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是在午夜悄然降临的。
当第一片雪花无声地贴上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时,夏芷晴正深陷在药物带来的昏沉睡眠里。昨夜膝盖撞上矮几的剧痛让她辗转难眠,直到凌晨才在止痛药的效力下勉强合眼。她蜷缩在客卧冰冷的床上,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也隔绝了时间。
是门锁轻微的“咔哒”声惊醒了她。
她猛地睁开眼,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身体瞬间绷紧,昨夜被拖拽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回涌。黑暗中,她屏住呼吸,像受惊的鹿,竖耳倾听着门外的动静。
脚步声很轻,带着一种刻意的收敛,停在了她的门外。接着,门被无声地推开一条缝,走廊壁灯昏黄的光线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狭长的光带。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站在门口。
杜彦辰。
夏芷晴的血液几乎凝固。他来做什么?是昨夜的不够,还是新的惩罚?她攥紧了身下的床单,指甲几乎要抠进掌心,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准备。
然而,预想中的粗暴没有降临。
他走了进来,没有开灯,脚步无声地踩在厚厚的地毯上。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混合着淡淡的雪松和未散的烟味。他在床边站定,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黑暗中,夏芷晴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觉到那道沉甸甸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沉默的压迫感逼疯时,他忽然弯下了腰。
夏芷晴吓得往后一缩,背脊紧紧抵住冰冷的床头板。
一只温热干燥、骨节分明的大手,却出乎意料地、极其轻柔地探进了被子里,准确地覆盖在她撞伤的膝盖上。隔着薄薄的睡裤布料,他掌心的温度熨贴着那片依旧肿胀、一跳一跳抽痛的皮肤。
“还疼?”他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弦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沙哑,竟奇异地褪去了平日的冰冷。
夏芷晴僵住了,大脑一片空白。她甚至忘了呼吸。膝盖上传来他掌心稳定而温热的触感,那热度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淤积的伤痛深处,带来一阵阵细微的、令人战栗的酥麻感,奇异地缓解了那尖锐的痛楚。
这……这算什么?温柔的抚慰?来自施暴者的?
荒谬感让她浑身僵硬,甚至忘了回答。
他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那只手在她膝盖上停留了几秒,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小心翼翼的力道,极其缓慢地、带着试探意味地揉按了几下。动作生涩,甚至有些僵硬,显然并不擅长做这种事,但那份专注和刻意放轻的力道,却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冲击力。
然后,他的手离开了。被子被重新掖好,动作同样带着一种她陌生的细致。
“好好睡。”他丢下这三个字,声音恢复了惯常的低沉,但似乎少了些锋利的棱角。他转身,像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轻轻带上了门。
黑暗重新笼罩。
夏芷晴躺在那里,膝盖上残留的温热触感如同烙印。她睁大眼睛,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巨大的、颠覆性的困惑和……某种她不敢深究的悸动。
那个深夜带着寒意而来,只为确认她膝盖伤痛的男人,和昨夜在晚宴后将她粗暴拖拽、置她伤痛于不顾的杜彦辰,是同一个人吗?
这温柔的假面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第二天清晨,夏芷晴是被一种奇异的宁静唤醒的。
不是公寓惯有的那种冰冷的、压迫的寂静,而是一种被柔光包裹的、近乎圣洁的安宁。厚厚的遮光帘不知何时被拉开了一半,巨大的落地窗外,是一个被初雪彻底覆盖的世界。
天地间一片无瑕的银白。金融街高耸入云的钢铁森林被温柔的雪毯包裹,棱角变得模糊,喧嚣被彻底隔绝。大片的雪花还在无声地飘落,像无数洁白的羽毛,缓慢地、优雅地旋转着,扑向大地。窗玻璃上凝结着细小的冰晶,在晨光的折射下闪烁着细碎的、钻石般的光芒。
房间里的光线也因此变得柔和而朦胧,带着雪地反射的冷白调,却奇异地不让人觉得寒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清冽的雪的气息,混合着若有若无的、温暖的木质香气。
夏芷晴拥被坐起,膝盖的痛感奇迹般地减轻了大半,只有轻微的酸胀。昨夜那个短暂的、带着魔幻色彩的插曲,此刻在雪光的映照下,更像一场恍惚的梦。她赤脚下床,踩在温暖的地毯上,走到窗边。
冰雪覆盖的世界美得不真实。她伸出手指,轻轻触碰冰冷的玻璃,指尖传来一阵凉意。就在这时,卧室门被轻轻敲响。
“夏小姐,您醒了吗?”是管家老陈的声音,比平日似乎更温和些。
“醒了。”
门被推开,老陈端着早餐托盘进来,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极淡的笑意。“杜先生吩咐,让您用完早餐后,去主画室。”他放下托盘,补充道,“他说……雪天适合画点暖的。”
主画室?
