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暮色如泼墨,将金陵皇城浸透在一种沉甸甸、几乎令人窒息的暗紫里。白日里金碧辉煌的宫殿轮廓,此刻在昏暗中只剩下狰狞的剪影。奉天殿那高耸的琉璃金顶,贪婪地吸吮着夕阳最后一丝垂死的余晖,竟真的像在熊熊燃烧,将天际线灼成一片熔金地狱般的火红。而那层层叠叠、飞挑向阴郁天空的殿宇飞檐,在暮色中失去了往日的庄严灵动,边缘被那血红的天光勾勒得异常锐利,如同无数柄染血的青铜古剑,悬在城池之上,森然欲落。

朱棣就站在这片燃烧宫殿的阴影之下,奉天殿前空旷的广场上。浓重的血腥气,混合着初秋夜晚的凉意与白日里未曾散尽的尘土味,凝成一种令人作呕的铁锈腥甜,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口鼻之间,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肺腑的滞涩。他脚下,方孝孺的尸身尚未冰冷。这位建文朝最负盛名、最是耿介不屈的帝师重臣,头颅以某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歪斜着,脖颈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创口已经不再汩汩涌血,只留下紫黑色的、粘稠的凝结。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睁着,瞳孔早已扩散失焦,却依旧固执地穿透死亡的空洞,直勾勾地刺向朱棣,那眼神里凝固着最后的、滔天的怨毒与无声的诘问——问这篡逆者的刀兵,问这染血的龙椅,问这被铁蹄踏碎的所谓天命!猩红的血水,如同无数条贪婪扭动的赤蛇,从尸身下蜿蜒爬出,在青玉铺就的丹陛台阶缝隙里肆意流淌、汇聚,最终无声地漫延到他沾满泥泞与血污的战靴之下,洇湿了冰冷的皮革。

朱棣低头,目光沉沉地落在那片触目惊心的猩红之上。靴底的湿冷黏腻感异常清晰。就在这一刹那,一种奇异的眩晕攫住了他。脚下那片肆意流淌、混杂着尘土的血泊,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搅动,在昏昧的光线下扭曲、变形、旋转……恍惚间,那粘稠的液体竟似不再仅仅是血,它们凝固、凸起、折射出幽微的星光,诡异地勾勒出一幅古老而深邃的星图轮廓!那图样是如此熟悉,带着一种来自时空深渊的冰冷烙印——分明是他在无数个被噩梦惊醒的午夜,在咸阳宫幽深的地砖上,反复触摸、凝视、甚至为之战栗的古老天象!

就在这血泊化作星图的瞬间,朱棣的太阳穴猛地一阵剧痛,如同被无形的铁锥狠狠凿击。不属于他的记忆碎片,裹挟着千年的尘埃与血腥,蛮横地撕裂了他此刻的意志,汹涌地灌入脑海——

**咸阳宫阙锁烟尘!** 不是奉天殿,是更为古老、更为宏阔的咸阳宫!他分明感觉到头上压着沉甸甸的冠冕,眼前垂着十二道冰冷的玉旒,随着他俯视的动作轻轻碰撞,发出清脆而单调的声响。脚下,是巨大的广场,堆满了小山般的竹简、木牍,还有无数被强按在地、挣扎扭动的儒生身影。空气中弥漫着纸张、木料燃烧的焦糊味,以及更深沉、更刺鼻的绝望气息。他清晰地“听见”自己口中吐出的声音,威严、冷酷,带着一种非人的决绝:“……凡有私藏《诗》《书》、百家语者,黥为城旦!聚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 声音在空旷的宫阙间回荡,如同催命的符咒。火焰骤然升腾,发出噼啪爆裂的巨响,瞬间吞噬了那些承载着千年思想的载体,也点燃了那些被按倒在地的儒生身上褴褛的衣衫。凄厉的哀嚎声冲天而起,撕心裂肺,那声音里饱含着思想的烈焰焚烧灵魂的剧痛,竟比肉体的灼烧更令人毛骨悚然!这声音如此真实,如此尖锐,几乎要刺穿朱棣此刻的耳膜。他感到自己在那高台上,嘴角似乎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一种掌控一切、碾碎一切的快意,如同毒液般在他胸腔里弥漫开来。

画面陡然碎裂,咸腥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潮湿的凉意,瞬间吹散了咸阳宫呛人的烟火与血腥。琅琊台上,波涛拍岸! 他站在高耸的观海石台上,山风猎猎,吹得宽大的玄色袍袖鼓荡如帆。眼前是浩渺无垠的东海,碧涛万顷,翻滚着白色的浪沫,一直延伸到目力尽头的混沌天边。一个穿着方士服饰、形容枯槁的身影匍匐在他脚前,那是徐福。徐福枯瘦的双手高高捧起一物,那是一枚玉简。玉质温润,却透着一股子深海的寒气,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形如蝌蚪、扭曲盘绕的奇异文字,在夕阳下闪烁着幽绿诡秘的光泽。徐福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如同海妖的低语,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钻进他的耳朵:“陛下……此乃海神所授,东海之外,烟涛微茫,有三神山焉,名曰蓬莱、方丈、瀛洲。其上宫阙皆以金玉筑就,仙人居之,有不死之药藏于琼阁……” 徐福的头颅低垂,几乎要触碰到冰冷的岩石,声音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狂热,“……臣愿为陛下蹈海寻之,惟求巨舟、童男女及百工、五谷之种……” 朱棣感到自己那属于“赢政”的心脏,在宽大的玄色帝袍下剧烈地搏动着,一股对生命尽头无边恐惧所催生出的、近乎贪婪的渴望,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了他的整个灵魂。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冷的玉简,一股寒意直透骨髓,仿佛握住的不是通往长生的密钥,而是来自幽冥的契约。

这冰寒的触感尚未消散,眼前的景象再次被烈焰吞噬!赤壁江面,火海连天! 震耳欲聋的喊杀声、金铁交鸣声、战船碎裂的巨响、火焰吞噬帆索的噼啪爆裂声,如同惊涛骇浪般将他淹没。他站在一艘巨大的楼船舰首,脚下剧烈的颠簸几乎让他站立不稳。触目所及,整个宽阔的江面已化作一片沸腾的火狱!无数曹军的艨艟巨舰被点燃,熊熊烈焰冲天而起,将浑浊的江水映照得一片血红。燃烧的船帆如同巨大的火鸟哀鸣着坠入江中,激起冲天水柱和浓烟。士兵们浑身着火,惨叫着如同下饺子般从燃烧的舰船上跳入冰冷的江水,挣扎着,很快被漩涡吞噬。炽热的气浪扑面而来,带着皮肉焦糊的可怕气味,几乎灼伤了他的脸颊。就在这片人间炼狱的喧嚣与混乱中,一个清越、张扬、带着无尽快意与嘲讽的笑声,如同无形的利箭,穿透了所有的嘈杂,清晰地在他耳边响起,反复回荡:“哈哈哈哈!曹贼!尔等樯橹,今日尽化飞灰!此天助我江东也!哈哈哈哈——!” 那是周瑜!这笑声如此年轻,如此锐利,充满了掌控战局、将强敌玩弄于股掌之间的绝对自信和胜利者的狂傲。这笑声像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朱棣(赢政)的心脏,一股混杂着暴怒、挫败与对不可预测命运的巨大恐慌,瞬间攫住了他,几乎让他窒息!

“呃啊——!”

朱棣猛地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吼,从这狂暴的记忆洪流中挣脱出来。剧烈的头痛如同无数钢针在颅内攒刺,太阳穴突突狂跳,几乎要炸裂开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沉重的战靴在冰冷的青玉阶上踩出沉闷的回响,靴底恰好踏碎了那片由方孝孺鲜血刚刚汇聚成的、诡异扭曲的“星图”幻影。粘稠的血污被挤压着,从靴底的缝隙间重新渗出,在洁净的青玉上留下一个模糊而污秽的印记。那印记,竟隐隐与方才幻象中咸阳宫地砖上某个星宿的图纹有几分相似。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内衬的丝衣,冰冷的贴在后背上。眼前宏伟的奉天殿在暮色中微微晃动,仿佛失去了根基。那刚刚被强行灌入脑海的、属于另一个时空帝王的记忆碎片——赢政的冷酷、赢政的贪婪、赢政那被赤壁大火映照出的惊惶——是如此真切,带着千年沉淀的沉重与血腥,沉甸甸地压在他的灵魂上,几乎要将他此刻属于“朱棣”的意志碾碎。

“陛下?”

一个尖细而带着惶恐试探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在他身侧响起,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

朱棣僵硬地转过头。是王钺,他身边最得用的司礼监掌印太监。王钺那张保养得宜、素来带着几分精明从容的白净面皮,此刻在暮色和远处宫殿燃烧般反光的映照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颜色。他低垂着眼帘,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脚下染血的靴尖,身体微微前躬,双手拢在袖中,却无法控制那细微的颤抖。他的身后,几名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面如寒铁的锦衣卫力士,如同冰冷的石雕般矗立着。他们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却同样不敢直视朱棣的眼睛,目光谨慎地扫过方孝孺的尸身、地上蜿蜒的血迹,最终定格在朱棣那苍白而布满冷汗的脸上,带着一种无声的、职业性的警惕和深藏的恐惧。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似乎更浓了,混合着一种无形的、名为“弑君者”的威压。

朱棣没有立刻回应。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血腥和凉意的空气涌入胸腔,像刀子刮过。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王钺那张惊惧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向脚下那片被踩踏过的血泊。星图的幻影已然消失,只留下狼藉的污痕。然而,赢政焚书坑儒时儒生那思想被焚毁的绝望哀嚎、徐福蛊惑低语中透出的长生诱惑、周瑜那穿透火海的胜利狂笑……这些声音的碎片,依旧在他脑海中尖锐地嗡鸣、碰撞,如同无数冤魂的诅咒,与眼前方孝孺那双死不瞑目的怒目交叠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疯狂的、时空错乱的喧嚣。

“天命……” 朱棣的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吐出这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眼前匍匐的太监和肃立的锦衣卫,最终越过奉天殿那如同燃烧巨兽般的轮廓,投向暮色四合、星辰初现的浩渺苍穹。那目光深处,翻涌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风暴——有刚刚用铁血手段攫取至尊权柄的暴戾与疲惫,有被那不属于自己的千年帝王记忆冲击带来的巨大惊悸与困惑,更有一种被方孝孺临死之眼和幻象中历代兴亡反复拷问的、关于自身“天命”合法性的、深不见底的动摇与……恐惧。

“拖下去。” 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冰冷彻骨,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硬挤出来的冰碴,带着一种强行压制住内心惊涛骇浪的疲惫与不容置疑的威压。他没有看方孝孺的尸身,目光依旧死死锁着那片深不可测的夜空,仿佛要从那刚刚亮起的、冷漠的星辰之间,寻找到一丝能支撑他此刻摇摇欲坠心灵的答案,一丝能证明他这奉天靖难之路并非通向万劫不复深渊的微光。

“依律……挫骨扬灰。” 最后四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字字千钧。这不仅仅是对一个叛逆臣子最后的残酷判决,更像是一种仪式,一种试图用最极致的毁灭来驱散此刻萦绕在他灵魂深处那千年帝王亡魂的仪式。他要将这具象征建文朝最后风骨的尸体彻底碾碎成尘,连同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所带来的无声拷问,一同埋葬。

王钺的身体剧烈地哆嗦了一下,头垂得更低,几乎要碰到膝盖。“奴婢……遵旨。” 他的声音尖细而颤抖,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他不敢有丝毫迟疑,猛地直起身,尽管双腿还在发软,却立刻转向身后的锦衣卫,用一种同样变了调的尖利嗓音急促下令:“都聋了吗?!陛下有旨!拖下去!立刻处置!挫骨扬灰!不得有误!”

