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的光晕在视网膜上残留着破碎的光斑,如同那场暴烈初夜后无法愈合的伤口。夏芷晴赤脚踩在顶层公寓冰冷的意大利大理石地面上,昂贵的丝绒睡袍裹着她布满深紫淤痕的身体。每一次轻微的移动都牵扯起隐秘的疼痛,那是杜彦辰昨夜宣告所有权的“符咒”。他早已离去,留下这巨大、奢华、死寂的囚笼。空气里还残留着他惯用的雪松与皮革混合的古龙水气息,此刻闻起来却像防腐剂,凝固着令人窒息的粘油。
她漫无目的地游荡,像一抹不被需要的影子。穿过挂满价值连城却冰冷无情的抽象派油画的长廊,那些扭曲的线条和刺目的色块,仿佛是杜彦辰内心世界的具象投射。一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鸢尾花纹样的橡木门,突兀地出现在画廊尽头。它微微虚掩着,一线幽暗的光从门缝里渗出,如同深渊的邀请。
一种奇异的力量攫住了她。不是好奇,而是一种近乎自毁的冲动——仿佛推开这扇门,就能彻底看清这华丽地狱的基石。指尖触到冰凉的门板,她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踏入墓穴般的决绝,推开了门。
刹那间,浓烈到刺鼻的松节油、陈年亚麻籽油和灰尘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几乎让她窒息。她摸索着按下墙上的开关。
“啪嗒。”
惨白的光线骤然亮起,如同手术台上的无影灯,精准地照亮了这方被时间遗忘的密室。夏芷晴的呼吸瞬间停滞,血液似乎在血管里冻结了。
眼前,不是金银财宝,不是机密文件。
是眼睛。
成百上千双眼睛。
巨大的画框从地面一直堆叠到接近天花板,像一层层沉默的墓碑。画上全是同一个女人。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光影,不同的神态——或凝神远眺,或垂眸浅笑,或沉浸在书页间。但无一例外,那眉眼,那鼻梁的弧度,那唇瓣的轮廓……竟与她有着惊人的七分相似!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肋骨的束缚。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门框上。这不是巧合。这铺天盖地的相似,如同一个精心编织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巨大谎言的核心。她像被无形的绳索牵引着,一步步走向离她最近的一幅肖像。
画中的女子站在一片朦胧的春日花园里,穿着飘逸的白色长裙,阳光在她柔顺的发丝上跳跃,笑容温婉宁静,带着不食人间烟火的纯净。那种未经风霜的天真,是夏芷晴早已被生活碾碎、被杜彦辰彻底摧毁的东西。她颤抖着伸出手指,不是去触碰画布,而是迟疑地、轻轻抚上自己锁骨下方一处仍在隐隐作痛的深紫色淤痕——那是昨夜杜彦辰失控时留下的“爪痕”。冰凉的指尖触碰到自己滚烫的、带着屈辱印记的皮肤,再看向画中人那光洁无瑕、宛若圣像般的脖颈。
“呵……”一声破碎的、介于呜咽与冷笑之间的气音从她喉咙里溢出。
原来如此。
那些昂贵的、却毫无个人喜好的华服珠宝。
那些他强迫她临摹的、属于某个陌生大师的冷峻笔触。
那些在亲密时,他凝视她某个角度(通常是侧脸)时骤然深邃、却又瞬间被暴戾取代的复杂眼神。
那句醉酒后掐着她脖子、如同诅咒般的低语:“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这满室冰冷的肖像,以一种残忍的精准,拼凑成一幅完整而狰狞的图景——她存在的唯一价值,只是这张脸,这张酷似另一个女人的脸!一个死去的、被供奉在神坛上的幻影!杜彦辰给予她的一切“宠爱”(囚禁的华服、撕毁她画作时毁灭的快意、暴虐的占有),都只是在对着这张脸进行一场扭曲的祭奠!她夏芷晴,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才华,她的灵魂……在他眼中,不过是依附于这张脸的可有可无的瑕疵,是干扰他凭吊亡灵的噪音!
一种比昨夜身体被撕裂更尖锐、更彻底的痛楚,瞬间贯穿了她。不是嫉妒,不是被欺骗的愤怒,而是一种存在被彻底否定的虚无感。她踉跄着后退,撞翻了角落里一个蒙尘的画架。
“哗啦——”
画架倾倒,扬起一片呛人的灰尘。一幅被布幔半遮的画滑落出来。夏芷晴下意识地弯腰去扶,指尖却在触碰到画框边缘时,如同被电流击中般僵住。
这幅画……风格截然不同!
