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了。金融街的钢铁丛林重新显露冰冷锋利的轮廓,顶层公寓巨大的落地窗外,灰白色的天空低垂,像一块浸透了悲伤的湿布。
主画室里,却亮如盛夏白昼。
杜彦辰命人拆除了遮光帘,四面墙壁加装了最顶级的无影灯系统。惨白、均匀、毫无感情的光线洪水般倾泻而下,淹没了每一寸空间,吞噬了所有阴影,也吞噬了时间。这里不再有昼夜交替,只有永无止境的光明,和永无止境的……囚禁。
夏芷晴被困在这片人造的永恒白昼里。
画架中央,《囚鸟》已趋近完成。巨大的亚麻画布上,一只色彩瑰丽到令人心颤的鸟,被囚禁在用扭曲的、冰冷铁灰色线条构筑的牢笼中。鸟的羽毛并非写实,而是用大面积的、近乎癫狂的色彩堆叠——燃烧的镉红与橘黄构成了它的胸腹,象征被禁锢的炽热生命;深邃的群青与钴紫流淌在羽翼边缘,如同凝固的夜空与未干的泪;而点睛之笔,是鸟喙处那一抹奇异的、由鸢尾蓝与大量钛白调和而成的、空灵而脆弱的浅蓝,那是它望向牢笼外、那片永远无法触及的虚无天空的眼神。
这抹蓝,是杜彦辰亲手调制的“属于她眼睛的颜色”。如今,成了画中最绝望的注脚。
杜彦辰成了这画室里最沉默、也最不容忽视的存在。
他不再只是远远地坐在沙发里看书。他搬来了一张宽大的、线条冷硬的黑檀木书桌,就放在画架侧后方不远的位置。他处理着堆积如山的跨国文件,签署着动辄牵动亿万资金的合同,冰冷的键盘敲击声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成为画室里永恒的背景音。他仿佛一座移动的冰山,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却又无处不在。
然而,当夏芷晴因长时间站立而腰背酸痛,不自觉地停下笔,抬手揉捏后颈时,一杯温度恰到好处的、加了蜂蜜的温水,会无声地出现在她手边的矮几上。
当她因反复修改某处羽毛的肌理效果而眉头紧锁,烦躁地将沾满颜料的画笔狠狠戳向调色盘时,他会不知何时出现在她身后,没有言语,只是伸手指尖精准地捏住她失控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带着不容置疑的稳定。然后,他会拿起一支干净的小号扇形笔,蘸取一点稀释的媒介剂,在她卡壳的地方极其专业地、轻扫几下,破坏掉僵硬的笔触边缘,让色彩重新流动起来。做完这一切,他转身离开,仿佛只是拂去文件上的一粒微尘。
深夜(人造白昼里时间已失去意义),当她因体力透支和神经高度紧绷而眼前发黑,身体微微摇晃时,一只温热有力的手臂会从后方稳稳地扶住她的腰。同时,一块沾了松节油的柔软棉布会被塞进她沾满颜料的手中。
“擦干净手。”他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气息拂过她汗湿的鬓角,“去睡两小时。” 命令式的口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反驳的关切。他甚至会亲自“押送”她回到客卧,站在门口,直到她躺下闭眼才离开。那短暂的睡眠,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虽然短暂,却是在这高强度创作炼狱中唯一的喘息。
这些细碎的、沉默的“照料”,像冰冷的齿轮精准啮合,推动着她麻木地向前。他像一个最苛刻也最了解她的策展人,洞悉她创作中的每一个瓶颈,在她崩溃边缘给予最精准的、不容拒绝的支撑。他提供的顶级画材源源不断,他沉默地解决掉所有可能的干扰(包括夏家几次试图联系她的电话),他甚至在她画到忘我,不小心将一管昂贵的永固玫红挤得满手都是时,也只是皱了皱眉,然后递给她一块新的画布,淡淡地说:“重来。”
这种全方位的、窒息般的“支持”,编织成一张比物理囚笼更可怕的网。夏芷晴在这张网中挣扎,燃烧着自己的生命力和艺术直觉,全部倾注到这幅《囚鸟》之中。她恨他,恐惧他,却又在这日复一日的、被精密操控的创作中,产生了一种诡异的、近乎斯德哥尔摩式的依赖。他是狱卒,也是她在这片精神荒漠里,唯一能看到的“人”。她的痛苦,她的挣扎,她的每一笔色彩,似乎都只有他能真正“看见”和“理解”——尽管这理解带着冰冷的掌控欲。
当国际双年展的烫金邀请函被管家恭敬地送到画室,告知《囚鸟》不仅入选,更成为主展厅核心推荐作品时,夏芷晴正用一支极细的貂毛笔,蘸着那抹浅蓝,小心翼翼地勾勒鸟喙最后的高光。