那几名如铁塔般的锦衣卫力士轰然应喏:“遵旨!” 声如闷雷,在空旷的广场上激起短暂的回响。他们动作迅捷如鬼魅,两人上前,面无表情,仿佛拖拽的不是一具刚刚还温热的尸体,而是一段朽木。粗糙的手抓住方孝孺残破的官袍和冰冷僵硬的手臂,毫不费力地将他从冰冷的青玉阶上拖起。尸身被拖动,头颅无力地后仰,那双至死圆睁的怒目,在暮色中最后一次扫过朱棣所站的方向,扫过这血染的宫阙,然后被粗暴地拖向广场边缘更深的黑暗角落。青玉阶上,留下了一道更加宽长、更加刺目的暗红色拖曳痕迹,如同一条巨大的、永不愈合的丑陋伤疤,深深地刻在奉天殿前,也刻在每一个目睹此景的人心上。

朱棣没有再看那被拖走的尸身,也没有看地上新增的血痕。他依旧死死地仰望着天空。暮色渐浓,由暗紫转为深蓝,白日里燃烧般的金顶红光已然彻底熄灭,沉入死寂的墨色轮廓。几颗早起的寒星,如同冰冷的银钉,悄无声息地钉在了那无垠的幽暗天幕上,闪烁着微弱而恒定、仿佛亘古不变的光芒。

那光芒,冰冷,遥远,漠然。

它们静静俯瞰着脚下这座刚刚经历血洗的巍峨宫城,俯瞰着广场上那个孤独站立、浑身浴血的帝王,俯瞰着丹陛之下那片尚未完全干涸、混杂着尘土与权力的猩红泥泞。星辉无言,仿佛在无声地复述着那血泊曾短暂幻化出的古老星图,又像是在嘲笑着凡人帝王的杀伐与挣扎,在浩瀚时空与冰冷天命的轮转面前,是何等的渺小与徒劳。

赤壁的连天大火,焚尽了樯橹,也焚尽了赢政(曹操)一统江山的雄心幻梦,最终只余下周瑜那穿透烈焰与时光的胜利狂笑,在历史的夹缝中反复回荡。咸阳宫焚书的烈焰,试图焚尽思想的异端,却只烧出了赢政对生命尽头那深入骨髓、连帝皇之尊也无法豁免的恐惧,最终化为徐福手中那枚冰冷玉简上蛊惑的蝌蚪文。而此刻,奉天殿前尚未冷却的血泊,又能映照出什么?是又一个轮回的开始,还是通往另一个万劫深渊的入口?

朱棣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并非来自秋夜的凉风,而是源于灵魂深处那被千年帝王记忆碎片反复冲刷后留下的冰冷空虚,源于头顶那片亘古不变、冷漠俯视的星空所带来的巨大压迫。他紧握的双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楚,才勉强将他从那令人窒息的虚无感中拉回现实。

挫骨扬灰的命令已经下达。方孝孺的痕迹,连同他代表的那个时代最后的气节与抗争,将被物理意义上彻底抹除。然而,那双怒目的质问,那血泊中一闪而逝的星图,那强行闯入脑海的、属于赢政的暴虐、贪婪与惊惶……这些无形的烙印,真的能用火焰和铁蹄碾碎吗?

“天命……” 朱棣再次于心底无声咀嚼着这两个字。它曾是“奉天靖难”最堂皇的旗帜,是他挥师南下、踏破金川门的全部理由。此刻,站在这血染的至尊之位上,沐浴着星光与尚未散尽的腥风,这两个字却变得如此沉重而冰冷,仿佛带着无形的、千钧的铁索,缠绕着他的脖颈,拖拽着他的灵魂,沉向那记忆碎片中赢政所恐惧的无底深渊。

夜风渐起,吹动他染血的战袍下摆,发出猎猎的声响,如同无数亡魂在呜咽低泣。远处,似乎隐隐传来沉闷的敲击声和压抑的号子声——那是锦衣卫在执行“挫骨扬灰”的旨意。声音很遥远,却又像鼓槌,一下下敲打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收回了仰望星空的目光。视线重新落回眼前宏伟、森严、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奉天殿。金顶的余晖早已散尽,只剩下庞大而沉默的轮廓,如同蹲伏在黑暗中的巨兽,张开了吞噬一切的血盆大口。

下一步是什么?是踏着这尚未凝固的血泊,走进那座象征着天下至尊的殿堂,去接受那染血的冠冕?还是继续站在这冰冷的星空下,被那来自不同时空的帝王亡魂与眼前这双死不瞑目的眼睛,反复拷问那虚无缥缈的“天命”?

朱棣的脚步,第一次在这片由他亲手夺取的土地上,显出了沉重如山的迟滞。他望着那黑洞洞的、敞开的奉天殿大门,里面是燃烧着无数巨大牛油烛的辉煌灯火,等待着新主人的驾临。那光明,在此刻的他看来,却带着一种地狱之火的灼热与诱惑。他脚下的血痕,在星光的映照下,泛着一种粘稠的、不祥的幽光,如同一条无法逾越的冥河,横亘在他与那至高无上的宝座之间。

他抬起了脚,靴底粘稠的血污在青玉阶上留下一个湿漉漉、边缘模糊的印记。然后,又一步落下。脚步声在死寂的广场上显得格外清晰、沉重,一步一步,踏着尚未干涸的鲜血与破碎的星图幻影,走向那光芒万丈却又深不见底的命运殿堂。那背影,在空旷的广场上,在亘古星空的俯瞰下,显得异常高大,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绝与沉重。

“殿下...不,陛下...”

这声称呼的微妙转换,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与尘埃落定的确认,在奉天殿前死寂的血腥空气中漾开微澜。是道衍和尚姚广孝。这位靖难之役真正的灵魂画师,一身玄色僧袍几乎融入了浓重的暮色,此刻正无声无息地立于朱棣身侧半步之后。他枯瘦的手掌托着一方素白丝帕,帕子边缘以金线精细地绣着几行细密的梵文,在残存天光的映照下,流转着微弱而神秘的暗金色泽。那帕子如同雪域高原上未被玷污的圣物,与周遭弥漫的血腥、脚下凝固的暗红形成刺目的反差。

朱棣的目光缓缓从远处宫殿燃烧般的轮廓上收回,落在那方帕子上。头痛的余悸仍在太阳穴深处隐隐搏动,方孝孺那双凝固的怒目和血泊中扭曲的星图幻影尚未完全散去。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僵硬,去触碰那洁净的丝帕边缘。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接触到丝帕的刹那,却先一步意外地擦过了姚广孝枯瘦手腕上缠绕着的菩提佛珠。那佛珠颗颗圆润,深褐色,浸透了长年累月的摩挲与香火气息,带着一种温润的、属于老僧的体温。

嗡——!

一声并非来自耳际,而是直接在灵魂最深处炸开的、无法形容的巨响!

仿佛有一道无形的、裹挟着千年雷霆之力的闪电,从九天之上,不,是从幽冥之底,以无可抗拒的威势,狠狠贯穿了朱棣的颅顶!那力量瞬间撕裂了他刚刚勉强构筑起的现实壁垒,蛮横地灌入他混乱的意识之海!

长城! 凛冽如刀的朔风呼啸着灌满耳鼓,割在脸上生疼。脚下是巨龙般蜿蜒起伏、直插天际的古老城墙,粗粝的巨石在狂风中沉默地矗立,承载着无垠的荒凉与孤绝。他(朱棣)就站在最高的烽燧之巅,披风被狂风吹得猎猎作响,几乎要将他卷下万丈深渊。手中紧握着一柄沉重的青铜长剑,剑身宽阔,布满斑驳的绿锈,却依旧透出令人胆寒的锋芒。他低头,目光死死锁在剑脊上八个深深刻入铜胎的古篆大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每一个笔画都仿佛在吸吮他的目光,那八个字如同活物般蠕动起来,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置疑的威权,深深烙印进他的灵魂!一股混杂着睥睨天下、掌控万里山河的磅礴气概,与更深沉、更孤绝的、被这苍茫大地和凛冽寒风所裹挟的巨大压力,瞬间塞满了他(赢政)的胸腔,几乎要将他撑裂!

画面轰然破碎,凛冽的朔风瞬间被温暖、繁复的熏香气息取代。未央宫! 巨大的宫殿恢弘壮丽,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他(朱棣)高踞在镶嵌着无数玉石珍宝的帝座之上,俯视着殿中匍匐的身影。那是张骞,风尘仆仆,面容枯槁,眼中却燃烧着穿越万里黄沙后的灼热光芒。他双手高高捧起一个打开的玉匣,匣内,铺陈着柔软的锦缎,其上静静躺着十几颗干瘪却形状奇特的种子。“陛下,”张骞的声音带着长途跋涉后的沙哑,却无比清晰,“此乃西域大宛国所产蒲陶(葡萄)之实……其味甘美,其藤蔓生,可酿美酒,名曰‘蒲陶酒’!” 一股强烈的、对遥远未知世界的巨大好奇与征服欲,如同烈火般在朱棣(刘彻)的胸中熊熊燃起。他几乎能“尝到”那从未听闻的葡萄的甘甜,能“嗅到”那美酒的醇香!这陌生的渴望如此汹涌,瞬间淹没了方才长城之巅的孤绝,变成一种开拓疆土、囊括宇内的炽烈雄心!

这雄心之火尚未燎原,眼前景象骤然被更炽烈的火焰吞噬!赤壁! 滔天的烈焰再次席卷了他的视野!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混杂着皮肉焦糊的恶臭和木头爆裂的巨响。他(朱棣)又一次站在了那剧烈颠簸的楼船舰首。浑浊的江水被映照得一片血红,燃烧的战船如同巨大的火炬沉入水底,士兵绝望的惨嚎声此起彼伏,如同地狱的哀歌。这一次,当那清越、张扬、充满胜利快意的笑声再次刺穿所有喧嚣——“哈哈哈哈!曹贼!尔等樯橹,今日尽化飞灰!此天助我江东也!哈哈哈哈——!” ——朱棣的目光猛地投向那笑声传来的方向!他看见!在对面一艘同样燃烧着、却依旧疾驰的艨艟斗舰舰楼上,一个身着银甲、英姿勃发的年轻统帅,正凭栏而立,手指着这片火海放声狂笑!那张脸!那张被熊熊火光映照得无比清晰的脸!朱棣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巨手狠狠攥住,瞬间停止了跳动!

那不是周瑜的脸!

那是……始皇帝赢政的脸!是汉武帝刘彻的脸!是魏武帝曹操的脸!是……是他自己,朱棣的脸!

数张属于不同时代、不同命运,却同样刻印着帝王威权与野望的面孔,如同破碎的镜片,在那张年轻的、属于周瑜的脸上疯狂地闪烁、叠加、扭曲!最终,所有的面孔都汇聚在一起,凝固成一张既陌生又熟悉、带着亘古不变的冷酷与欲望的——帝王之面!那面孔上的眼睛,穿透了时空的阻隔,穿透了赤壁的烈焰与浓烟,死死地、带着一种洞悉一切宿命的漠然,锁定了舰首上的朱棣!

“呃——!” 朱棣喉间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身体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这前所未有的、几重帝王记忆碎片在瞬间强行叠加、碰撞的冲击,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狂暴,几乎将他的意识彻底撕成碎片!太阳穴如同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疯狂搅动,眼前金星乱迸,奉天殿宏伟的轮廓在视野里剧烈地扭曲、旋转。

“陛下!” 一声短促而充满惊骇的低呼在咫尺响起。

姚广孝猛地后退了一大步!那枯槁的脸上,惯有的古井无波被彻底打破,浑浊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他看到了什么?!就在朱棣身体摇晃、双目因剧痛而短暂失焦的刹那,在那双属于永乐皇帝的、深邃而锐利的眼眸深处,姚广孝分明捕捉到了一缕绝非凡人所有的异象!

那是一缕极其细微、如同熔化的黄金般纯粹炽烈的奇异纹路!它如同一条拥有生命的、微小的金蛇,在朱棣瞳孔最幽暗的深处骤然闪现,诡异地扭动、游弋了一瞬!那光芒冰冷、古老,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非人的漠然与威压!仅仅是一瞥,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无法言喻的冰冷寒意,如同来自九幽的阴风,瞬间从姚广孝的脚底板直冲头顶!他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腕间的菩提佛珠,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手背上松弛的皮肤在无法抑制的颤抖下微微波动。

朱棣对姚广孝的惊骇毫无所觉。那恐怖的幻象和叠加的帝王面孔带来的冲击尚未平息,一种新的、更具体、更灼人的异样感,猛地从他腰间传来!