不再是那些被精心描绘的、带着柔光滤镜的完美肖像。这幅画布上涌动着压抑的、近乎狂暴的力量。扭曲的线条,阴郁的蓝灰色调,勾勒出暴雨倾盆的街道。刺眼的车灯像垂死野兽的眼睛,穿透雨幕,照亮了路中央……一个支离破碎的白色身影!画面充满了未完成的、颤抖的笔触,巨大的痛苦和恐惧几乎要冲破画布,扑面而来!右下角,一个潦草却力透纸背的签名:周雨薇。
日期,赫然是三年前!
周雨薇……这个名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夏芷晴混乱的意识。那个名字!管家老陈某次在她高烧昏沉时,曾无意间叹息着提及过:“唉,要是周小姐还在……她最是心善,见不得人受苦……” 后面的话被另一个佣人惊恐地打断。
周雨薇。死了。三年前。车祸。
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旋涡在她脑中疯狂旋转。杜彦辰的白月光。肖像的主人。死于车祸。而眼前这幅画……这充满死亡预感的、未完成的遗作!一个留法的艺术家,为何会画出如此绝望、如此具有毁灭性的场景?仅仅是艺术表达吗?还是……一种不祥的预感?
就在这时,门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夏芷晴的心脏骤然停跳!她猛地回头,只见管家老陈端着水杯站在门口,脸上是来不及掩饰的惊愕和深深的忧虑。
“夏小姐?”老陈的声音干涩,“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杜先生吩咐过,任何人不得……”
夏芷晴没有理会他的阻拦。她的视线死死钉在老陈脸上,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周雨薇……她到底是怎么死的?”
老陈的脸色瞬间变得灰白,眼神躲闪,端着水杯的手微微颤抖。这无声的惊恐,比任何回答都更具冲击力。夏芷晴逼近一步,那幅描绘车祸的恐怖画作在她身后如同无声的控诉:“告诉我!她是不是……根本就不是意外?!”
“夏小姐!”老陈的声音带着哀求,“过去的事了,您别再问了!杜先生他……他承受不起再提……”
“承受不起?”夏芷晴发出一声尖锐的嗤笑,那笑声在堆满肖像的密室里回荡,显得格外凄厉,“他把我关在这里,对着这张脸发疯,他就承受得起了?”她猛地指向满墙的肖像,又指向自己伤痕累累的脸,“看看这些!看看我!我承受的是什么?一个活着的祭品?一个用来填补他扭曲思念的赝品?告诉我真相!周雨薇的死,和杜家……和他杜彦辰,到底有没有关系?!”
老陈被她眼中燃烧的、近乎毁灭的火焰震慑住了。他嘴唇翕动了几下,最终颓然地垂下头,声音低得如同耳语:“那晚……周小姐和先生……在电话里吵得很厉害……很厉害。她开着车冲了出去……后来……后来现场……有人说刹车线……但杜家很快……” 他猛地收住话头,浑浊的眼里满是恐惧,“夏小姐!求您了!忘了您看到的!离开这里!为了您好!”
刹车线。
杜家很快……
后面未尽的言语,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夏芷晴的心脏。她不需要再听下去了。老陈的恐惧,那幅充满死亡气息的画作,杜彦辰醉酒后那句刻毒的诅咒……所有的线索,都在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周雨薇的死,或许并非单纯意外!而杜家,甚至杜彦辰本人,可能掩盖了真相!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比杜彦辰施加的任何暴力都更让她恐惧。她不仅是一个替身,一个玩物,她还被困在一个可能隐藏着谋杀秘密的囚笼里!囚禁她的男人,那个在血腥中占有她、在她痛苦中寻找慰藉的男人,可能……是一个凶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公寓大门的方向,传来了清晰而冰冷的电子锁开启声。
“滴——咔哒。”
杜彦辰回来了。
老陈的脸色瞬间惨白如纸,眼中只剩下绝望。夏芷晴猛地转身,背对着门口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她能清晰地听到那沉稳、冷酷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她紧绷的神经上。松节油的气味从未如此刺鼻,混合着灰尘和陈年油彩的死亡气息,紧紧扼住了她的喉咙。满墙的“眼睛”似乎都在无声地注视着她,那个死去的周雨薇,仿佛正透过她的躯壳,冷冷地凝视着归来的杜彦辰。
脚步声在密室门口停顿了。
时间仿佛凝固。冰冷的空气如同实质般压迫着夏芷晴的脊背,她能感觉到那道锐利如刀的目光,正落在她身上,落在她身后那幅滑落在地、描绘着死亡场景的画作上。
“谁允许你进来的?”