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眼前明亮的灯光都开始旋转、模糊。入选了!世界顶级的艺术殿堂!她的《囚鸟》!被禁锢的灵魂发出的呐喊,得到了世界的回应!她猛地转头看向杜彦辰,眼中是无法抑制的激动光芒,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杜彦辰正坐在黑檀木书桌后,指尖夹着一份文件。他抬起头,看向她因激动而潮红的脸,看向她眼中那簇骤然亮起、几乎要灼伤人的火焰。
他的目光深不见底,如同古井寒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祝贺,没有欣喜,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他放下文件,缓缓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她,走向那幅在灯光下熠熠生辉、仿佛随时要冲破牢笼的《囚鸟》。
他在画前站定,高大的身影投下浓重的阴影,瞬间吞噬了画布上那只鸟奋力挣扎的光彩。
他沉默地凝视着画作,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掠过那些燃烧的色彩,那些扭曲的线条,最后,定格在那抹空灵的、脆弱的浅蓝鸟喙上。
时间仿佛凝固。画室里只有无影灯发出的、令人窒息的电流微鸣。
许久,他伸出手。那只骨节分明、掌控着无数人生死的手,指尖并未触碰画布上未干的颜料,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亵渎的意味,悬停在鸟喙那抹浅蓝的上方。
然后,他微微侧过头,深邃的目光穿透惨白的光线,落在夏芷晴因激动和期待而微微颤抖的脸上。他的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有审视,有探究,有冰冷的评估,甚至……似乎有一丝极其隐晦的、被强行压抑的波动?
“画得不错。”他薄唇轻启,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仿佛在评价一份刚送来的财务报表,“像它的主人。”
“一样……不知天高地厚。”
最后几个字,轻飘飘地落下,如同冰锥,瞬间刺穿了夏芷晴所有沸腾的喜悦和期待。
狂喜的浪潮瞬间冻结、碎裂,化作无数尖锐的冰棱,狠狠扎进她的心脏!她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身体晃了晃,手指下意识地用力,那支细小的貂毛笔“啪”地一声,在她指间断成两截!尖锐的木刺扎进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浑然不觉。
冰冷,刺骨的冰冷,瞬间将她淹没。刚刚燃起的、属于她自己的光芒,被他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彻底掐灭。入选的喜悦变成了巨大的讽刺。她的挣扎,她的痛苦,她倾注灵魂的呐喊,在他眼里,不过是“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证明。
杜彦辰仿佛没有看到她瞬间惨白的脸和断裂的画笔。他收回悬停在画布上方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要拂去某种不存在的灰尘。他最后看了一眼那幅色彩浓烈到刺眼的《囚鸟》,然后转身,重新走向他的黑檀木书桌,身影重新被文件和冰冷的灯光淹没。
只留下夏芷晴,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僵硬地站在那幅耗尽了她所有心血的画作前。人造的白昼光明万丈,却照不进她瞬间冰封的心底。指尖的刺痛微不足道,心口那被瞬间冻结、又被狠狠撕开的空洞,才是真正的致命伤。
威尼斯双年展开幕式,红毯铺就的星光之路,通向的却是地狱之门。
夏芷晴挽着杜彦辰的手臂,踏上了这片举世瞩目的艺术圣殿。她穿着杜彦辰亲自挑选的礼服——一条用深灰色真丝欧根纱制成的长裙,层层叠叠的裙摆如同凝固的、冰冷的烟雾,又像一只被束缚的、无法挣脱的茧。颈间,那条镶钻的鸟笼项链锁扣依旧冰凉,紧贴着因紧张而剧烈跳动的脉搏。