是那枚玉佩!

那枚攻破南京皇城、闯入建文帝朱允炆寝宫时,在御榻枕畔搜出的羊脂白玉佩!此玉温润如脂,触手生凉,上面以极其精湛的刀工,浮雕着祥云缭绕仙鹤飞舞的图案,象征着帝王的高洁与长寿。它一直被朱棣系在腰间,仿佛一件无声的战利品,一个权力更迭的冰冷注脚。

此刻,这枚原本温润清凉的玉佩,竟变得滚烫无比!如同刚从熔炉中取出的烙铁,紧贴着他腰间的皮肉!一股猝不及防的、仿佛被火焰舔舐的剧痛,让朱棣浑身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死死捂住了腰间!

他猛地低头。

目光死死锁住那枚变得灼热的玉佩。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玉佩表面,那些原本飘逸流畅、象征着祥瑞的云纹,此刻竟如同活了过来!它们在温润的玉质下诡异地蠕动、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肉眼不可见的微小生灵在玉髓深处疯狂地挣扎、重组!祥云的轮廓在溶解,仙鹤的羽翼在崩散……在朱棣惊骇的目光注视下,那些线条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飞快地拆解、聚合,最终形成了一种全新的、他从未见过、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灵魂战栗的熟悉感的奇异符号!

扭曲盘绕,形如蝌蚪!幽深古奥,透着来自洪荒的气息!

是蝌蚪文!与徐福当年在琅琊台上所献玉简上的文字,如出一辙!

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比玉佩的灼热感更加猛烈百倍,瞬间攫住了朱棣的心脏!这枚来自他亲手推翻的侄儿、前朝皇帝的贴身之物,此刻竟与千年之前的方士谶语产生了神秘的联系!这究竟是亡魂的诅咒?还是某种跨越时空的、指向未来的恐怖预言?

就在这玉佩异变、蝌蚪文显现的瞬间,一股无法遏制的冲动,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堤坝,冲口而出:

“朕……朕要迁都北京!”

话音落下的瞬间,朱棣自己都猛地怔住了!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头顶。这念头来得如此突兀,如此决绝,仿佛并非出自他此刻的深思熟虑,而是被一个更古老、更强大的意志直接灌注进了他的喉咙!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迁都背后那浩如烟海的工程、那动摇国本的耗费、那朝野必将掀起的滔天巨浪!

更诡异的是,随着“北京”二字出口,他混乱一片的脑海中,竟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瞬间拂去了所有迷雾,清晰地浮现出一座庞大城市的完整图景!

不是模糊的印象,而是纤毫毕现的布局!

巍峨高耸的城墙轮廓,如同蛰伏的巨龙!九经九纬、棋盘般纵横交错的宽阔街道!什刹海、积水潭粼粼的水光!甚至每一座横跨河渠的桥梁——金水桥、银锭桥……它们的位置、形制,都如同镌刻般清晰!还有那位于城市中心偏北、略高于四周地势的广阔区域——那里,一座座雄伟宫殿的基址、布局,宫门、大殿、寝宫、御苑的规划……所有细节,都如同他亲眼所见、亲手绘制一般,无比精准地烙印在他的意识深处!

可这怎么可能?!

他上一次踏足北平城,已是整整二十年前的旧事!那时的北平,不过是元朝遗留下来的旧都,历经战火,宫阙倾颓,街道破败,远非他此刻脑海中呈现的这副气象万千、布局森严的煌煌帝都之象!这凭空出现的、关于一座崭新都城的完整蓝图,究竟从何而来?是那玉佩蝌蚪文的启示?是那多重帝王记忆碎片碰撞后产生的疯狂幻象?还是……冥冥之中,真有某种超越凡俗的“天命”,在强行牵引着他走向一个早已设定的未来?

冷汗,大颗大颗的冷汗,再次从朱棣的额角渗出,沿着他紧绷的太阳穴滑落。腰间玉佩的灼热感依旧清晰,蝌蚪文的纹路在指腹下仿佛仍在微微搏动。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依旧处于极度震惊中、死死盯着他双眼(试图再次捕捉那恐怖金纹)的姚广孝,投向暮色四合、星辰渐明的北方天际。

北京。

这两个字,此刻重如千钧,带着一种宿命的冰冷回响,在他心中轰然回荡。

奉天殿前的血腥味尚未散尽,挫骨扬灰的号子声似乎还在远处沉闷地回荡。脚下是方孝孺留下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暗红拖痕,头顶是初现的、冷漠俯视的星辰。而腰间那枚来自前朝废帝、此刻却诡异地灼烧着、浮现出方士蝌蚪文的玉佩,正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跨越时空的恐怖链接。

朱棣的手,依旧紧紧捂着那枚滚烫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姚广孝那惊魂未定的目光,如同芒刺,扎在他的侧脸上。这黑衣宰相素来以洞察天机、智谋深沉著称,连他都因自己眼中那一闪而逝的“金蛇”而骇然失色,可见方才的景象绝非寻常幻觉。

“迁都……北京……” 朱棣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重复着这个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旨意。脑海中那座凭空浮现的都城景象非但没有模糊,反而愈发清晰、坚固,带着一种冰冷的合理性。那高耸的城墙,那严谨的布局,那依山傍水的宫阙选址……一切都指向一个不容置疑的结论:那里,才是真正的龙兴之地,是足以承载他(以及他脑海中那些狂暴帝王记忆)所渴望的、超越南京这座浸满建文旧臣血泪的宫城的——不朽基业!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在干枯草原上投下的火星,瞬间燃成燎原之势!一种混杂着巨大野心、对未知命运的恐惧,以及被某种超越性力量“选中”的奇异战栗感,席卷了朱棣的全身。他感到自己不再仅仅是一个刚刚通过血腥政变登上皇位的篡位者,而是被卷入了一条由无数帝王骸骨铺就、通往不可知未来的汹涌洪流之中。赢政的长城、刘彻的西域、曹操的赤壁……那些破碎的记忆,此刻仿佛不再仅仅是折磨他的幽灵,而是一种沉重的“传承”,一种必须由他——朱棣——去继续书写的帝王宿命!

他猛地松开捂着玉佩的手。那灼热感似乎随着他意念的转变而稍稍减退,但蝌蚪文的冰冷印记却已深深刻入他的灵魂。他抬起头,不再仰望星空,而是将目光投向北方那深沉的夜幕。眼神中,方才的混乱、惊悸、痛苦,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热的、被天命所驱使的决绝与冰冷。

“道衍。” 朱棣的声音响起,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力量,如同巨石投入深潭,瞬间打破了死寂,也将姚广孝从极度的震惊中惊醒。

姚广孝浑身一颤,下意识地应道:“老衲在。” 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里惊惧未消,但更多的是一种面对未知神异时的凝重与探究。他紧紧盯着朱棣的脸,试图再次从那深邃的眼眸中找到那惊鸿一瞥的金色蛇纹。

朱棣没有看他,目光依旧锁定着北方,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正在他意念中拔地而起的煌煌帝都。“方才之言,” 他一字一顿,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压出来,带着铁与血的重量,“非是戏言,非是梦呓。朕意已决。”

他缓缓转过身,终于将目光投向姚广孝。那眼神锐利如刀,冰冷似铁,其中翻涌的意志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带着焚毁一切阻碍的威势。“自今日起,迁都北平,定名‘北京’!此乃天命所归,国运所系!”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龙吟虎啸,在空旷血腥的奉天殿广场上轰然回荡,震得远处肃立的锦衣卫和太监们心头剧颤,不由自主地深深低下头颅。

“着令工部、户部、兵部,即刻起议!勘测元大都旧址,详定宫阙规制,规划街道城池,调集天下工匠、夫役、材木、钱粮!疏通运河,转运漕粮!沿途设卫所,保障畅通!” 一连串的命令如同连珠炮般从他口中迸发出来,条理清晰,不容置喙,仿佛那张宏伟的蓝图早已在他心中演练了千百遍,此刻只是顺势铺陈。“朕要一座配得上大明万年基业的都城!一座固若金汤、威震四夷的雄城!一座……朕的城!”

最后三个字,他说得异常缓慢,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占有欲和一种近乎虔诚的使命感。他仿佛看到了那座城在血与火、汗水与白骨之上拔地而起,看到了自己高踞于崭新的奉天殿(不,或许该叫它奉天殿?不,他脑海中浮现的是另一个更恢弘、更森严的名字……)之上,接受万邦来朝!

姚广孝看着眼前这位刚刚被多重帝王记忆冲击得摇摇欲坠、此刻却因一个突如其来的迁都念头而爆发出如此恐怖意志力的君王,心中的惊骇已如滔天巨浪。他深知迁都意味着什么——那是动摇国本、耗费亿万、牵动天下神经的泼天大事!反对的声浪必将排山倒海!可朱棣此刻的眼神,那其中燃烧的决绝与冰冷,那不容置疑的威压,甚至让他想起了幻象中那个站在长城之巅、手握“受命于天”之剑的身影!

这究竟是帝王的雄才大略,还是被那诡异玉佩、那帝王亡魂、那天命金纹所蛊惑的疯狂?

姚广孝枯瘦的手死死捻动着佛珠,指节因用力而咔咔作响。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劝谏,想询问那玉佩、那金纹、那脑海中清晰的元大都布局究竟是何缘由……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哽在了喉咙里。他只是在朱棣那如同实质的、带着天命威压的目光逼视下,深深地、深深地躬下了腰,玄色的僧袍在夜风中微微摆动。

“老衲……” 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声音干涩而沉重,仿佛每一个字都重逾千斤,“谨遵……天命。”

“天命”二字出口,姚广孝的心中却是一片冰冷的茫然。这“天命”,究竟系于何方?是眼前这位浑身浴血、目光如炽的永乐皇帝?是那枚诡异灼热、浮现蝌蚪文的前朝玉佩?还是那在朱棣眼中一闪而逝、令人灵魂战栗的金色蛇纹?

朱棣不再看他。他最后瞥了一眼脚下那片被踩踏过的、属于方孝孺的暗红血迹,又抬头望了望北方那深邃的、仿佛隐藏着未来命运的夜空。然后,他猛地一甩染血的战袍下摆,如同挣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迈开大步,踏过那片猩红的印记,朝着黑洞洞的、象征着无上权力也象征着无尽未知的奉天殿大门,坚定地走去。

他的步伐沉重而有力,每一步都踏在青玉阶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战鼓擂动,宣告着一个以血与火为开端、以一座尚未存在的雄城为目标的、新的轮回的启动。腰间那枚羊脂白玉佩,在衣袍的掩映下,蝌蚪文的纹路似乎微微亮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的温润,只是那深藏其中的冰冷气息,却仿佛已悄然渗入了这位帝王的骨髓,与他脑海中那座凭空浮现的北京城,紧紧纠缠在了一起。

漠北的朔风,是天地间最冷酷的刽子手。它并非狂飙突进,而是带着一种蚀骨穿髓的阴毒,裹挟着细碎如盐、坚硬如砾的雪粒,永无止息地抽打着大地。明黄銮驾那厚重的帷幔,在风刃的切割下发出连绵不绝、如同裂帛般的刺耳哀鸣。风寻着每一道缝隙钻入,将刺骨的严寒灌满这象征人间极致的御辇。

六十四岁的朱棣(始皇)蜷缩在厚重的貂裘之中,那曾经挺拔如松、能挽三石强弓的身躯,此刻却像一片被风霜榨干了水分的枯叶,在颠簸中微微颤抖。他的一只手,戴着上好的羊皮手套,紧紧捂在口鼻之间。每一次压抑的、撕心裂肺的咳嗽,都伴随着身体剧烈的痉挛,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碎呕出。指缝间,有粘稠的、暗红色的血丝不断渗出,沾染在雪白的羊皮上,迅速被辇内同样酷寒的空气冻结,凝结成一朵朵诡异而妖艳的冰花,散发着淡淡的、令人心悸的铁锈腥气。