夏芷晴的心猛地一跳。那是顶层公寓视野最好、面积最大、设备也最顶级的房间,位于公寓的东南角,拥有整面墙的弧形落地窗。她刚被带来时,曾远远瞥见过紧闭的雕花木门。老陈当时只是平静地告诉她,那是杜先生的地方,未经允许不得入内。她隐约猜到,那可能曾属于周雨薇。
杜彦辰让她去哪里?去周雨薇的画室?
一股寒意顺着脊背爬升,昨夜那点虚幻的温暖瞬间消散。这又是新的折磨方式吗?让她在亡魂的领地作画,提醒她永远无法企及的位置?
“我……”她想拒绝。
老陈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低声道:“画具……是杜先生今早亲自去库房挑选的,新的。”他强调着“新的”两个字,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夏芷晴沉默了。她看着托盘上精致的早餐,又看了看窗外纯净的雪景。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抗拒与隐秘渴望的情绪在心底翻腾。最终,对那个神秘禁地的探究欲,以及对“新画具”的微弱期待,压倒了不安。
“知道了。”
推开主画室沉重的雕花木门,夏芷晴瞬间被眼前的景象攫住了呼吸。
这里和她想象中阴郁的、充满亡魂气息的地方截然不同。
雪光,成了这里绝对的主角。整面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像一幅天然的巨幕,将外面银装素裹的世界毫无保留地框了进来。纯净的、近乎圣洁的光线汹涌而入,填满了空间的每一个角落,将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莹润的银边。
房间异常宽敞、高挑。墙壁是温暖的米白色,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只在一面墙上挂着几幅抽象派的油画,巨大的色块在雪光下呈现出沉静的力量感。空气中飘浮着淡淡的松节油、亚麻籽油和上好木料的气息,那是画室特有的、令人心安的、混合着创造与沉淀的味道。
房间中央,巨大的实木画架已经支好,绷着崭新、洁白的顶级亚麻画布,像一张等待被书写的圣洁书页。旁边宽大的调色台上,颜料管整齐排列,如同等待检阅的士兵,从最基础的钛白、象牙黑,到昂贵的群青、永固玫红、镉黄、钴紫……色相饱满纯正,全是顶级艺术家专用品牌。几支崭新的、不同型号的貂毛画笔插在笔筒里,笔杆泛着温润的光泽。
然而,最吸引夏芷晴目光的,是画架旁那个正在弯腰忙碌的男人。
杜彦辰。
他脱去了平日一丝不苟的西装,只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深灰色羊绒衫,袖子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结实流畅的肌肉线条和腕骨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他正专注地处理着画布边缘,用一把造型古朴、闪着乌光的金属画布钳,将画布绷得更紧、更平整。他微微蹙着眉,神情专注,侧脸在雪光的勾勒下,少了平日的冷硬锋利,多了一种雕塑般的沉静和……奇异的柔软。
阳光透过飘落的雪花,在他浓密的睫毛上跳跃,在他专注的眉宇间投下小片阴影。他手指的动作稳定而有力,带着一种掌控一切的从容。这个在商场上翻云覆雨、昨夜还如恶魔般冷酷的男人,此刻竟像个虔诚的学徒,在做着最基础的准备工作。
夏芷晴站在门口,忘记了呼吸,只是怔怔地看着。这幅画面太有冲击力,太不真实。雪光,画室,专注的男人……构成了一幅静谧到令人心颤的油画。
似乎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杜彦辰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没有立刻回头,只是保持着微微弯腰的姿势,目光依旧落在绷紧的画布上,低沉的声音在空旷安静的画室里响起,带着雪天特有的清冽质感:
“雪天光线通透,适合画暖色调。”他顿了顿,终于直起身,转过身看向她。
