了。郝丽立刻在堂屋那张破桌子旁坐下,把睡着的小豆丁放在旁边的破箩筐里。她笨拙地学着记忆中王婶的样子,拿起刷子,蘸上黏糊糊的糨糊,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硬纸板的边缘,然后拿起薄木片,试图对齐粘上去。糨糊沾了她一手,粘腻腻的,薄木片又轻又滑,怎么也粘不牢。第一个盒子歪歪扭扭,糨糊糊得到处都是,根本不成型。

郝丽急得满头大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偷偷瞄了一眼正在灶台边忙碌的妈妈,生怕被嫌弃。

妈妈走过来,没有责备,只是拿起一个做好的样品盒子,放在郝丽面前。“不急,慢慢来。糨糊别蘸太多,刷匀。木片对齐了,用手指压紧实。”她的声音平静而耐心。

郝丽用力点头,抹了把汗,重新拿起刷子。她学着妈妈的样子,屏住呼吸,全神贯注。这一次,虽然依旧笨拙,但盒子总算有了点模样。

爸爸傍晚收工回来(他今天运气好,在邻村找到点零碎的木工活),一进门就看到堂屋桌上堆着的硬纸板和糨糊罐,以及坐在桌边、小脸绷得紧紧的、正笨拙地粘着木片的郝丽。箩筐里的小豆丁醒了,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蔓蔓正蹲在旁边,用一块破布逗她。

爸爸的脚步顿了一下,没说话,只是默默地放下工具袋。他走到水缸边舀水洗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郝丽那双沾满白色糨糊、正努力与薄木片“搏斗”的小手,以及桌上那几个歪歪扭扭、勉强成型的火柴盒。

他洗了很久的手。

晚饭依旧是稀薄的红薯汤,但妈妈悄悄在里面加了一小把白天在田埂边挖的野菜。饭桌上,气氛依旧沉默,但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剑拔弩张。爸爸喝汤的声音很响。郝丽吃得很快,吃完立刻又坐回了桌边,借着昏暗的油灯光,继续和那些火柴盒“较劲”。她小小的身影在墙上投下巨大的、专注的影子。

夜深了。蔓蔓和小豆丁都睡着了。妈妈在油灯下缝补着破旧的衣服。郝丽还在桌前,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细小的木片而发红发涩,手指因为糨糊的腐蚀和反复摩擦,已经开始发红发疼。她打了个哈欠,用力眨了眨眼,继续粘着。

爸爸坐在门槛上,沉默地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缭绕,模糊了他脸上的表情。他偶尔回头,看一眼灯下那个倔强的小小身影。油灯的火苗跳跃着,将郝丽专注的侧脸映照得忽明忽暗。

忽然,爸爸掐灭了烟,站起身。他走到郝丽身边,高大的身影投下一片阴影。郝丽吓了一跳,紧张地抬起头,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

爸爸没说话,只是伸出粗糙的大手,拿起郝丽刚刚粘好的一个火柴盒。那盒子依旧不算规整,但比起最初的,已经好了很多。他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盒子的边缘,似乎在检查粘合得是否牢固。动作有些笨拙。

然后,他把盒子放回桌上,又从材料堆里拿起一张硬纸板和一块薄木片。在郝丽惊讶的目光中,他笨拙地拿起刷子,蘸了点糨糊,学着郝丽的样子,开始涂抹,粘贴。他的动作很生疏,甚至有点僵硬,粘出来的盒子比郝丽的还难看。

但他做得很认真。

昏黄的油灯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一个高大笨拙,一个瘦小专注,共同面对着桌上那堆廉价的硬纸板和木片,还有那一小罐散发着刺鼻气味的糨糊。没有人说话,只有糨糊刷在纸板上的沙沙声,和木片被按实时的轻微声响。

妈妈停下了手中的针线,看着灯下这一幕,疲惫的眼中,终于漾开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她没有打扰,只是拿起针,轻轻拨了拨油灯的灯芯。

灯芯被拨亮了些许,昏黄却温暖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这间贫寒的屋子,笼罩着桌上那些粗糙简陋的火柴盒,也笼罩着灯下那两个沉默劳作的身影。光晕之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无尽的困苦。

这光亮,微弱得甚至照不亮整个桌面。它无法驱散饥饿的威胁,无法消除明天的忧虑,更无法改变这沉重如山的现实。

但就在这微弱的光晕里,一种奇异的、无声的默契正在悄然滋生。它像糨糊一样,笨拙地、一点一点地,将两颗原本疏离甚至抗拒的心,和两个被命运残酷抛弃的生命,粘合在了一起。粘合成一个虽然摇摇欲坠、虽然前路迷茫,却在这寒冷的冬夜里,靠着彼此体温和微弱的灯火,努力维系着的、小小的、临时的“家”。

糊火柴盒挣来的,或许只是几个微不足道的铜板。但在这昏黄的灯火下,笨拙的粘贴中,挣得的,是活下去的微光,和寒冷世界里,一点点捂热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