随侍在侧的大学士杨荣,双手捧着一只温热的药碗,碗中是御医费尽心力熬制的汤药,蒸腾起带着苦涩药香的白气。他努力想维持手臂的稳定,但指尖细微的颤抖却无法控制,药液在碗中漾起不安的涟漪。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御座旁矮几上那只晶莹剔透的琉璃盏中。就在片刻前,皇帝一阵猛咳后,几颗殷红的血珠溅落盏底。此刻,那血珠并未凝固,反而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在光滑的琉璃壁上缓缓地、诡异地自行游走!它们蠕动着,彼此吸引、排斥、变形,在杨荣惊骇欲绝的注视下,竟渐渐凝成了数个扭曲盘绕、形如蝌蚪的诡异纹路!那纹路……那纹路散发出的冰冷、古奥的气息,竟与当年南京皇宫奉天殿前血泊幻化的星图、与深宫地砖下铭刻的古老文字如出一辙!一股源自灵魂深处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杨荣的四肢百骸。

“陛下,该…该服药了…” 杨荣强忍着喉头的痉挛,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然而,后半句话却死死地哽在了喉咙里,再也吐不出一个字。他的视线,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牵引,僵硬地移向御辇内壁悬挂的一面打磨光亮的铜镜。

镜面映照出的景象,让杨荣的血液几乎停止了流动。

镜中,那位蜷缩在貂裘里的老人,正微微翕动着嘴唇。然而,从他口中发出的,绝非大明官话,也非蒙元旧语,而是一种音节极其古怪、艰涩、带着某种岩石摩擦般质感的陌生语言!每一个音节的吐出,都仿佛耗费着巨大的心力,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更让杨荣魂飞魄散的是镜中那张脸的变化!如同投入石子的湖面,皇帝面部的皱纹在光影的扭曲下剧烈地波动起来!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皮肤在瞬间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紧绷与光滑,仿佛时光倒流;紧接着,更为深刻、如同刀刻斧凿般的纹路又猛地涌现出来,覆盖其上。这恐怖的变化在电光火石间反复数次,最终,镜面猛地一“凝”!

皱纹的潮汐定格了。

镜中显现的,不再是他熟悉的永乐皇帝朱棣!

那是一张更为削瘦、颧骨高耸、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孤绝与冷酷的面容!他的头上,赫然戴着一顶威严无比的玄色冕冠!冕板前圆后方,象征着天地!冕板前后,各垂挂着十二道用五彩丝线串联的玉珠——玉藻!每一道玉藻都由十二颗莹润的白玉珠组成,随着辇车的晃动而轻轻摇曳碰撞,发出细微而冰冷的脆响!

那冕冠的形制,那垂旒的数量,分明是早已湮灭在历史尘埃中的——秦制!

镜中的“帝王”,眼神穿越了铜镜冰冷的反射,也仿佛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带着一种审视江山、睥睨众生的漠然,与杨荣惊骇到极致的目光,在虚空中无声地碰撞!

“哐当——!”

一声脆响,打破了御辇内死一般的寂静。

杨荣手中的药碗再也无法把持,脱手坠落,滚烫的药汁泼洒在昂贵的波斯地毯上,刺鼻的药味瞬间弥漫开来,却无法驱散那源自镜中景象的、冻结灵魂的寒意。他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骨头,软软地跪倒在辇车冰冷的地板上,额头死死抵着地毯的绒毛,身体筛糠般剧烈地颤抖着,牙齿不受控制地格格作响。他想喊,想提醒外面的侍卫,想确认这究竟是噩梦还是真实,但喉咙里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恐惧已彻底剥夺了他发声的能力。

镜中的景象并未持续太久。如同水波再次晃动,那顶森严的十二旒冕和那张陌生的、属于始皇帝的冷酷面容如同泡影般迅速消散、模糊。皱纹重新爬回,皮肤松弛,朱棣(始皇)那张熟悉的、此刻却苍白如纸、透着无尽疲惫与某种非人气息的面孔重新浮现。只是,那双深陷的眼窝里,原本属于朱棣的锐利与属于始皇帝的孤绝,仿佛被强行揉碎、搅拌在了一起,形成一种更为幽深、更为复杂、也更为恐怖的混沌。他缓缓地、极其费力地转动眼珠,目光落在跪伏在地、抖成一团的杨荣身上。

那目光,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没有一丝属于人类的情绪波动。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如同万载玄冰,又像是高踞九霄的神祇,俯视着脚下因恐惧而瘫软的蝼蚁。

“药……洒了。” 朱棣(始皇)的声音响起,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却又蕴含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压。那语调平静得可怕,仿佛刚才镜中那惊世骇俗的异变从未发生,仿佛杨荣的失态仅仅是因为打翻了一碗普通的汤药。

杨荣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鞭子抽打。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头依旧深深埋着,不敢再抬眼看那面铜镜,更不敢看皇帝的脸。他语无伦次地应着:“臣…臣死罪!臣…臣这就去…再去熬…熬一碗…”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不必了。” 朱棣(始皇)的声音更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深深的厌倦。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辇车那被风猛烈拍打的厚重帷幔,仿佛能透过那层遮挡,看到外面那无边无际、肃杀苍凉的漠北荒原。“这凡尘的药石…于朕…已是无用之物。” 他微微抬起那只戴着羊皮手套、沾染着暗红冰花的手,缓缓指向辇车之外,那朔风呼啸的方向,声音里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偏执的狂热,“传旨…大军…加速…向…北…再向北…朕要…亲眼看看…那极北之地…是否真有…不冻之海…”

他口中的“不冻之海”,早已超出了此次北征的战略目标,也超出了任何已知的地理常识。这更像是一个源自灵魂深处、被多重帝王意志共同催生出的、指向虚无缥缈之地的执念。杨荣的心脏如同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他不敢有丝毫质疑,只是将身体躬得更低,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臣…遵旨…”

沉重的圣旨如同巨石滚落,瞬间碾过整个疲惫不堪的北征大军。加速!向北!再向北!这近乎疯狂的命令,在滴水成冰、连战马都开始倒毙的酷寒绝境中,激起的不是士气,而是深不见底的恐惧与绝望。朔风愈发凛冽,如同无数把裹着冰沙的锉刀,反复刮擦着每一个裸露在外的皮肤,带走最后一丝热气。士兵们的胡须、眉毛、睫毛上都挂满了厚重的白霜,每一次呼吸都在面前凝成浓重的白雾。队伍的行进速度被强行提升,辎重车在冻得坚硬如铁的土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伴随着士兵们粗重压抑的喘息和间或响起的、被寒风瞬间吞噬的压抑呜咽。

御辇内,朱棣(始皇)的状况更加恶化。咳嗽的频率越来越高,每一次都伴随着更大量的暗红血沫。那只琉璃盏几乎被半凝固的、不断自行扭动变形、试图组成蝌蚪文的污血填满。他几乎无法躺卧,只能蜷缩着,那双深陷的眼睛,时而浑浊迷茫,时而锐利如鹰隼,时而又陷入一种非人的空洞。他开始长时间地陷入昏睡,口中却不断喃喃着破碎的呓语。

“长城…长城不能断…” 声音嘶哑,带着赢政的冷酷决绝。

“葡萄…蒲陶酒…西域…大宛…” 语调里又透出刘彻对未知的贪婪渴望。

“火…好大的火…周瑜…周瑜!” 最后一声近乎凄厉的尖叫,带着曹操赤壁惨败的惊惶与暴怒。

“天命…受命于天…朕…才是天命!” 最终,又归于一种混杂了所有帝王意志的、歇斯底里的咆哮。

这些混乱、破碎、来自不同灵魂深处的呐喊,在狭小的御辇内回荡,如同无数亡魂在耳边嘶鸣。侍奉的太监和仅被允许靠近的御医,个个面无人色,如同置身于阴森的地狱。杨荣更是心力交瘁,他既要强撑着处理紧急军务文书(大部分决策只能凭借对皇帝模糊旨意的揣测),又要承受这非人的精神折磨,几夜之间,鬓角已全白。

大军在一种近乎麻木的机械驱动下,又向北强行推进了五日。沿途所见,尽是白茫茫的死寂,连生命力最顽强的荒草也彻底消失。冻毙的士兵和牲口被草草掩埋在雪下,很快又被新的风雪覆盖,连坟茔的痕迹都不会留下。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

终于,在一个风雪稍歇、但气温似乎更低的清晨,最可怕的事情发生了。

朱棣(始皇)在又一次剧烈的、几乎要将胸腔撕裂的咳嗽后,猛地喷出一大口黑紫色的淤血!这口血如同粘稠的浆糊,瞬间染污了整片前襟,甚至溅到了御辇的顶棚。紧接着,他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四肢僵直,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整个人如同离水的鱼般在御座上猛烈弹动了几下,随即彻底瘫软下去,气息微弱得几乎断绝!

“陛下——!” 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死寂。御辇内外瞬间乱作一团。一直勉强支撑的杨荣眼前一黑,险些晕厥。随军御医连滚带爬地扑上前,手指颤抖着搭上皇帝冰冷的手腕,脸色瞬间惨白如雪。

“脉…脉象悬绝…如…如屋漏残滴…危…危在顷刻!” 御医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彻底的绝望。在这荒无人烟的极北绝域,纵有回天之术,也寻不到救命的药草和条件!

整个北征大军的核心,那支撑着所有人意志的帝王,即将崩塌!

就在这万念俱灰、连杨荣都准备拟写遗诏的至暗时刻,一个低沉沙哑、却带着一种奇异力量的声音,在混乱的御辇角落响起。

“让…开。”

说话的是个一直沉默跟随的老太监,姓王,曾是内府尚宝司的掌事,对金石玉器极有研究,此次北征因熟悉皇帝随身之物而被临时调来伺候。他面容枯槁,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看透生死的漠然。他分开惊慌失措的众人,走到御座前,无视那刺目的污血,目光锐利地扫过皇帝腰间——那里,悬挂着那枚建文帝遗留的、曾浮现蝌蚪文的羊脂白玉佩,以及一枚触手温润的青玉扳指。

王太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皇帝那只戴着羊皮手套、不断渗血的手上。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头皮炸裂的举动——猛地拔出身边一名锦衣卫腰间的短匕!寒光一闪!

“你要做什么?!” 杨荣惊骇欲绝,厉声喝止。

王太监的动作却快如闪电,他一手抓住皇帝那只不断渗血的手腕(力道大得惊人),另一手持匕首,毫不犹豫地划开了皇帝手腕内侧紧贴羊皮手套边缘的皮肤!动作精准、稳定,带着一种外科郎中般的冷酷!

“啊!” 旁边的御医发出短促的惊叫。

鲜血瞬间涌出,但王太监毫不在意。他的目光死死盯着那被割开的皮肉深处。杨荣和御医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只一眼,两人便如遭雷击,浑身血液都仿佛凝固了!

那翻开的皮肉之下,露出的并非鲜红的肌肉组织和白色的筋膜!

在那血肉的包裹之中,在手腕骨骼之上,赫然嵌着一小块东西!

那东西约莫指甲盖大小,质地温润,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极其纯净的青色!边缘与周围的骨肉呈现出一种诡异而自然的融合状态,仿佛它本就是身体的一部分!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这块青玉的表面上,清晰地刻着一个极其微小的、扭曲盘绕的蝌蚪文!那文字的形态、散发出的古老冰冷气息,与皇帝咳血凝成的文字、与玉佩上显现的文字,同出一源!

它像一枚邪恶的种子,深深植入帝王的血肉与骨骼之中!

王太监看着那块嵌在血肉骨骼间的诡异青玉,脸上没有任何意外,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了然。他丢开匕首,枯瘦的手指迅速从怀中掏出一个扁平的、用油布严密包裹的小包。打开油布,里面是一排长短不一、闪烁着寒光的金针。他捻起最长最粗的一根,毫不犹豫地、精准地刺向那块嵌在血肉中的青色玉片旁边的一个位置!