雪光在他身后形成巨大的光晕,他高大的身影逆着光,轮廓有些模糊,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异常清晰,里面没有了审视,没有了冰冷,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邀请的专注。
“发什么呆?”他朝她走过来,步伐沉稳。随着他的走近,夏芷晴能清晰地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与冷冽皮革气息,此刻却奇异地混合了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温厚味道,形成一种全新的、极具侵略性又让人莫名安心的气息。
他在她面前站定,距离很近。夏芷晴甚至能看清他羊绒衫上细腻的纹理,和他微微敞开的领口下若隐若现的锁骨线条。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最终停留在她依旧有些苍白的唇色上。
“脸色还是不好。”他微微蹙眉,语气平淡,却听不出责备,“过来。”
他自然地牵起她的手。他的手掌宽大,温热,带着长期握笔和掌控力量留下的薄茧,完全包裹住她微凉的手指。那触感让夏芷晴浑身一颤,下意识地想抽回,却被他紧紧地握住。没有强迫,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他牵着她,径直走向那个巨大的调色台。
“试试这个。”他松开她的手,拿起一支全新的、尚未开封的钛白颜料管,熟练地拆开,挤了一大块在调色盘边缘。纯白的膏体在雪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接着,他又拿起一支鸢尾蓝(Iris Blue),一种极其昂贵、色泽深邃神秘如鸢尾花瓣的蓝色。他同样挤出一块,放在钛白旁边。
然后,他拿起一支全新的、木柄光滑的调色刀,没有递给夏芷晴,而是自己动手。刀尖精准地挑起一小块鸢尾蓝,混入大块的钛白中。他没有粗暴地搅拌,而是用刀锋以一种近乎艺术化的、缓慢而优雅的旋转动作,将两种颜色轻柔地调和在一起。
深沉的蓝色在纯白的怀抱中渐渐晕开,如同墨滴入水,却最终没有形成浑浊,而是在他精妙的力道控制下,融合成一种全新的、极其柔和的、带着淡淡灰紫调的浅蓝色。那颜色纯净、空灵,像被雪洗过的黎明天空。
杜彦辰停下动作,侧过头,目光再次落在夏芷晴的脸上,这一次,精准地捕捉着她的眼睛。他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她的耳廓和颈侧敏感的肌肤,带着他身上那股混合了雪松、颜料和纯粹男性气息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人眩晕的蛊惑。
他微微俯身,视线与她平齐,深邃的眼眸如同旋涡,牢牢锁住她有些慌乱的眼。
“看,”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循循善诱的磁性,如同情人间的低语,每一个音节都敲打在夏芷晴紧绷的心弦上,“鸢尾蓝加钛白……” 他的目光在她清澈的、带着一丝惊惶和无措的瞳仁上流连,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影子。
“……会更像你眼睛的颜色。”
话音落下的瞬间,调色刀尖挑起一点刚刚调好的、梦幻般的浅蓝,动作极其自然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亲昵,轻轻抹在了夏芷晴微微干涩的唇角。
冰凉的膏体触碰到温热的皮肤。
“轰——”
夏芷晴只觉得一股巨大的电流从被触碰的唇角瞬间炸开,席卷全身!血液疯狂地涌向脸颊,耳膜里嗡嗡作响。那冰凉的触感与他灼热的呼吸、深邃专注的目光形成极致的感官反差,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防备!
她的眼睛!
他说那颜色像她的眼睛!他用调色刀,沾着他亲手为她调出的颜色,抹上了她的唇!