杜彦辰的声音响起,低沉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令人骨髓都冻结的寒意。那声音穿透死寂的空气,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绕上她的脖颈。
夏芷晴没有回头。极致的恐惧之后,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平静在她碎裂的心湖深处蔓延开来。存在的虚无感被更深的黑暗取代——她洞悉了这囚笼的真相,也触碰到了笼罩在杜彦辰身上的、令人战栗的阴影。
替身的屈辱,叠加着对深渊的窥探。恨意不再是灼热的火焰,而是沉入深渊底部、冰冷坚硬的顽石。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愤怒的扭曲,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冰封的苍白。她抬起眼,迎向门口那个高大、冷酷、浑身散发着无形压迫感的男人。
目光相遇。
她的眼神不再是怯懦的承受,不再是破碎的哀伤,而是一种空洞的、深不见底的、如同古井寒潭般的平静。在那平静之下,是刚刚淬炼出的、带着血腥味的、冰冷的恨意和了悟。她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刚刚被她亲手解剖开、露出狰狞内核的怪物标本。
杜彦辰的瞳孔,在她那陌生的、冰封的目光注视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缩。他看到了她身后滑落的那幅画,看到了满室冰冷的肖像,更看到了眼前这个女人——这张酷似雨薇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雨薇从未有过的、令他感到一丝失控和……心悸的神情。
密室狭小的空间里,空气沉重得如同铅块。松节油的气味、灰尘的味道、陈年油彩的气息、以及一种无形的、属于过去的死亡气息和此刻激烈碰撞的、冰冷的对峙感,混合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毒药。
替身的薄纱已被彻底撕碎,露出底下狰狞的权力游戏与可能沾染血腥的秘密。夏芷晴站在肖像的坟墓里,站在死亡画作的阴影下,站在杜彦辰冰冷目光的审判席前。她的灵魂在尖叫,她的身体却像一尊冰雕。
杜彦辰转身离开,彻夜未归。
晨光透过落地窗的纱帘渗进来,像一层薄薄的、苍白的雾,覆盖在夏芷晴裸露的肌肤上。
她睁着眼睛,一夜未眠。骨骼深处残留着钝痛,每一寸皮肤都在无声地尖叫。她不敢动,不敢翻身,甚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仿佛稍一用力,那些淤青和撕裂的伤口就会重新渗出血来。
杜彦辰已经不在了。
夏芷晴缓慢地、近乎机械地撑起身体,指尖触到床头柜上的玻璃杯——一杯温热的蜂蜜水,杯壁上凝结着细小的水珠。她盯着它,恍惚了一瞬。
这是施暴者的怜悯,还是……一丝愧疚?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她就猛地咬住下唇,几乎要笑出声。愧疚?杜彦辰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愧疚?他只会享受她的痛苦,享受她的臣服,享受她像一件被摔碎又勉强拼凑起来的瓷器,在他面前瑟瑟发抖。
可她还是伸手,端起那杯水,一口气灌了下去。
喉咙火辣辣的疼,像是被砂纸摩擦过。蜂蜜的甜腻在舌尖蔓延,却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强忍着恶心,咽了下去。
——她需要活下去。
哪怕只是像一条狗一样,摇尾乞怜地活着。
床头柜上,除了一杯蜂蜜水,还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衣物。一条深蓝色的丝绒连衣裙,领口和袖口绣着暗纹,触手冰凉而柔滑,像是某种无声的嘲讽——“穿上它,你依然可以体面地站在我身边。”
夏芷晴盯着那条裙子,指尖微微发抖。
她不想碰它。
她不想穿杜彦辰给她的任何东西。
可她更不想继续穿着昨晚那条被撕烂的裙子,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一样,蜷缩在这张充满屈辱的床上。
——她还有尊严吗?