金针入肉,深及玉片边缘。

昏死中的朱棣(始皇)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沉闷嘶吼,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痛苦咆哮!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黑色气息,似乎从他口鼻间逸散出来。

随着金针的刺入和捻动,那块嵌在血肉骨骼间的青色玉片,竟然肉眼可见地、极其微弱地……亮了一下!一丝极其微弱、却纯粹无比的青色光晕,从蝌蚪文的刻痕中一闪而逝!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皇帝手腕伤口处汹涌而出的鲜血,流速竟然诡异地减缓了!他那微弱到几乎断绝的气息,如同被强行注入了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变得悠长、沉重了一些!翻白的眼珠在眼皮下剧烈滚动了几下,虽然依旧紧闭,但脸上那层浓郁的、如同死灰般的青黑之气,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了一丝!

“这…这…” 御医看得目瞪口呆,完全无法理解眼前这超越了医理的景象。

王太监的动作并未停止。他拔出金针,动作迅捷地在皇帝周身几处大穴——膻中、关元、百会——飞快地刺入、捻动。每一次落针,都伴随着皇帝身体的一次剧烈痉挛和喉间发出的痛苦闷哼。每一次金针捻动,似乎都在强行牵引着某种看不见的、维系着生机的奇异力量。

当最后一根金针从百会穴拔出时,王太监的额头已布满了细密的冷汗,整个人如同虚脱般摇晃了一下。但他顾不上自己,浑浊却锐利的目光死死盯着御座上的帝王。

朱棣(始皇)剧烈地喘息着,如同破旧的风箱。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眼睛,不再是濒死前的浑浊涣散。虽然依旧深陷,布满了血丝,疲惫不堪,但瞳孔深处,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惊的、如同回光返照般的骇人精芒!那光芒,混杂着赢政的孤绝、刘彻的贪婪、曹操的暴戾、以及朱棣自身那被逼到绝境后爆发的、近乎疯狂的求生欲和掌控欲!

他看到了自己手腕上被割开的伤口,看到了嵌在血肉骨骼间、闪烁着微弱青芒的那块刻有蝌蚪文的玉片,也看到了王太监手中那沾血的金针。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冰冷。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瘫软在地、犹自惊魂未定的杨荣,扫过目瞪口呆的御医,最终定格在王太监那张枯槁却沉静的脸上。

“你…很好。” 朱棣(始皇)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却蕴含着一种令人骨髓发寒的威压,“此物…何来?” 他的目光落回自己手腕上那块诡异的青玉。

王太监深深垂下头,声音低沉而平稳:“回陛下,老奴不知此物来历。然,此玉之气,与陛下随身玉佩、扳指,同出一脉…皆为…‘天命’之痕。” 他刻意加重了“天命”二字,带着一种宿命的沉重,“老奴早年随尚宝司整理前朝秘档,偶见残卷,提及上古有秘术,以神玉为引,刻录天书,可镇魂延生…或…或引魂夺舍…”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几近耳语,却如同惊雷炸响在杨荣等人心头。

引魂夺舍?!

杨荣浑身一颤,猛地想起当年在南京,道衍和尚姚广孝曾向他透露的只言片语——关于陛下眼中一闪而逝的金色蛇纹,关于那枚诡异玉佩带来的帝王记忆碎片!难道…难道眼前这嵌入血肉的青玉,才是所有异变的根源?才是维系着这具躯壳内多重帝王意志、甚至强行吊住这口气的…“锚”?!

朱棣(始皇)沉默着。他低头,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缓缓抚摸着腰间那枚温润的羊脂白玉佩,又摩挲着另一只手上那枚青玉扳指(扳指上的裂缝早已消失无踪,光滑如初)。最后,他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专注,轻轻触碰了一下手腕伤口深处那块嵌在骨肉间的冰凉青玉。一丝极其微弱的青色光晕,再次从蝌蚪文的刻痕中闪过。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御辇之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歇,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但在这片死寂的白色荒原尽头,在那地平线模糊的交接处,似乎…似乎真的出现了一抹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冰雪的深蓝色反光?

“不冻…之海…” 朱棣(始皇)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眼中那骇人的精芒骤然爆亮,如同回光返照的烈焰,瞬间点燃了他濒死的躯壳!“传旨…全军…向那蓝光…前进!不得有误!”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后路、燃烧生命本源的疯狂意志!手腕伤口处,那块嵌入血肉骨骼的青玉,在众人看不见的深处,似乎又微弱地搏动了一下,蝌蚪文的刻痕在血肉的包裹中,悄然流转过一丝冰冷的幽光。

漠北的子夜,是凝固的、死寂的深寒。白日里肆虐的风刀仿佛也倦了,只余下极致的低温,如同无形的巨兽,舔舐着一切活物的生机。雪光映着惨淡的星辉,将连绵的营帐勾勒成一片片匍匐在白色荒原上的巨大阴影。万籁俱寂,唯有冻土深处偶尔传来的细微冰裂声,如同大地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

杨荣裹紧了厚重的貂裘,寒意依旧无孔不入,针砭着骨髓。他并非真的查哨。一种无法言喻的、混杂着恐惧与某种病态探究欲的驱力,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将他一步步推向营地中央那座最庞大、最森严的明黄龙帐。白日里那嵌入血肉的青玉、那非人的呓语、那在死亡边缘被强行拉回的诡异景象,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他最后一丝理智。他必须知道,那御辇之内,那被多重帝王意志与“天命”异物寄居的躯壳之中,究竟在发生着什么!

他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巧妙地避开固定哨位和巡弋的锦衣卫火把光晕。每一步踏在深及脚踝的积雪上,都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他听来却如同擂鼓。终于,他潜行至龙帐的后侧阴影处。厚重的毡帘并非严丝合缝,一道微小的缝隙,如同窥视深渊的窄门。

杨荣屏住呼吸,将眼睛死死贴了上去。

帐内只点着一盏孤灯。摇曳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深的阴影投射在帐幕四壁,如同无数扭曲的鬼魅在无声舞蹈。朱棣(始皇)并未安卧。他背对着缝隙的方向,盘膝坐在厚厚的狼皮褥子上,身影在灯下被拉得巨大而佝偻,如同一尊被岁月侵蚀的古老石像。

他手中握着一柄匕首。那匕首形制奇特,并非军中常见的雁翎刀或短匕,匕身狭长而弯曲,带着一种异域的妖异感,刃口在昏灯下流动着幽蓝的冷光。他缓缓抬起左手,那正是白日里被王太监割开、嵌有诡异青玉的手腕!此刻,他竟用那幽蓝的匕尖,异常稳定地、精准地划开了另一只手的拇指指腹!

暗红色的血珠,如同熟透的浆果被挤破,瞬间涌出。杨荣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

朱棣(始皇)对此浑若未觉。他伸出滴血的拇指,悬在身前。不知何时,他面前已摆放着一枚玉简!那玉简长约一尺,宽约三指,色泽是深沉内敛的青黑色,在灯火下却流转着某种非石非玉的、油脂般的光泽。简身表面并非光滑,而是刻满了密密麻麻、深不见底的沟壑——正是那些扭曲盘绕、如同活物的蝌蚪文!

一滴,两滴,三滴……粘稠的暗红血珠,沉重地滴落在玉简表面。

接下来的一幕,让杨荣浑身的血液瞬间冻结!

那血珠并未滑落,也未被玉简吸收!它们如同拥有生命、被无形丝线牵引的赤色水银,甫一接触玉简,便沿着那复杂到令人目眩的蝌蚪文沟壑,飞快地、贪婪地、异常精准地游走起来!血线在古奥的纹路中穿梭、汇聚、分叉,仿佛在瞬间激活了某种沉寂万年的恐怖法阵!无数细小的血线在玉简上疯狂蔓延、交织、组合,速度快得肉眼几乎无法捕捉!

仅仅几个呼吸之间,那些流淌的、蠕动的血线,竟在玉简中央一片相对平整的区域,凝成了四个触目惊心、笔画如铁钩银划般的殷红篆字——

嘉靖七年!

这四个字,如同用最浓烈的血书写而成,在青黑色的玉简上散发出妖异无比的红芒!它们跳动着,仿佛拥有自己的心跳,带着一种穿透时空的冰冷诅咒!

就在这血字凝成的刹那,异变再生!

那枚沉寂的青黑玉简,毫无征兆地迸发出一团浓烈到极致的青光!这光芒并非扩散,而是如同实质的青色水银,猛地喷薄而出,瞬间充满了整个龙帐!帐内的一切——那孤灯的火苗、朱棣(始皇)佝偻的身影、地上的狼皮褥子、悬挂的舆图——都在这一瞬间被染上了一层妖异、冰冷、非人间的青惨之色!

青光映照下,朱棣(始皇)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过了半边脸。

杨荣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看到了!

皇帝的脸上,没有任何属于“朱棣”或任何他曾见过的人类的表情!那嘴角,正以一种完全违背人类面部肌肉运动极限的方式,向上拉扯着!不是微笑,更像是一种被无形的丝线强行扯开的、固定在颧骨最高点的、凝固的弧度!皮肉紧绷,如同劣质的皮革面具,僵硬得没有一丝活气。而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眸子,在青光的映照下,竟完全变成了纯粹的金色!冰冷的、竖立的、如同冷血蛇瞳般的金色竖线!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那是属于某种洪荒凶兽的、带着绝对漠然与俯瞰意味的恐怖瞳孔!

“嗬……”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漏气风箱般的吸气声从杨荣喉咙里挤出,极致的恐惧扼住了他的声带。

就在这时!

“咴咴——!!!!”

一声凄厉到不似马嘶、更像是某种巨兽濒死咆哮的嘶鸣,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漠北死寂的寒夜!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数十声、上百声!如同连锁反应,整个营地外围,御马监圈养汗血宝马的区域,炸开了锅!

杨荣如同惊弓之鸟,猛地回头望去!

借着营地边缘巡弋火把的光亮和惨淡的雪光,他看到了足以让任何心智健全者瞬间崩溃的景象!

那些平日里神骏非凡、温顺矫健的汗血宝马,此刻全部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操控,疯狂地人立而起!它们强壮的前蹄在空中疯狂地刨抓着冰冷的空气,粗壮的脖颈肌肉虬结贲张,仰天发出痛苦而狂乱的嘶鸣!这嘶鸣声浪汇聚在一起,形成一种实质性的、充满暴戾与混乱的冲击波,震得附近的帐篷都在簌簌发抖!

更骇人的是它们的眼睛!

所有的!每一匹汗血宝马的眼睛!在雪光和火光的映照下,全部失去了温顺灵动的黑色光泽!它们的眼白部分,如同被墨汁浸染,瞬间化为一片死寂的漆黑!而瞳孔,则如同被投入熔炉的黄金,在极短的时间内熔化成炽热的金液,然后猛地向内坍缩、拉长,凝固成一条条冰冷、竖立、闪烁着非人光泽的——

金色竖瞳!

与龙帐内青光映照下,朱棣(始皇)眼中那妖异的竖瞳,如出一辙!

这些拥有着帝王般金色竖瞳的魔化骏马,在雪地上疯狂地人立、甩头、嘶鸣,如同地狱之门洞开时冲出的梦魇兽群!它们投下的影子,在雪地上扭曲拉长,如同无数挥舞着死亡镰刀的鬼魅!

这惊变带来的巨大混乱和恐惧如同瘟疫般瞬间席卷了整个营地。无数士兵被惊动,惊恐的呼喊、兵器碰撞的杂乱声响、军官试图弹压的厉喝……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末日降临的前奏。

杨荣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破膛而出。他下意识地再次回头,目光扫过营地。他需要确认龙帐内那个“存在”的反应,更需要看清这混乱的源头。

就在他目光扫过营地前方那片相对开阔、被无数营火照亮的雪地时,一股更深的、直抵灵魂根源的寒意,如同冰锥般狠狠刺入了他的天灵盖!

火!万千营火!

为了抵御酷寒,也为了驱散黑暗中的恐惧,北征大军点燃了无数堆篝火。此刻,每一堆篝火都在雪地上投下清晰而巨大的影子——帐篷的影子,辎重车的影子,巡逻士兵的影子……

然而!