这动作太过暧昧,太过亲昵,带着一种艺术家特有的、不容抗拒的占有和标记意味。它完全超越了昨夜那场暴行带来的身体记忆,以一种更温柔、更致命的方式,侵入了她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只能感觉到唇角那一点冰凉在迅速地被她的体温融化,渗入皮肤,带着颜料特有的、微涩的气息。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目光的轨迹,从她瞬间烧红的脸颊,滑到她微微颤抖的睫毛,最后定格在她被染上那一抹浅蓝的唇瓣上,眼神深沉得如同无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画室里只有窗外雪花无声飘落的静谧,和她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
杜彦辰的目光在她染了颜料的唇角停留了几秒,那眼神深得仿佛要将她吸进去。然后,他极其缓慢地直起身,拉开了些许距离,但那股强大的存在感和方才留下的亲昵触感,依旧如同实质般萦绕在夏芷晴周围。
他随手将沾了颜料的调色刀放在一旁,动作恢复了惯常的利落,仿佛刚才那近乎狎昵的举动从未发生。他的视线重新投向那块巨大的空白画布,声音恢复了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雪天特有的清冽:
“画布绷好了,颜料在这里,”他指了指调色台,“笔是新的。想画什么,随你。”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窗外纯净的雪景,“雪停之前,这里是你的。”
说完,他不再看她,转身,迈着沉稳的步伐走向画室另一侧靠墙放置的一张宽大的、铺着厚实羊毛毯的复古沙发。他在沙发里坐下,身体放松地陷入柔软的靠垫中,随手拿起沙发扶手上放着的一本厚重的、看起来像是艺术史论的原版书籍,姿态闲适地翻看起来。
仿佛刚才的一切,真的只是他一时兴起,为一个“画具”提供必要的准备和一点微不足道的“调色建议”。
偌大的画室里,只剩下夏芷晴一个人,僵硬地站在调色台前。雪光温柔地笼罩着她,空气中松节油和颜料的气息清新好闻。调色盘上,那一抹他亲手为她调出的、像她眼睛的浅蓝色,在雪光下散发着梦幻般的光泽。唇角,那一点冰凉已经消散,只留下细微的、挥之不去的触感记忆和一丝颜料的涩味。
巨大的画架和洁白的画布就在眼前,顶级画具触手可及。窗外是美得不真实的雪景。而那个将她囚禁于此的男人,此刻就坐在不远处的沙发里,安静地看书,像一座沉默而强大的守护雕塑。
一切静谧、美好、充满创造力,像一个艺术家最渴望拥有的完美时刻。
可夏芷晴的心,却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一种更深的、令人窒息的迷茫和恐惧。
这温柔的陷阱,这致命的蜜糖。
她该拿起画笔吗?在这属于周雨薇的空间里,用着他提供的画具,画下她自己的色彩?
杜彦辰翻动书页的轻微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夏芷晴缓缓抬起手,指尖颤抖着,轻轻抚上自己的唇角。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和调色刀带来的、冰与火交织的触感。
她看向那块巨大的、等待被涂抹的洁白画布。
又看向沙发上那个仿佛沉浸在书页中、对一切浑然不觉的男人。
雪,还在无声地飘落。
她的灵魂,也在这片温柔的雪光里,无声地迷失了方向。
国家美术馆的穹顶高得令人眩晕,水晶吊灯折射出亿万星芒,将衣香鬓影的慈善晚宴镀上浮华的金边。夏芷晴挽着杜彦辰的手臂,深紫色丝绒晚礼服裹着她纤细的身躯,裙摆流淌着暗夜星河般的光泽。颈间那条镶钻的鸟笼项链锁扣冰凉,紧贴着跳动的脉搏,如同无声的桎梏。
“紧张?”杜彦辰侧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耳廓。他一身剪裁完美的炭黑色丝绒礼服,衬得肩线愈发挺拔宽阔,胸口别着一枚造型奇特的古董怀表胸针,在灯光下流转着幽暗的光。他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目光扫过她微微绷紧的下颌线。
夏芷晴指尖掐进掌心。“没有。”声音尽量平稳。
觥筹交错间,无数目光黏着在他们身上,探究的、艳羡的、嫉妒的。杜彦辰是场中绝对的焦点,而她,是他臂弯里最新鲜的、引人遐想的装饰品。侍者穿梭,奉上香槟。杜彦辰接过两杯,将其中一杯递给她,指尖状似无意地擦过她的手背,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杜少!稀客啊!”一个穿着骚包亮片西装的年轻男人端着酒杯晃过来,眼神毫不掩饰地在夏芷晴脸上身上打转,“这位美人眼生得很,不介绍介绍?”