也许早就没有了。从她签下那份契约,从她踏进这座囚笼,从她昨夜被他按在这张床上,像对待一件物品一样肆意蹂躏的时候,她的尊严就已经被碾成了粉末。
可她还是缓慢地、艰难地挪动身体,伸手去够那条裙子。
就在这时,房门被推开了。
夏芷晴猛地僵住,手指蜷缩起来,像是被人当场抓住的小偷。
管家老陈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粥和几样清淡的小菜。他的目光在看到她赤裸的肩膀和床单上的血迹时,微微一顿,随即垂下眼,声音恭敬而克制:“夏小姐,您醒了。”
夏芷晴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扯过被子,遮住自己的身体。
老陈走进来,将托盘放在床头柜上,然后退后两步,低声道:“杜先生吩咐,让您好好休息。”
夏芷晴盯着那碗粥,喉咙发紧。
“……他人呢?”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他说……晚上会回来。”老陈回答
晚上会回来。
这句话像一把钝刀,缓慢地、残忍地刺进她的心脏。
——他还会再来。
夏芷晴的手指攥紧了被子,指节泛白。
老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恐惧,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道:“夏小姐,您……吃点东西吧。”
她没有动。
老陈叹了口气,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她一个人。
夏芷晴盯着那碗粥,热气袅袅上升,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不能这样下去。
她不能像个被驯服的宠物一样,等着杜彦辰回来,等着他再次对她施暴。
她得想办法……哪怕只是短暂地逃离这个房间,逃离他的掌控。
她深吸一口气,强忍着疼痛,伸手去拿那条裙子。
——她得穿上它。
——她得活下去。
傍晚的时候,杜彦辰回来了。
夏芷晴听见了门锁转动的声音,听见了他的脚步声——沉稳、冰冷,像是一头巡视领地的野兽。
她坐在窗边的单人沙发上,身上穿着那条深蓝色的丝绒裙,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座冰雕。
杜彦辰推门而入,西装笔挺,领带一丝不苟,仿佛昨夜那个暴戾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从她苍白的脸,到她修长的脖颈,再到她手腕上隐约可见的淤痕。
然后,他微微眯起眼。
“你没换衣服。”
夏芷晴的指尖颤了一下,但她没有低头,只是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
“我穿了。”
——她穿了裙子,但她没有换掉……内衣。
杜彦辰盯着她,眼神渐渐沉了下来。
空气凝固了几秒。
然后,他忽然迈步走过来,一把扣住她的手腕,将她从沙发上拽了起来。
夏芷晴踉跄了一下,膝盖撞在茶几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可她咬紧牙关,一声不吭。
杜彦辰冷笑一声,拖着她往外走。
“既然你不愿意换,那就这样出去。”
夏芷晴的心脏猛地一缩。
“……去哪?”
杜彦辰没有回答,只是强硬地把她塞进了车里。
车门关上的瞬间,夏芷晴的指尖死死掐进掌心。
——她逃不掉。
——她从来都逃不掉。
晚礼服是墨绿色的,丝绸质地,在灯光下流淌着暗沉的光泽,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湖水。
夏芷晴站在衣帽间的全身镜前,任由造型师替她调整腰间的系带。镜中的女人面容苍白,嘴唇被涂上一层薄薄的玫瑰色,睫毛卷翘,眼尾点缀着细碎的金粉,像是刻意伪装出的精致。
“夏小姐,您真漂亮。”造型师退后一步,微笑着赞叹。
夏芷晴没有回答。
漂亮?
她盯着镜子里那个陌生的自己——脖颈上遮瑕膏勉强盖住的淤青,手腕上被钻石手链刻意遮掩的勒痕,裙摆下若隐若现的、尚未消退的指印……
这算什么漂亮?