杨荣浑身僵硬,血液彻底凝固!

他看到,那些原本属于帐篷、车辆、士兵的摇曳影子……全部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无数个……整齐划一、沉默跪拜的、陶俑轮廓的剪影!

每一个营火的光源,都在雪地上投下了一个或多个清晰的跪俑影子!它们保持着最标准的秦俑跪姿——单膝着地,另一腿半屈,上身挺直,头颅微垂,双手虚握置于身前,如同拱卫帝王的沉默卫队!这些影子沉默地跪伏在每一堆营火周围,密密麻麻,无边无际,将整个庞大的明军营地,变成了一个投射在雪地上的、巨大无比的、森严恐怖的——

跪拜兵马俑方阵!

所有的声音,在这一刻仿佛都被抽离了。杨荣的耳中只剩下自己血液在头颅里奔流的轰鸣。他僵硬的脖颈,如同生了锈的机械,一寸一寸地、极其艰难地转动,再次将目光投向那道毡帘的缝隙。

帐内,那团妖异的青光依旧未散,只是亮度稍减。玉简上的“嘉靖七年”四个血字,如同烙印般清晰。青光映照下,那张非人的、凝固着诡异笑容的脸,那对冰冷的金色竖瞳,正透过那道缝隙,直直地、无声地——

锁定了杨荣的眼睛!

武英殿。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军机枢要的殿堂,此刻却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殿宇深处,巨大的蟠龙金柱撑起高阔的藻井,其上绘制的五彩祥云在烛火映照下,此刻却仿佛染上了一层不祥的暗红。殿内铺设的澄浆金砖,每一块都光洁如镜,价值连城,此刻却被粘稠、温热的鲜血肆意浸染。鲜血沿着砖缝肆意蔓延、汇聚,形成一片片刺目的、反着幽光的猩红水洼,倒映着殿顶扭曲的彩绘,也倒映着殿中那令人窒息的景象。

十五岁的康熙皇帝玄烨,明黄的龙袍前襟溅满了斑驳的血点,如同怒放的诡异红梅。他微微喘息着,胸膛起伏,那张尚带着少年稚气的脸庞,此刻却是一片冰封般的冷硬。他手中紧握着一柄尺余长的精钢匕首,刃口沾满了深红的血污,正顺着寒光闪烁的锋刃,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脚下金砖的血泊中,发出“嗒…嗒…”的轻响,在这死寂的大殿里,却如同惊雷。

在他面前,权倾朝野、不可一世的鳌拜,如同被伐倒的巨木,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砸起一片粘稠的血花。那身象征着一等公尊荣的麒麟补服,已被鲜血彻底浸透,呈现出一种暗沉的黑紫色。他粗壮的脖颈上,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正汩汩地向外涌着血沫,每一次艰难的喘息都带出更多的血泡。他那双曾经睥睨朝堂、令百官股栗的浑浊虎目,此刻正死死地、带着无尽的不甘与难以置信,瞪着那个他从未真正放在眼里的少年天子。生命正随着血液从他魁梧的躯体中飞速流逝。

康熙缓缓地、极其平稳地抬起手,将手中那柄染血的匕首,如同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秽物,随意地掷于地上。

“锵啷——!”

匕首撞击金砖的声音,清脆、冰冷、带着金属特有的回响,瞬间刺破了殿内令人窒息的死寂。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宣告着一个时代的终结,也敲响了另一个时代的序幕。

少年天子向前踏出一步,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泊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咕唧”声。他微微俯身,靠近鳌拜那张因剧痛和窒息而扭曲涨紫的脸庞,靠近他那双正在迅速失去神采、却依旧死死瞪着自己的眼睛。康熙的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情人间的呢喃,却又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冰寒,清晰地送入鳌拜濒临溃散的耳中:

“这一刀……” 少年的气息拂过鳌拜染血的耳廓,“……替蒙恬还你。”

“蒙恬?!”

这两个字如同两把烧红的钢锥,狠狠刺入鳌拜混沌一片的意识!垂死的权臣身体猛地一颤,如同濒死的鱼最后一次弹动!那双正在扩散的浑浊瞳孔,骤然收缩到了针尖大小!

就在这意识彻底沉沦前的最后一瞬,在康熙近在咫尺、俯视着他的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鳌拜看到了!

那绝不是一个十五岁少年该有的眼神!那漆黑的瞳孔深处,仿佛蕴藏着整个宇宙的星河!无数细微、冰冷、纯粹的金色星芒,如同活物般在眼底深处疯狂流转、旋转、碰撞、生灭!那光芒,带着一种俯瞰万古、洞悉轮回的绝对漠然!这景象……这景象!

记忆的闸门被这濒死的、非人的景象轰然撞开!尘封了三十年的画面,带着钦天监陈年档案的霉味和墨香,无比清晰地浮现眼前——那是他权势初成、野心勃发之时,曾以查阅军务星象为名,强行闯入禁地般的钦天监秘库。在一排排落满灰尘的樟木架最深处,他翻出了一本用玄色丝绦捆扎、非金非玉材质制成的《紫微斗数》秘本!那秘本早已残缺不全,纸页焦黄脆裂,但在其中一页的边角处,却用某种暗金色的、仿佛凝固的星屑绘着一幅极其诡异的星图!星图的核心,并非任何已知的星宿,而是一双……眼睛!一双瞳孔深处燃烧着、流转着无数金色星芒的眼睛!旁边一行小字注解早已模糊,只隐约辨得“帝星异变……非人……古魂……”等几个支离破碎的词句!

当时他嗤之以鼻,只道是前朝方士装神弄鬼的无稽之谈。然而此刻!就在此刻!这双流转着金色星芒的、非人的眼睛,正清晰地倒映在他自己濒死的瞳孔之中!与那秘本残页上的星图,一模一样!

“呃…嗬嗬……” 鳌拜喉咙里发出最后几声意义不明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抽气声,那因极度惊骇而收缩到极致的瞳孔猛地定格,随即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光泽。庞大的身躯在血泊中彻底僵硬,只剩下脖颈创口处偶尔冒出的一个血泡,证明着生命刚刚彻底离去。

武英殿内,死一般的寂静重新笼罩。只有烛火燃烧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以及少年天子在血泊中清晰而缓慢的呼吸声。

当夜,南书房。

这里是康熙批阅奏章、处理机要的所在,素来以清静雅致著称。今夜,却笼罩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诡异静谧。巨大的紫檀木御案上,只点着一盏孤灯。灯焰昏黄,不安地跳跃着,将少年伏案的身影在墙壁上拉扯得巨大而摇曳不定。

“啪…啪…啪…啪…啪…啪…啪!”

一连七声极其清脆、响亮的爆响,毫无征兆地响起!是灯芯!那孤灯燃烧的灯芯,竟在短短数息之间,连续爆出了七朵异常硕大、明亮到刺眼的橘红色灯花!每一次爆裂,都如同小型的烟花绽放,短暂地驱散大片黑暗,随即又留下更浓的阴影。跳跃的火光将康熙的脸映照得明暗不定,他停下手中的朱笔,抬起头,看向那跳跃的灯焰。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流转的金色星芒似乎又浓郁了几分,带着一丝若有所思的冰冷玩味。

次日清晨。索额图,这位新晋的保和殿大学士,康熙倚重的心腹重臣,怀着几分忐忑与谨慎,早早便来到南书房外等候觐见。鳌拜伏诛的消息如同惊雷传遍朝野,此刻的紫禁城,正是权力更迭、暗流汹涌之际。他需要面圣,奏报善后事宜,更要揣摩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意。

梁九功,康熙的贴身大太监,面色比平日更加苍白,眼神深处藏着难以掩饰的惊悸。他沉默地引着索额图进入南书房,随即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南书房内弥漫着一股浓重的墨香,还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什么东西被烧焦的奇异气味。索额图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地面——这是臣子觐见时的规矩,目光不可直视天颜,需垂首以示恭敬。

然而,就是这一瞥之下,索额图浑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御案之下,那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散落着无数份奏折!这些奏折显然是被随意丢弃的,有的摊开,有的卷起,凌乱不堪。但真正让索额图魂飞魄散的,是这些奏折之上,无论封面还是内页,无论原本写的是什么内容,此刻都被一种浓稠、刺目的朱砂红所覆盖!

那朱砂红并非胡乱涂抹,而是用一种极其怪异、扭曲、充满邪异美感的笔触,反复描画着一个完全相同的图案!

一条蛇!

一条首尾相衔、扭曲盘绕、仿佛在吞噬自己尾巴的怪蛇!这蛇形符号异常简约,却又异常传神,寥寥数笔勾勒出无限阴冷诡谲的意象。蛇眼的位置,两点尤其浓重的朱砂,如同凝固的血珠,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着幽光。整个南书房的地面,仿佛被无数条这种诡异的衔尾蛇所占据、所覆盖,形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猩红蛇海!

“这…这…” 索额图喉头滚动,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脊背撞在冰凉的门框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逃离此地的冲动攫住了他。然而,作为臣子的本能,以及对那诡异朱批背后可能蕴含的“圣意”的恐惧与揣测,又让他僵在原地。他强迫自己将目光从满地刺目的猩红蛇图上移开,投向御案之后。

康熙并未坐在御案后。少年天子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正透过南窗的玻璃,静静凝视着外面初升的朝阳。金色的阳光勾勒出他略显单薄却异常挺拔的背影,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深沉与……疏离。他似乎对身后满地的狼藉和索额图的到来浑然未觉。

梁九功依旧垂手侍立,头埋得更低,身体微微颤抖,仿佛在极力压抑着什么。

索额图的心跳如同擂鼓。他深吸了几口带着墨臭和焦糊味的空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惊骇。他告诉自己,这或许是陛下诛杀鳌拜后,某种宣泄压力的方式?或者……是某种难以理解的、象征性的隐喻?他必须弄清楚!至少,要表现出一个重臣应有的镇定!

他鼓起莫大的勇气,僵硬地向前挪动了一步,靴底踩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发出轻微的声响。他弯下腰,颤抖的手指伸向离自己最近的一份摊开的奏折。那奏折原本是某位御史弹劾河道官员的折子,此刻正文早已被那扭曲的衔尾蛇朱砂符号完全覆盖,只留下边缘一点墨字。

就在索额图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浓稠朱砂绘就的蛇身时——

异变陡生!

奏折上那原本凝固的、猩红的墨迹,如同被投入滚烫油锅的活物,猛地剧烈扭动、沸腾起来!那扭曲的衔尾蛇图案瞬间“活”了过来!猩红的“蛇身”疯狂地蠕动、膨胀、分裂!

“嘶嘶嘶——!”

无数条细如发丝、通体漆黑、却长着两点猩红蛇瞳的诡异小蛇,如同喷泉般从那沸腾的朱砂墨迹中激射而出!它们数量之多,速度之快,远超索额图反应能力的极限!

这些由墨迹化成的、冰冷滑腻的黑色小蛇,带着一股刺鼻的腥风,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扑上了索额图的手腕、手臂!它们顺着官服的袖口,疯狂地、争先恐后地钻了进去!

“啊——!!!”

索额图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那冰滑、粘腻、带着活物挣扎扭动的恐怖触感,如同亿万只冰冷的蛆虫瞬间爬满肌肤!极致的恐惧和恶心感彻底摧毁了他的理智!他发疯般地甩动手臂,试图将那些钻入袖中的魔物甩脱!他撕扯着自己的官袍,状若癫狂!

然而,那些墨蛇如同跗骨之蛆,一旦接触肌肤,便仿佛融入了他的血肉之中!一股冰冷、麻痹、带着剧毒般的诡异气息,顺着他的手臂经脉,飞速地向心脏和头颅蔓延!视野开始模糊,天旋地转,耳边只剩下自己失控的尖叫和无数毒蛇钻入血肉的幻听嘶鸣!

就在索额图即将彻底崩溃、意识沉沦之际,一个冰冷、平静、毫无波澜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如同九天之上落下的寒冰:

“索卿,何事惊慌?”

是康熙!