杜彦辰手臂微收,将她更紧地揽向自己身侧,姿态是宣告性的占有。他并未直接回答,只是举杯示意,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李少,管好眼睛。” 那轻飘飘的一句,让被称作李少的男人脸色一僵,讪讪地笑了笑,识趣地转移了话题。
夏芷晴垂下眼睫,长睫在眼下投下小片阴影。她知道自己只是一个道具,一件他用来彰显所有权和品味的奢侈品。这种认知本该让她屈辱,可当他温热坚实的臂膀环着她,隔绝了那些不怀好意的窥探时,一种奇异的安全感竟悄然滋生,让她唾弃自己的软弱。
她有些心不在焉,指尖无意识地捏着铺在腿上的雪白亚麻餐巾。晚宴冗长,发言乏味。百无聊赖间,她拿起侍者留在银盘里的镀金签字笔,在餐巾一角信手涂抹起来。没有构思,只是线条的游走——一只被荆棘缠绕的鸟,线条简练却带着挣扎的张力,寥寥几笔勾勒出囚笼的冰冷轮廓,鸟喙微张,似在无声嘶鸣。
“画得不错。” 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慵懒的赞许。
夏芷晴一惊,下意识地想将餐巾揉成一团藏起。那是她内心深处无法言说的投影,是她不愿示人的脆弱。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比她更快,按住了她欲盖弥彰的动作。杜彦辰不知何时已倾身过来,目光落在她膝头那方小小的“画布”上。他靠得极近,她能闻到他身上雪松、皮革混合着淡淡烟草的独特气息,感受到他胸膛透过衣料传来的沉稳热度。他的目光专注地流连在那只荆棘鸟上,深邃的眼眸里映着水晶吊灯的碎光,辨不清情绪。
“线条很有生命力,”他点评道,指尖轻轻拂过餐巾上未干的墨迹,那粗糙的触感仿佛也摩挲在她心上,“困兽犹斗,嗯?” 他抬眼看她,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夏芷晴的心脏猛地一缩。他看懂了?还是……只是巧合?
就在这时,拍卖师热情洋溢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响彻全场:“……接下来是今晚最后一件神秘拍品!由杜彦辰先生慷慨提供!”
聚光灯骤然打在他们这一桌!刺目的白光让夏芷晴瞬间眯起眼。只见杜彦辰从容起身,在万众瞩目下,优雅地拿起她膝头那张画着荆棘鸟的餐巾,动作自然得如同拿起自己的手帕。他修长的手指夹着那方雪白的、沾染了墨迹的餐巾一角,对着拍卖师的方向微微示意。
“一张餐巾纸?”拍卖师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夸张,“杜先生,您确定?”
全场哗然,随即爆发出压抑的窃笑和议论。无数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夏芷晴身上,好奇、嘲弄、鄙夷……让她如坐针毡,脸颊烧得滚烫。她甚至能感觉到旁边那位李少幸灾乐祸的眼神。
杜彦辰却置若罔闻。他站在光柱中央,身姿挺拔如松,灯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邃的阴影。他微微侧身,目光精准地捕捉到座位上脸色苍白的夏芷晴,薄唇轻启,低沉而清晰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遍整个大厅,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掷地有声的宣告:
“三百万。”他报出一个让全场瞬间死寂的天文数字。
“买美人一笑。”
“轰——!”
巨大的声浪几乎掀翻穹顶!惊呼声、抽泣声、难以置信的议论声浪般席卷而来!闪光灯疯狂闪烁,记录着这匪夷所思又极具冲击力的一幕。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在夏芷晴身上,探究着这个能让杜彦辰一掷千金只为博其一笑的神秘女人。
夏芷晴的大脑一片空白,血液似乎都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三百万……买一张她随手涂鸦的餐巾纸?只为她一笑?荒谬!疯狂!这绝对是杜彦辰精心设计的、对她最极致的羞辱!他要将她彻底钉在“以色侍人”、“玩物”的耻辱柱上,让所有人看她的笑话!