这不过是一具被打磨过的、供人观赏的傀儡。
门被推开,杜彦辰走了进来。
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领带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微微一顿,随即走近,手指抚上她的后颈——昨夜他掐过的地方。
“疼吗?”他低声问,指腹轻轻摩挲着那块皮肤。
夏芷晴的脊背瞬间绷紧。
——他在试探。
试探她的反应,试探她是否还敢反抗,试探她是否还记得昨夜他是怎么掐着她的脖子,在她耳边低语:“你逃不掉的。”
她垂下眼睫,声音平静:“不疼。”
杜彦辰似乎很满意她的顺从,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手指从她的后颈滑到肩膀,轻轻一按:“走吧。”
——像在牵一条狗。
晚宴在一座私人庄园举行,水晶吊灯折射出璀璨的光,香槟杯碰撞的声音清脆悦耳,衣香鬓影间,每个人都戴着完美的社交面具。
杜彦辰的手虚扶在她腰后,指尖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渗进来,像是某种无声的禁锢。
“杜少,难得见你带女伴啊。”有人笑着调侃。
杜彦辰淡淡一笑,没否认,只是微微侧头,看了她一眼。
——那眼神太自然了,自然到几乎让人产生错觉。
仿佛他们真的是亲密无间的情侣,仿佛昨夜那个暴虐的男人只是她的幻觉。
夏芷晴的指尖微微发抖。
她恍惚觉得,他好像……在意她?
可下一秒,她的脚踝被什么坚硬的东西抵住——他的皮鞋尖,力道不轻不重地压在她的皮肤上,像无声的警告。
——“别乱动,别乱说话,别给我丢脸。”
她的心脏瞬间冷了下来。
他在演戏。
演给所有人看,演给他自己看,甚至……演给她看。
可最可怕的是,她竟然有一瞬间,真的被他的温柔假象蛊惑了。
晚宴进行到一半,话题不知怎么转到了三年前的一场车祸。
“说起来,周家那场车祸,真是可惜啊……”有人感叹。
“砰!”
一声脆响,杜彦辰手中的酒杯毫无预兆地碎裂。
鲜红的酒液混着玻璃碎片溅落在雪白的桌布上,像一滩刺目的血。
全场瞬间死寂。
夏芷晴的呼吸凝滞。
——周家。
——车祸。
她的脑海里猛地闪过密室里的那幅画——暴雨中的街道,刺眼的车灯,支离破碎的白色身影……
周雨薇。
她下意识看向杜彦辰。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唇角还挂着那抹淡笑,可他的指节却泛着森冷的白,像是极力压抑着什么。
“抱歉。”他平静地说,声音低沉得可怕,“手滑了。”
没有人敢接话。
空气凝固了几秒,终于有人干笑着岔开话题,晚宴的气氛重新热闹起来。
可夏芷晴的血液却一点点凉透。
——他在失控。
哪怕只有一瞬,哪怕他掩饰得再好,她依然捕捉到了那一瞬间他眼底翻涌的、近乎暴戾的情绪。
他在意周雨薇。
在意到连旁人的一句无心提及,都能让他捏碎酒杯。
那她算什么?
一个拙劣的替代品?一个供他发泄恨意的玩物?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疼痛让她保持清醒。
——不能再被骗了。
——他的温柔是毒,他的在意是刀。
回程的车上,杜彦辰一言不发。
车窗外的霓虹灯掠过他的侧脸,明明灭灭,衬得他的轮廓愈发冷峻。
夏芷晴安静地坐在一旁,心跳如擂。
她不敢说话,不敢动,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
直到车停在别墅前,杜彦辰才终于开口:
“今晚表现不错。”
他的语气很淡,像在评价一件物品。
夏芷晴的手指蜷缩了一下,低声道:“谢谢。”
——多可笑。
她竟然在感谢他的“夸奖”。
杜彦辰推门下车,没有等她,径直走向公寓。
夏芷晴跟在他身后,脚步虚浮。
夜风很冷,吹得她裸露的肩膀微微发抖。
她抬头,看向杜彦辰的背影——高大、挺拔,像一堵永远无法逾越的墙。
她逃不掉的。
可就在这一瞬间,她忽然意识到——
她不想逃了。
她要撕碎他的假面,哪怕同归于尽。
杜家祖宅坐落在半山腰,灰黑色的砖墙爬满常青藤,远远望去,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夏芷晴站在雕花铁门前,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裙摆。
“紧张?”杜彦辰侧眸看她,唇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弧度,像是嘲讽,又像是某种隐秘的期待。
她没回答。
——她当然紧张。
这栋宅子里藏着太多秘密,太多亡魂,太多她不该触碰的东西。
杜彦辰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低笑一声,伸手扣住她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却足以让她无法挣脱。
“别怕,”他凑近她耳边,呼吸灼热,“只是吃顿饭。”
——谎言。
夏芷晴太熟悉他的语气了——那种带着恶意的、近乎戏谑的温柔,往往预示着更深的陷阱。
但她别无选择。
杜父坐在主位,银白的鬓发梳得一丝不苟,眼神锐利如鹰隼。
“夏家的女儿?”他缓缓放下茶杯,目光像刀一样刮过夏芷晴的脸,“就是那个靠赝品混饭吃的夏家?”