少年天子不知何时已转过身来。他依旧站在御案旁,晨光透过窗棂,为他周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却无法温暖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正平静地注视着索额图疯狂挣扎的眸子。那眸底深处,金色的星芒如同冰冷的银河,缓缓流转,不带一丝人类的情感。

索额图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所有的动作瞬间僵住!他猛地抬头,对上康熙那双眼睛,那冰冷的目光仿佛蕴含着某种无形的力量,瞬间压制了他体内疯狂蔓延的麻痹感和恐惧感。钻入袖中的墨蛇似乎也在这目光下变得安静、蛰伏,但那冰冷滑腻的触感依旧清晰无比地烙印在他的每一寸神经末梢!

“臣…臣…” 索额图浑身筛糠般颤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死死抵在冰冷刺骨的金砖上,官帽滚落一旁,身体因极致的恐惧和那诡异的麻痹感而剧烈地抽搐着。

康熙的目光,淡淡地扫过他狼狈不堪的身影,又扫过满地被朱砂蛇符覆盖的奏折,最后落在索额图那因撕扯而敞开、露出半截手臂的袖口。那手臂的皮肤上,似乎隐隐有数道细微的、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的黑色纹路在皮下快速隐没。

“些许墨污,也值得如此失态?” 康熙的声音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惊悚的一幕从未发生。“退下吧。鳌拜余党名录,午时呈来。”

“……嗻…嗻…” 索额图如同听到了大赦之音,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破碎的音节。他连滚带爬,甚至不敢去捡地上的官帽,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出了南书房,留下满地的狼藉和那挥之不去的墨蛇腥气。

梁九功依旧垂手侍立,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康熙缓缓踱步到御案之后,并未坐下,而是伸出手,在御案下方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轻轻一按。

“咔哒”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

御案侧面一块严丝合缝的紫檀木雕花板无声地滑开,露出了一个狭长的暗格。

康熙探手入内,从中取出了一卷东西。

那是一卷帛书。色泽古旧泛黄,边缘磨损严重,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帛书用一种极其古朴、刚劲、如同刀凿斧刻般的文字书写而成——正是早已失传的秦篆!

梁九功的心脏猛地一缩!他认得那字迹!那是陛下近几个月来,常在夜深人静时独自临摹的字体!他从未想过,陛下临摹的源头,竟是这卷藏在御案深处的古物!

康熙缓缓展开帛卷。昏黄的灯光下,帛卷的标题显露出来——《推背图注》!字迹古拙苍劲,透着一股洞悉天机的玄奥气息。康熙的目光并未在那些晦涩难解的谶语和卦象上过多停留,他修长的手指径直翻到了帛卷的末页。

末页,并非秦篆。

而是熟悉的、属于少年康熙的御笔!

但这御笔所绘之物,却足以让任何知晓其意义的人心神俱裂!

那是一个结构复杂、充满了精密的齿轮、连杆、活塞和巨大锅炉的机械构造图!线条清晰准确,标注细致入微!每一个部件旁,都用蝇头小楷标注着名称和功用:汽缸、飞轮、冷凝器、蒸汽阀门……在图稿的右下角,赫然标注着一行小字:

“制器之法,可驭水火之力,驱万钧之重,一日千里,非人力可及。然,此物若出,或引天机剧变。慎之,慎之。 始皇三十七年冬 记”

“始皇三十七年?!”

梁九功的瞳孔骤然收缩!一个早已化为尘埃的帝王年号,与眼前少年天子的御笔,竟出现在同一张图纸之上!那图纸上描绘的,分明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奇技淫巧之物!那标注的年份,更是荒谬绝伦!

康熙的手指,缓缓拂过图纸上那巨大的、象征着动力核心的锅炉,指尖停留在“始皇三十七年”那几个小字上。他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中,金色的星芒无声地旋转着,仿佛在凝视着一条跨越了两千年时光的、冰冷的因果之链。

与此同时,太医院深处,一间门窗紧闭、气氛凝重的验尸房内。

鳌拜庞大的尸身被剥去衣物,赤条条地置于冰冷的石台之上。几盏牛油大烛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也照亮了尸体脖颈上那道狰狞的致命伤口,以及周身搏斗留下的青紫淤痕。几位经验最老道的仵作和太医令正屏息凝神,进行着最后的查验。

“怪事…真是怪事…” 负责检查脊骨的老仵作眉头紧锁,枯瘦的手指在鳌拜粗壮的腰椎骨节上反复摸索着。忽然,他手指一顿,脸上露出极度惊疑的神色。“此处…似有异物嵌入骨中!”

周围的太医和仵作立刻围拢过来。只见在鳌拜尾椎骨第三节的位置,皮肉之下,骨骼表面,赫然有一小块异常的凸起!质地坚硬,绝非骨质增生!

太医令当机立断,取过一把小巧锋利的柳叶刀,小心翼翼地切开覆盖其上的皮肉筋膜。当骨头彻底暴露出来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在森白的尾椎骨第三节的骨面上,竟深深嵌着一块东西!

那东西呈内圆外方的柱状,色泽温润,呈现出一种深沉的青绿色,带着古老的玉质光泽——赫然是一枚残缺的玉琮!这半枚玉琮约有半寸见方,边缘断裂处极其不平整,仿佛是被某种巨力强行砸断嵌入骨中!其表面,刻满了极其细微、扭曲盘绕的纹路!

一名精通古玉的太医凑近细看,只看了一眼,便如同被蝎子蜇了一般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瞬间煞白!

“这…这纹路!与…与内府秘档中记载的…成祖文皇帝当年贴身佩戴的青玉扳指上的…一模一样!”

成祖文皇帝——朱棣!那枚传闻中会渗出“血泪”、最终裂缝又神秘消失的扳指!

这半枚嵌在鳌拜尾椎骨中的玉琮,其上古老的蝌蚪纹饰,竟与两百年前那位同样笼罩在“天命”谜团中的永乐大帝的贴身之物,同出一源!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带着令人窒息的寒意,飞速传入宫中。而当它最终落在梁九功耳中时,这位见惯了风浪的大太监,在深夜独处时,颤抖着提起笔,在他那本从不示人的秘册上,记下了这样一行字:

“圣躬连日批阅奏章至子时,常兀坐于南窗下,对空自语,声调迥异,非复少年。昨夜更闻其低叹:‘徐福误朕…东海仙踪…终是虚妄…’语毕,殿内烛火尽作青碧之色,良久方复。奴才伏于门外,心胆俱裂,汗透重衣。天命玄玄,非人可窥,唯祈上苍佑我大清…”

墨迹未干,一滴冰冷的汗珠滴落纸面,氤氲开一小片模糊的湿痕。窗外,紫禁城的飞檐在惨淡的月色下,如同无数柄指向无尽夜空的、沉默的利剑。

道光二十年的冬,凛冽得如同淬了毒的刀子。紫禁城层层叠叠的琉璃瓦上积着肮脏的薄雪,被朔风一刮,簌簌落下,带着灰败的末世气息。养心殿内,炭火烘得沉闷,龙涎香也压不住那股从南方万里迢迢飘来的、混杂着硝烟与绝望的焦糊味。

道光帝爱新觉罗·旻宁,这位以节俭著称的“补丁皇帝”,此刻正枯坐在蟠龙宝座上。他身形瘦削,裹在略显宽大的明黄龙袍里,脸色是常年忧思过度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一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偶尔掠过一丝与其衰颓外表绝不相称的、极其深沉的锐利与……孤绝。他手中捧着一只小巧的钧窑天青釉茶盏,那温润如玉的釉色,曾是这沉闷宫殿里唯一能让他稍感慰藉的旧物。盏中茶水早已冰冷,他却浑然不觉,只下意识地用指腹摩挲着盏壁,感受着那细腻的冰裂纹路。

突然——

“轰!!!”

一声沉闷到极致的巨响,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恶魔咆哮,猝不及防地撕裂了紫禁城死寂的午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连绵不绝!那声音并非近在咫尺的爆炸,而是来自极遥远南方,带着一种穿越万里山河、挟裹着无数生灵哭嚎的恐怖威压,狠狠撞在每个人的耳膜上!那是珠江口的炮声!

养心殿巨大的、镶嵌着琉璃的雕花窗棂,如同被无形的巨锤狠狠擂中!哗啦啦——!整面窗户应声而碎!晶莹剔透的琉璃碎片,如同暴雨般激射入殿内!尖锐的破空声刺耳欲聋!碎裂的琉璃折射着殿内昏黄的光线,如同无数冰冷的星辰骤然迸裂!

就在这天地变色的瞬间,道光帝(始皇)手中那只被他摩挲了不知多少遍的钧窑天青釉茶盏,毫无征兆地、从内部猛地炸裂开来!

“砰——!”

一声清脆又沉闷的爆响!

名贵的瓷片四散飞溅!其中一片最为锋利、如同柳叶般的残片,带着巨大的冲击力,竟狠狠地、深深地扎进了他紧握着茶盏的右手掌心!瓷片几乎完全没入血肉,只留下一个狰狞的豁口和边缘刺目的白茬!

然而!

没有血!

一滴也没有!

那深可见骨的创口,皮肉翻卷,触目惊心,却如同干涸了千年的河床,不见丝毫鲜红!创口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失血的灰白色,仿佛被瞬间抽干了所有的生机!只有那深深嵌入骨缝的冰冷瓷片,无声地诉说着刚才发生的恐怖!

道光帝(始皇)的身体猛地一震,仿佛被那无形的炮声和手中炸裂的瓷片同时击中。但他并未发出痛呼,甚至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那双深陷的眼眸,骤然爆射出两道如同实质的、冰冷刺骨的寒光!那绝非一个被惊变吓到的皇帝应有的眼神,更像是一头蛰伏千年的凶兽被彻底激怒!他的目光,死死地、如同两枚烧红的铁钉,钉在了御案之上——那里,正摊开着钦差大臣琦善刚刚从广州加急呈上的奏折,以及附在其中的几份图纸!

他猛地伸出那只被瓷片贯穿、却诡异无血的右手,丝毫不顾掌心可怖的创口,一把抓起最上面那张图纸!动作粗暴而急切,仿佛要撕碎眼前的一切!

图纸展开。线条清晰而冰冷,标注着密密麻麻的洋文和数字。那上面描绘的,正是琦善奏折中提到的、令大清引以为傲的坚船利炮在“英夷”面前不堪一击的罪魁祸首——蒸汽机!

巨大的锅炉如同蛰伏的钢铁怪兽,粗壮的连杆和活塞传递着非人的力量,精密的飞轮高速旋转,带动着巨大的明轮……每一个部件,都充满了力量与冰冷的秩序感。

道光帝(始皇)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飞速地扫过图纸上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齿轮的齿数,每一个连杆的角度,每一个阀门的构造……

他的呼吸,骤然停止了!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杂着滔天震怒与深入骨髓恐惧的寒流,瞬间席卷了他的四肢百骸!握着图纸的手,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那张薄薄的纸片在他手中簌簌作响!

一模一样!

图纸上描绘的这架名为“蒸汽机”的、来自万里之外蛮夷之邦的“奇技淫巧”之物的核心构造!每一个齿轮的咬合方式,每一个活塞的往复轨迹,每一个能量转换的节点……竟然与他记忆中、那尘封了两千年的、属于墨家最核心、最禁忌的机关图谱——《非攻·机枢篇》——分毫不差!

那是赢政在扫灭六国、焚书坑儒之后,唯一被秘密保存在阿房宫最深地库中的墨家遗宝!是他曾经痴迷研究、试图将其用于建造永恒陵寝和无敌战车的至高机密!是墨翟及其弟子穷尽智慧,探索天地至理与力量本源的终极造物!

这本该随着大秦帝国的崩塌、随着阿房宫的烈焰彻底湮灭于历史长河的知识!这本该独属于他始皇帝一人的禁忌力量!为何会出现在这蛮夷的图纸之上?!为何会驱动着那些喷吐黑烟、撕裂大清海疆的钢铁怪物?!

一股被冒犯、被亵渎、被彻底超越的暴戾之火,混杂着对未知力量的巨大恐惧,如同岩浆般在他(赢政)的胸腔里疯狂翻涌!他的脸色由蜡黄转为一种骇人的青白,太阳穴突突狂跳,那深陷的眼窝里,仿佛有黑色的火焰在燃烧!