屈辱的火焰灼烧着她的理智,她猛地站起身,只想逃离这片刺目的灯光和令人窒息的目光!
然而,就在她起身的瞬间——
桌下,一只锃亮的、冰冷坚硬的意大利手工皮鞋尖,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死死地碾住了她曳地的丝绒裙摆!
动作隐蔽,力道凶狠。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她试图逃离的脚踝!
夏芷晴的身体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巨大的力量从裙摆传来,将她牢牢钉在原地。她惊惶地抬眼看向杜彦辰。
他正朝她走来,脸上带着无懈可击的、堪称温柔的笑意,在无数镜头的追逐下,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一步步走近。他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隔绝了刺目的灯光和窥探的目光。他执起她因愤怒和惊惧而微微颤抖的手,动作优雅如同中世纪的骑士。
然后,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微微俯身。
一个冰凉而干燥的吻,如同羽毛般,轻轻落在她的手背上。
唇瓣的触感很短暂,却带着一种冰冷的、不容错辨的警告意味。
“亲爱的,”他抬眸,深邃的眼中没有丝毫笑意,只有一片冰冷的、掌控一切的深渊,“想去哪里?”
闪光灯在这一刻亮如白昼,疯狂记录下这“深情款款”的一幕。快门声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夏芷晴濒临崩溃的神经上。她被迫站在原地,接受着这“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假象,脸上努力维持着一个僵硬而空洞的“微笑”。裙摆下,那冰冷的皮鞋尖如同枷锁,碾碎了她最后一丝挣扎的力气,也碾碎了她残存的自尊。
三百万的餐巾纸。一场盛大的、由他导演的宠爱戏码。她是戏中的女主角,也是他掌心无处可逃的囚鸟。
晚宴的喧嚣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魇,被隔绝在劳斯莱斯幻影厚重的车门之外。车厢内一片死寂,只有顶级音响流淌着低沉的、几乎听不见的大提琴协奏曲,如同呜咽。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在车窗上拉出迷离的光带。
夏芷晴蜷缩在宽大的真皮座椅里,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晚礼服深紫色的丝绒包裹着她,却驱不散骨髓里渗出的寒意。手背上被他吻过的地方,那冰凉的触感仿佛烙印,挥之不去。颈间的鸟笼项链沉重得几乎让她窒息。
杜彦辰闭目养神,侧脸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明暗不定,线条冷硬如雕塑。他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身边人的情绪毫无察觉,又或者,毫不在意。
车子无声地滑入顶层公寓的地库专属电梯。密闭的空间里,沉默被无限放大,压迫得夏芷晴几乎喘不过气。
电梯门开,公寓里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驱散了夜风的微寒,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冰冷。她如同提线木偶般跟在他身后,只想尽快回到那个冰冷的客卧,将自己蜷缩起来,舔舐伤口。
然而,杜彦辰的脚步并未走向卧室区。他径直走向了那个巨大的、雪光笼罩的主画室。画室的门敞开着,里面亮着暖黄色的壁灯,光线柔和,驱散了雪夜的清冷。
“过来。”他头也不回地命令,语气平淡无波。
夏芷晴脚步顿住,指尖掐进掌心。他又想做什么?在周雨薇的领地里继续他的“艺术游戏”?