无数镜头对准他们,闪光灯亮如白昼,将她的脸映得毫无血色。她能感觉到杜彦辰手臂传来的、稳定而充满掌控力的支撑,却无法从中汲取丝毫暖意。昨晚他那句“不知天高地厚”如同魔咒,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让入选的荣耀蒙上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和巨大的不安。
主展厅恢弘壮丽,穹顶高悬,来自世界各地的顶尖艺术品在此争奇斗艳。而展厅最核心的位置,巨大的防弹玻璃罩内,她的《囚鸟》静静伫立。顶级的射灯光束精准地打在画布上,那些在顶层公寓惨白灯光下显得过于浓烈的色彩,此刻在专业灯光下,焕发出惊心动魄的生命力!燃烧的镉红与橘黄仿佛在跃动,深邃的群青与钴紫流淌着神秘的光晕,鸟喙处那抹空灵的浅蓝,更是如同点睛之笔,直刺人心,将那种被禁锢的痛苦与对自由的绝望渴望,展现得淋漓尽致!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叹和低语。各国的艺术评论家、收藏家、策展人,目光灼灼地聚焦在《囚鸟》上,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震撼。夏芷晴甚至听到了熟悉的母语,是几位国内顶级评论家激动地讨论着画作中蕴含的“东方意象的现代性解构”和“对精神桎梏的极致表达”。
一股暖流,夹杂着巨大的酸楚和迟来的、被认可的激动,猛地冲上夏芷晴的心头,瞬间冲淡了杜彦辰带来的阴霾。她的指尖微微颤抖,眼眶发热。她的画!她的《囚鸟》!它真的飞出来了!飞到了世界的中心!这一刻,她仿佛感觉颈间的鸟笼枷锁都松动了几分。
就在她心神激荡,几乎要落下泪来时,杜彦辰的手臂微微收紧,带着她向前几步,走到了《囚鸟》的正前方,暴露在更多聚光灯下。他微微侧首,贴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肌肤,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情人私语般的亲昵,却字字如冰锥:
“看,它飞得多高。”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欣赏赞叹的人群,唇角勾起一抹几不可察的、冰冷的弧度,“可惜,笼子终究是笼子。飞得越高,摔得越碎。”
夏芷晴的心脏猛地一沉,方才涌起的暖流瞬间冻结!一股强烈的不祥预感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
“嗡——!”
一声刺耳到令人牙酸的电流音,猛地撕裂了展厅原本优雅的背景音乐!紧接着,悬挂在展厅中央、正对着《囚鸟》的巨型LED屏幕,画面骤然切换!
温馨的开幕式宣传片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两幅被并置、放大的画作高清扫描图!
左侧,是夏芷晴的《囚鸟》,色彩浓烈,情感喷薄。
右侧,是一幅从未面世的素描手稿!画面同样是一只被囚禁的鸟,构图、姿态、甚至那扭曲牢笼的线条走向,竟与《囚鸟》有着惊人的、无法忽视的相似度!虽然只是黑白素描,但那鸟的神韵、那挣扎的张力、那绝望的囚笼感,几乎如出一辙!唯一显著的区别,是素描中鸟的翅膀是折断的,透出更深沉的死寂和无力感。
素描的右下角,一个清晰娟秀的签名和日期,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所有人的眼帘:
周雨薇
三年前
死寂!绝对的死寂!
仿佛有人瞬间抽干了展厅里所有的空气!刚才的惊叹、低语、赞赏,全部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表情凝固在脸上,震惊、疑惑、鄙夷、探究……无数道目光如同利箭,瞬间从《囚鸟》转向了脸色惨白如纸的夏芷晴!
紧接着,一个经过变声处理、冰冷刺骨、充满恶毒嘲讽的电子音响彻整个展厅,通过高保真音响系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抄袭死人的妓女,也配站在艺术的殿堂?杜先生,您的情妇不仅会爬床,偷起亡者的遗作来,手艺也真是精湛!”
“轰——!!!”
巨大的声浪瞬间爆发!比之前的惊叹声浪要猛烈百倍!那是震惊、鄙夷、愤怒、猎奇混合成的巨大喧嚣!闪光灯疯了似的闪烁,不再是欣赏,而是如同鞭挞,疯狂地抽打在夏芷晴摇摇欲坠的身体上!
“抄袭?!”“周雨薇?那个三年前车祸去世的天才?”
“杜彦辰的情妇?抄袭他死去未婚妻的遗作?”