就在这理智即将被怒火和恐惧吞噬的边缘,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了图纸的右下角。

那里,用极细的墨线,标注着一个不起眼的符号——“IX”。

一个简单的罗马数字,“9”。

但落在道光帝(始皇)的眼中,却如同九天之上劈下的惊雷,狠狠炸响在他的灵魂深处!

这符号!这简洁、冰冷、充满秩序感的计数方式!这正是他第一世称帝、横扫六合、书同文车同轨时,亲自下令在度量衡器、军械图谱、乃至地宫密档上使用的——秦制数字符号!他清晰地记得,自己登基称帝那一年,在咸阳宫颁布的诏书上,那代表着他永恒伟业的纪年开端,正是用这种符号刻印下的——“I”!(秦始皇帝元年)

“IX”……第九年?是谁在用?为何用此?!

蛮夷?墨家遗宝?秦制纪年符号?

无数混乱、惊悚、无法理解的碎片,如同风暴般在他混乱的意识之海中疯狂搅动、碰撞!那枚嵌入掌心的冰冷瓷片带来的剧痛,此刻仿佛成了连接现实与疯狂深渊的唯一锚点。

“当——!当——!当——!……”

就在这心神剧震、几欲呕血的时刻,殿外廊庑下,那架来自西洋、被视为稀罕物件的鎏金珐琅自鸣钟,准时地敲响了报时的钟声!悠扬、清脆、带着异域的韵律,穿透了养心殿内弥漫的硝烟味、琉璃粉尘和死寂的恐惧。

这钟声,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击中了道光帝(始皇)!

他整个人如同被真正的雷霆劈中!猛地从御座上弹起!那张青白交加的脸上,所有的暴怒、恐惧、惊疑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窒息的、极致的骇然与难以置信!

他的耳朵,自动屏蔽了钟声的音调,所有的感知力,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强行抽离、凝聚、死死锁定在那钟摆晃动的节奏上!

一下…又一下…再一下…

那黄铜钟摆,带着完美的圆弧轨迹,稳定、精准、毫厘不差地在玻璃罩后左右摆动。每一次摆动的幅度,每一次到达顶点后回落的瞬间,每一次经过最低点时那微不可查的迟滞感……

这节奏!这韵律!这精确到令人发指的时间间隔!

竟然……竟然与他记忆最深处、那耗费无数工匠生命、以水银为血脉、驱动着整个骊山地宫庞大而致命机关的——核心水银泵阀的搏动流速——分毫不差!

两千年前,他(赢政)站在幽深的地宫核心,看着那巨大的、以精金铸造、镶嵌着夜明珠的复杂机枢,其中奔流不息的水银,就是按照这种精确到恐怖的节奏,推动着齿轮,牵引着弩机,循环着模拟的江河湖海!那是他追求永恒、掌控生死的终极象征!

这蛮夷的计时之器,这冰冷的钟摆摆动,怎会与那深埋地底、属于他一人之秘的水银机关,拥有着完全一致的、如同心跳般的生命律动?!

“嗬…嗬嗬……” 一阵如同破风箱般的、极其压抑痛苦的吸气声,从道光帝(始皇)的喉咙深处挤出。他感到一股腥甜直冲喉头,眼前阵阵发黑,无数属于赢政的记忆碎片——地宫幽暗的光线、水银奔流的冰冷反光、机关转动的沉闷轰鸣——与眼前养心殿破碎的琉璃、蒸汽机的图纸、钟摆的晃动疯狂地交织、重叠、撕扯着他的意识!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 一个嘶哑、扭曲、仿佛不属于他自己的声音,在他灵魂深处咆哮。

他再也无法忍受!无法思考!

“砰!” 他猛地将那张蒸汽机图纸狠狠掼在御案上!碎裂的钧窑瓷片随着他剧烈的动作,在掌心的创口中更深地切割了一下,依旧没有血流出来,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和更尖锐的剧痛。

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踉跄着从御座上冲了下来!明黄的龙袍下摆扫过满地的琉璃碎屑,发出刺耳的刮擦声。他无视了跪伏在地、抖成一团的太监宫女,无视了那依旧在奏响的、如同催命符般的西洋钟声,跌跌撞撞地冲出养心殿那破碎的殿门,朝着后宫的方向,发足狂奔!

目标只有一个——坤宁宫!

凛冽的寒风如同冰刀,抽打在他单薄的身躯和青白的面颊上,却无法冷却他体内那团混乱燃烧的火焰。沿途的侍卫、太监,看到他这副状若疯魔、掌心还深深嵌着一块巨大瓷片的模样,无不吓得魂飞魄散,纷纷跪地,连头都不敢抬起。

道光帝(始皇)一路狂奔,冲进坤宁宫那温暖而熟悉的殿宇。皇后钮祜禄氏被这突如其来的闯入惊得花容失色,手中的绣绷掉落在地。

“皇上!您的手!!” 皇后惊骇欲绝地扑上来,想要查看他掌心的恐怖伤口。

道光帝(始皇)却粗暴地一把推开她,力道之大,让皇后踉跄着跌坐在一旁。他的眼睛赤红,目光如同疯魔的探照灯,在坤宁宫内疯狂扫视,最终死死锁定了皇后日常梳妆的那只紫檀木嵌螺钿的妆奁!

他扑了过去!动作粗暴地将妆奁上的首饰、胭脂水粉盒、象牙梳篦……所有精致华美的物件,如同垃圾般扫落在地!发出噼里啪啦的碎裂声响!他枯瘦的手指,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在妆奁的每一寸雕花、每一个抽屉的缝隙里摸索、抠挖!

皇后瘫坐在地上,看着如同恶鬼附身的丈夫,吓得连哭泣都忘了,只剩下无边的恐惧。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的机括声响,在妆奁最底层的夹缝中被触发!

道光帝(始皇)的动作猛地顿住!他的手指颤抖着,从那个极其隐秘的、只有皇后本人才知晓的暗格中,抠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枚铜钱。

一枚极其古旧、边缘磨损严重、遍布着深绿色铜锈的——秦半两钱!

铜钱入手沉重冰凉,带着跨越两千年的沧桑气息。钱体方正,象征着“天圆地方”的古老宇宙观,“半两”二字的小篆刻痕早已模糊不清。

道光帝(始皇)的呼吸粗重如牛,他颤抖着将这枚锈迹斑斑的铜钱举到眼前,浑浊而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透镜,死死聚焦在铜钱中央那方形的孔洞之中!

孔洞幽深,积满了岁月的尘埃。

然而!

就在道光帝(始皇)的目光凝注的刹那!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非金非玉的青色毫光,如同沉睡万年的星屑被强行唤醒,骤然从钱币孔洞的最深处迸发出来!那光芒穿透了厚厚的铜锈和积尘,在昏暗的坤宁宫内,划出一道妖异而短暂的青痕!

青光映照下,在那方寸之间的孔洞深处,道光帝(始皇)那双重瞳深处燃烧着疯狂与惊骇的眼睛,清晰地看到——

一枚比米粒还要微小、通体晶莹剔透、呈现出一种深邃内敛青黑色的——玉简!

那玉简虽小到极致,却形态完备!其上密密麻麻、如同活物般扭曲盘绕的——正是那贯穿了千年帝王宿命的、令人灵魂战栗的蝌蚪文!

玉简在孔洞的微光中,仿佛在缓缓旋转,散发着冰冷而古老的气息,如同一个跨越了无数时空的、无声的嘲笑,又像是一把插入宿命锁孔的、锈迹斑斑的钥匙。

道光帝(始皇)死死攥着这枚冰冷的秦半两钱,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声响,深深嵌入掌心的钧窑瓷片似乎又刺入了更深的地方。那枚微缩玉简散发出的幽光,如同冰冷的毒蛇,顺着他的视线钻入脑海,与他记忆中属于赢政的无数片段疯狂碰撞、纠缠。

骊山地宫深处,水银奔流在精金沟渠中,发出沉闷而永恒的汩汩声,那节奏……那节奏竟与殿外西洋钟的摆锤声诡异地重合!阿房宫秘库中,墨家《机枢篇》的图谱在烛火下展开,精密的齿轮连杆与眼前蒸汽机图纸的构造严丝合缝!还有琅琊台上,徐福跪献玉简时,那蝌蚪文在夕阳下闪烁的幽绿光泽,与手中钱孔内这微缩玉简的光芒,如出一辙!

“徐…福…” 一个沙哑、破碎、饱含着两千年来积郁的暴怒与彻骨寒意的名字,从道光帝(始皇)紧咬的牙关中挤出。他猛地抬起头,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赤红与冰冷交替闪烁,如同濒临爆发的火山口。他不再看地上惊惶无助的皇后,不再看满殿狼藉,他的目光穿透了坤宁宫厚重的宫墙,死死投向南方——那炮声传来的方向,那蒸汽机轰鸣的源头,那撕碎了他天朝迷梦的蛮夷之地。

“误朕…尔等…皆误朕!” 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撕裂般的尖啸,在坤宁宫死寂的空气中炸开!那声音里混杂着朱棣的暴戾、康熙的冰冷、以及赢政那被长生欺骗、被机关泄露、被时代彻底抛下的、积压了二十个世纪的滔天怨毒!这怨毒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瞬间吞噬了他残存的理智。

他猛地扬起那只握着秦半两钱、掌心还嵌着瓷片的手,用尽全身的力气,似乎要将这枚承载着无尽诅咒的古钱狠狠砸向地面!

然而,就在手臂挥下的瞬间——

“噗!”

一声极其轻微、却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不是钱币落地。

是他掌心那深可见骨、一直诡异无血的恐怖创口,终于……喷涌了!

粘稠、暗红、近乎发黑的血液,如同压抑了太久的地底岩浆,猛地从瓷片周围的皮肉翻卷处激射而出!那血液仿佛拥有自己的意志,并未四散流淌,而是极其诡异地、如同活物般在空中扭动、汇聚,竟在刹那间于他身前的地板上,凝成了一行触目惊心的、由粘稠血珠组成的字迹:

“IX… IX… IX…”

三个不断重复、扭曲、放大的罗马数字“9”!殷红刺目,散发着浓烈的铁锈腥气!

道光帝(始皇)的动作彻底僵住。他低头,看着地上那由自己鲜血凝成的、不断重复的“IX”,又看看右手掌心那依旧在汩汩涌出暗红血液的创口,再看看左手紧握的、钱孔深处微缩玉简仍在幽幽闪烁青芒的秦半两……

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巨大疲惫与虚无,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所有的暴怒、恐惧与疯狂。那支撑了他(赢政)两千年的、睥睨天下的意志,那属于朱棣的靖难铁血,那属于康熙的金砖诛杀,那属于道光帝旻宁的补丁挣扎……在这荒谬绝伦、冰冷嘲弄的血字面前,似乎都变得苍白而可笑。

他高大的身躯剧烈地摇晃了一下,如同被抽去了脊梁。明黄的龙袍被掌心血污浸染了一大片暗红。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如同叹息又如同呜咽的“嗬…”声,眼前一黑,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沉重木偶,直挺挺地向后倒去,重重地砸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

“皇上——!!!” 皇后钮祜禄氏终于从极致的恐惧中回过神,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扑了上去。

坤宁宫外,那架西洋自鸣钟的钟摆,依旧在不疾不徐地、精确无比地左右晃动着。那冰冷的节奏,如同来自咸阳地宫最深处的、永恒的水银脉搏,一声声,敲打在破碎的帝国黄昏之上。安庆军营的深夜,曾国藩从噩梦中惊醒时,发现案头家书的墨迹正逆流回笔尖。纸上浮现的《商君书》片段里,"燔诗书"三字不断渗出鲜血。翌日铸造新炮时,他鬼使神差标注的"重十二镒",引得左宗棠暗中查验《史记·秦始皇本纪》——结果令人毛骨悚然:秦制一镒等于二十两,换算后炮重正是二百四十两,与秦陵出土的铜车马构件重量完全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