抗拒让她钉在原地。
杜彦辰似乎察觉到她的迟疑,在画室门口停下,转过身。雪光从巨大的落地窗涌入,在他身后形成一片圣洁的光幕,而他逆光而立的身影高大得如同神祇,也如同深渊。
“需要我再说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
夏芷晴的心脏猛地一沉。晚宴上那冰冷的皮鞋尖碾住裙摆的触感瞬间回笼。她认命般地垂下眼睫,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挪进画室。
画室里温暖如春,空气中松节油和亚麻籽油的气息依旧清新。巨大的画架安静地立在中央,那块洁白的画布依旧空无一物,仿佛在无声地嘲笑着她。调色台上,颜料管整齐排列,那抹他亲手调制的、像她眼睛的浅蓝色,在灯光下依旧散发着梦幻的光泽。
杜彦辰没有走向画架,而是走向画室角落一个她从未注意过的、蒙着深色天鹅绒罩子的物件。他抬手,“唰”地一声掀开了天鹅绒。
一架古董座钟显露出来。
黄铜与深色胡桃木打造,造型繁复精美,钟面上绘制着褪色的星月图案,罗马数字刻度带着岁月的痕迹。然而,它的玻璃表蒙碎裂,内部的机芯结构暴露在外,齿轮错位,发条断裂,一片狼藉,如同一个被肢解的美人,早已停止了呼吸。
“周雨薇留下的。”杜彦辰的声音在寂静的画室里响起,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她生前最喜欢捣鼓这些旧物。摔坏了,一直没修好。”
夏芷晴的心骤然提起。他又要干什么?让她面对亡者的遗物?
杜彦辰却不再看她,而是走向旁边一个同样覆盖着天鹅绒的矮柜,掀开。里面是琳琅满目的工具:大小不一、闪着冷光的镊子,造型精巧的螺丝刀,打磨得极其光滑的钟表榔头,还有盛放着各种细小微小齿轮、发条、轴承的丝绒托盘。
他拿起一把最细小的镊子,指尖捻起一个只有米粒大小的、边缘略有磨损的黄铜齿轮。然后,他转身,目光终于落在夏芷晴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近乎命令的专注。
“过来,帮忙。”语气不容置疑,仿佛只是在吩咐她递一支画笔。
夏芷晴站在原地,手脚冰凉。她不懂钟表,更不懂修复这些精密得如同艺术品的古董机芯!他是在故意刁难她吗?
然而,杜彦辰似乎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他走到那架破碎的古董钟前,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审视着内部错乱的结构。他拿起放大镜,夹在眼眶上,镜片后那双深邃的眼眸显得更加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眼前这堆破碎的金属。
他伸出镊子,小心翼翼地试图拨正一个卡住的齿轮。动作极其精细,屏气凝神,修长的手指稳定得可怕。然而,那齿轮似乎锈死得厉害,纹丝不动。他尝试了几次,力道稍大,“咔”一声极其细微的轻响,旁边一个更细小的平衡轮轴竟被不慎碰歪了。
杜彦辰的眉头瞬间拧紧,下颌线绷成冷硬的弧度。一股无形的低气压瞬间在画室里弥漫开来。他周身散发出一种冰冷的烦躁,那是属于掌控一切却遭遇微小挫折的野兽的怒意。
夏芷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预见他下一秒就要暴怒地将这堆废铜烂铁彻底砸碎。
然而,出乎意料地,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压下了那股戾气。他放下镊子,揉了揉眉心,再抬眼时,目光里竟带着一丝……罕见的挫败和无奈?他看向僵在一旁的夏芷晴,语气竟缓和了下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寻求帮助的意味:
“拿着这个。”他将一把更细的尖头镊子递给她,又指了指丝绒托盘上一个极其微小的、形状独特的轴承,“看到那个豁口了吗?用镊子尖,把它对准第三根齿轮轴左侧的凹槽,轻轻推进去。要稳,不能歪。”
夏芷晴看着那细小得几乎看不见的零件,又看看他镜片后认真得近乎执拗的眼神,一种荒谬感油然而生。那个在拍卖行翻云覆雨、在晚宴上将她玩弄于股掌、昨夜如同恶魔的男人,此刻竟像一个被难题困住的孩子,向她寻求帮助?