“天啊!太无耻了!”
“怪不得能入选核心展位!原来是杜家……”
“艺术界的耻辱!”
议论声如同海啸般将她吞没,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她的心脏!她感觉自己的灵魂在瞬间被剥光,赤裸裸地暴露在全世界最恶意的目光下炙烤!屈辱、愤怒、巨大的冤屈和瞬间崩塌的世界感,让她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几乎要瘫软下去!
她猛地转头看向杜彦辰!眼中是难以置信的惊惶和最后一丝绝望的求助!
杜彦辰就站在她身边,高大的身影在混乱中如同一座冰冷的礁石。他的脸上没有任何震惊,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眼前这场足以摧毁她一切的滔天巨浪,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甚至……就是他亲手掀起的。
在夏芷晴绝望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侧过头。聚光灯下,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削,薄唇紧抿,镜片后的眼眸深不见底,里面翻涌着她无法理解的、极其复杂的情绪风暴——是失望?是愤怒?还是……一丝被背叛的痛楚?
他微微俯身,凑近她因极度恐惧和冤屈而失去血色的耳畔。温热的呼吸拂过她冰冷的皮肤,低沉的声音如同恶魔的低语,清晰地传入她嗡嗡作响的耳中:
“现在,求我。”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掌控生死的冷酷,“还来得及……救你。”
救她?怎么救?承认抄袭?还是用他杜家的权势压下这滔天的丑闻?代价呢?是她彻底沦为他的禁脔,永远背负着剽窃的污名苟活?
巨大的悲愤如同火山般在夏芷晴胸腔里爆发!被算计的屈辱,被当众剥皮的痛苦,被最信任(哪怕这信任带着恐惧和依赖)的人亲手推向深渊的绝望,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她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瞪着杜彦辰近在咫尺的、冰冷的眼眸!
那眼神,不再是恐惧,不再是哀求,而是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带着血腥味的、疯狂的恨意和绝不低头的决绝!
她死死咬住下唇,直到尝到浓郁的血腥味,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破碎却异常清晰的音节:
“不……求!”
这两个字,如同耗尽了她所有的生命力。话音落下的瞬间,她眼中的光芒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
杜彦辰的瞳孔,在她吐出那两个字时,几不可察地狠狠一缩!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骤然碎裂,迸射出骇人的寒光!他周身那股压抑的、山雨欲来的风暴气息,瞬间攀升至顶点!
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
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在无数疯狂闪烁的镜头下,杜彦辰面无表情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展厅中央,走向那幅在防弹玻璃罩内、在聚光灯下、如同祭品般陈列的《囚鸟》!
安保人员下意识地想上前阻拦,却被他一个冰冷刺骨的眼神钉在原地!
他走到防弹玻璃罩前,无视了那层昂贵的屏障。他伸手入怀,动作流畅而冷酷,掏出的不是支票,不是文件,而是一枚造型复古、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打火机!
“咔嚓!”
清脆的开盖声,在死寂的展厅里如同惊雷炸响!
一簇幽蓝的火苗,如同地狱的磷火,骤然跳跃在他修长的指尖!
“不——!!!”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撕裂了空气!是夏芷晴!她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疯了一样想扑过去,却被两个不知何时出现的黑衣保镖死死按住!她拼命挣扎,目眦欲裂,泪水混合着嘴角的血迹疯狂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绝望悲鸣!
杜彦辰置若罔闻。他看也没看身后疯狂的挣扎和嘶喊。他的目光,只死死地锁在防弹玻璃罩内,那幅色彩绚烂、凝聚了夏芷晴所有心血、痛苦和灵魂呐喊的《囚鸟》上!
然后,在全世界艺术精英和无数镜头的注视下,在夏芷晴绝望到极致的悲鸣声中——
杜彦辰猛地抬手!那枚昂贵的、镶嵌着宝石的古董打火机,被他如同丢弃垃圾般,狠狠地、精准地砸向《囚鸟》画作下方的、隐藏式的电源接口和恒温恒湿控制线路!
“轰——!!!”
一声剧烈的爆响!电火花四溅!
防弹玻璃罩内,精密的环境控制系统瞬间被破坏!保护画作的惰性气体泄露!恒温失效!
更可怕的是,那枚砸在电路上的打火机,幽蓝的火苗瞬间点燃了泄露的少量可燃气体和下方用于固定画布边缘的、干燥的亚麻衬布!