空气瞬间凝固。
夏芷晴的指尖陷进掌心,喉咙发紧。
——他知道。
他知道那幅《星空赝品》的事,知道她是怎么被杜彦辰逼到绝路,知道她如今不过是一条摇尾乞怜的狗。
她垂下眼睫,强迫自己保持沉默。
可下一秒,杜彦辰忽然冷笑一声。
“父亲,”他慢条斯理地切着盘中的牛排,刀尖在瓷盘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您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夏家的真迹,现在都在我手里。”
杜父眯起眼。
餐桌上的气压陡然降低。
夏芷晴屏住呼吸,心脏狂跳。
——杜彦辰在维护她?
不,不可能。
这一定是某种更残忍的游戏。
果然,杜父忽然笑了,苍老的手指摩挲着酒杯边缘:“有意思……你倒是护食。”
护食。
像在评价一条狗护着骨头。
夏芷晴的胃里翻涌起一阵恶心。
夜里,她被安排在三楼尽头的一间卧室。
推开门的一瞬间,夏芷晴的血液几乎冻结。
——这根本不是客房。
淡紫色的墙纸,欧式雕花的梳妆台,窗边摆着画架,上面还有一幅未完成的素描……
一切都保留着原主人的痕迹,仿佛时间在这里静止。
“这是……”她的声音微微发抖。
管家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周小姐以前的房间。”
夏芷晴猛地转头看向杜彦辰。
他倚在门框上,神色晦暗不明,指尖把玩着一枚银质打火机,开合间发出清脆的“咔嗒”声。
“住这儿。”他淡淡地说,目光扫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确认什么。
然后,他转身离开。
夏芷晴站在房间中央,寒意从脚底窜上脊背。
——他是故意的。
他想让她睡在周雨薇的床上,想让她被亡魂的气息包围,想让她时时刻刻记得——她只是个替身。
深夜,夏芷晴惊醒。
房间里一片漆黑,只有月光透过纱帘,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她浑身僵硬,心跳如雷。
——有人站在床边。
杜彦辰。
他静静地立在阴影里,指尖悬在她脸颊上方,微微颤抖,像是在描摹一幅画,又像是在触碰一个易碎的幻影。
夏芷晴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他到底在看谁?
我,还是她?
月光落在他的侧脸上,勾勒出锋利的轮廓。他的眼神是她从未见过的——痛苦,挣扎,甚至带着一丝……脆弱?
那一刻,她几乎要以为眼前的男人不是杜彦辰,而是一个被回忆折磨的孤魂。
突然,他俯身。
夏芷晴猛地闭上眼,身体本能地绷紧,等待疼痛降临。
可预想中的暴力没有来。
——他替她掖了掖被角。
动作轻得不可思议,仿佛怕惊醒一场梦。
然后,他无声地离开,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夏芷晴才终于找回呼吸。
她再也睡不着了。
翻身时,枕头下有什么东西硌到了她的脸颊。
夏芷晴伸手摸出来——
一张泛黄的照片。
照片上,周雨薇穿着白色长裙,站在花园里微笑,杜彦辰站在她身后,手臂虚环着她的腰,眼神温柔得不像话。
而照片背面,一行潦草的字迹:
“刹车故障前夜。”
夏芷晴的血液瞬间凝固。
——这不是意外。
——这是一场谋杀。
她的指尖颤抖着抚过那行字,脑海中闪过密室里的那幅画,闪过晚宴上杜彦辰捏碎的酒杯,闪过他站在床边时痛苦的眼神……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
而她现在,正睡在死者的床上,捧着死者最后的秘密。
窗外,风吹动树影,像无数只苍白的手,轻轻叩打着玻璃。
夏芷晴缓缓抬头,看向梳妆台的镜子——
镜中的女人脸色惨白,眼神却亮得可怕。
她找到刀了。
一把足以刺穿杜彦辰心脏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