她迟疑地接过冰冷的镊子,指尖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她屏住呼吸,凑近那堆精密的机芯,小心翼翼地按照他的指示,用镊子尖夹起那个小小的轴承。放大镜下,一切都被放大,齿轮的咬合、轴心的磨损都清晰可见,更显得任务艰巨。
她的动作极其缓慢,脖子尖因为紧张而微微晃动。杜彦辰就在她身侧,同样屏息凝神地看着,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鬓角。他靠得很近,手臂几乎贴着她的后背,那股混合着雪松、皮革和淡淡烟草的气息将她完全包裹。
“左边一点……再左……好,稳住。”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引导的磁性,在她耳边响起,气息灼热。他的手指不知何时覆上了她握着镊子的手背,干燥、温热、带着薄茧,稳定而有力地包裹住她颤抖的指尖。
夏芷晴浑身一颤,镊子差点脱手!
“别动。”他低沉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手掌完全包裹住她的手,引导着她的动作,稳定着她的颤抖。他的体温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灼热。他的胸膛几乎贴着她的后背,沉稳的心跳隔着衣料传递过来,与她失序的心跳形成诡异的共振。
在他的绝对掌控和引导下,那小小的轴承被精准地、平稳地推进了凹槽深处。
“咔哒。”
一声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咬合声响起。
那个歪斜的平衡轮轴,在轴承归位的瞬间,被联动装置轻轻拨动,缓缓地、优雅地回到了它正确的位置上!
成功了!
一股奇异的、微小的成就感瞬间冲散了夏芷晴心头的阴霾和屈辱。她甚至忘了抽回手,只是怔怔地看着那重新开始缓慢、稳定转动的平衡轮轴,像一个被赋予了生命的微小星辰。
杜彦辰似乎也松了口气,紧绷的下颌线柔和下来。他没有立刻松开手,反而就着这个姿势,微微俯身,更近地观察着机芯内部,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颈侧。他握着她的手,用镊子尖轻轻拨动了一下刚刚复位的主发条棘轮,确认它的顺畅。
“看,”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满意,低沉地响在她耳边,像情人间的私语,“它活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画室里温暖静谧,只有古董钟内部极其细微、如同心跳般的“嘀嗒”声开始重新响起,微弱却顽强。窗外,雪花依旧无声地飘落,在玻璃上积起一层柔软的洁白。雪光混合着暖黄的壁灯光线,温柔地洒在两人交叠的手上,洒在那些重新焕发生机的精密齿轮上,也洒在杜彦辰专注凝视机芯的侧脸上。
夏芷晴被他圈在怀中,后背紧贴着他坚实温热的胸膛,手被他宽大有力的手掌完全包裹。他的体温,他的心跳,他身上那股令人眩晕的气息,还有耳边那低沉磁性的嗓音,以及眼前这死而复生的、如同奇迹般的机械韵律……
这一切,构成了一张巨大而温柔的网,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晚宴的屈辱,颈间的枷锁,周雨薇的阴影……所有尖锐的痛苦和冰冷的现实,都在这一刻被奇异地抚平、模糊、推远。
一种深沉的、令人迷失的疲惫感席卷了她。紧绷了一整天的神经骤然松弛,身体里支撑着她的最后一丝力气仿佛被抽空。她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向后,轻轻地、完全地靠进了身后那个坚实而温暖的怀抱里。
杜彦辰的身体似乎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他低头,看着怀中女人苍白而疲惫的侧脸,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柔和的阴影,卸下了所有防备和尖刺,显露出一种脆弱而易碎的柔软。她温顺地依偎着他,像一只终于找到避风港的倦鸟。
他镜片后的目光深了深,里面翻涌着复杂难辨的情绪。最终,他没有推开她,反而收紧了环在她身前的手臂,将她更紧地拥入怀中,让她的头枕在他宽阔的肩上。另一只手,依旧稳稳地覆在她的手上,共同握着那把细小的镊子,仿佛在守护着刚刚修复的、脆弱的生机。
画室里,只有古董钟重新开始行走的、微弱而坚定的“嘀嗒”声,如同两颗在雪夜里悄然靠近、迷失了方向的心跳。雪光温柔,时间仿佛被拉得很长很长。窗外的世界冰封万里,而这一方小小的角落,却滋生着一种足以融化坚冰的、虚幻而致命的暖意。
夏芷晴闭着眼,沉溺在这片刻的温存里,放任自己在这由他亲手编织的、蜜糖般的囚笼中,短暂地迷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