火!
橘红色的、贪婪的火焰,如同被释放的恶魔,猛地从画作下方窜起!瞬间舔舐上那饱含油彩的、干燥的亚麻画布!
“不——!我的画!!”夏芷晴的嘶喊已经变成了泣血的哀嚎!她眼睁睁地看着!看着那燃烧的镉红与橘黄被真正的火焰吞噬!看着那深邃的群青与钴紫在高温下卷曲、变黑!看着鸟喙处那抹象征着她灵魂之窗的、空灵的浅蓝,在烈焰中发出最后的、无声的尖叫,然后迅速被浓烟和焦黑覆盖!
火光跳跃,映照着杜彦辰冰冷如雕像的侧脸。他的瞳孔深处,清晰地倒映着那幅正在被烈火吞噬的画作,倒映着那只在火焰中痛苦挣扎、扭曲、最终化为灰烬的囚鸟。那火光,似乎也点燃了他眼底某种深藏的、毁灭性的疯狂和……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冷酷的决绝。
“赝品……”他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丧钟,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燃烧的噼啪声和人群的惊呼,回荡在死寂的展厅,“只配这个结局。”
话音落下的瞬间,夏芷晴停止了挣扎。
她不再嘶喊,不再哭泣。
她只是站在那里,被保镖死死按住,身体僵硬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脸上所有的表情都消失了,泪水干涸在布满血迹的脸颊上,只留下两道灰败的泪痕。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那片吞噬了她所有希望、所有灵魂、所有挣扎的熊熊烈火。
火光在她死寂的瞳孔里跳跃,映照出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灰烬。
心,彻底死了。连同她对艺术最后的热爱,对这个世界最后一丝卑微的期待,以及对杜彦辰那点可悲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复杂扭曲的依赖,一同被那场大火,焚烧殆尽。
威尼斯的夜,带着水城特有的、咸腥的湿冷。
夏芷晴像个游魂,被杜彦辰强行带回了下榻的、位于大运河畔的顶层酒店套房。保镖将她“送”进房间后便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她甚至没有力气走到床边,背靠着冰冷的、雕刻着繁复花纹的房门,身体缓缓滑落,最终瘫坐在昂贵的手工地毯上。
房间里没有开灯。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威尼斯迷离的夜景。贡多拉船头的灯火在墨黑的水面上摇曳,如同漂浮的鬼火。远处圣马可教堂的轮廓在夜色中沉默,像一座巨大的墓碑。
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她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指尖被木刺扎伤的地方早已凝固,留下一点暗红的血痂。脸颊上干涸的泪痕和血迹紧绷着皮肤。但这些微不足道的疼痛,远不及心口那个被彻底烧穿的空洞。
她维持着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时间失去了意义。大脑一片空白,只有展厅里那场冲天的大火,杜彦辰冰冷的侧脸,和那句“赝品只配这个结局”,在脑海中反复灼烧、回响。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
她口袋里,那个被杜彦辰“允许”她保留、却几乎从未响起过的私人手机,突然疯狂地震动起来!嗡嗡的蜂鸣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夏芷晴如同被惊醒的梦游者,迟钝地、僵硬地低下头。屏幕上跳动的,是一个她无比熟悉的、来自国内疗养院的号码。
一股莫名的、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冰冷的心脏!她颤抖着,用尽全身力气才摸出手机,指尖哆嗦着划开接听。
“喂……”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带着职业化沉重和一丝不易察觉焦急的女声:“请问是夏芷晴女士吗?这里是慈心疗养院。很抱歉深夜打扰您,关于您的母亲,王秀云女士……”
后面的话,夏芷晴已经听不清了。
她只听到几个冰冷的词语,像重锤一样狠狠砸在她早已破碎的灵魂上:
“……突发心源性休克……抢救无效……于今晚21点47分……宣告死亡……”
“嗡——!”
手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重重地摔在地毯上,发出一声沉闷的轻响。
时间,21点47分。
正是她在威尼斯双年展主展厅,被杜彦辰的保镖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囚鸟》被烈火吞噬,听着他宣判“赝品只配这个结局”的……同一时刻。
母亲……死了?
那个在病榻上缠绵多年,支撑着她忍受一切屈辱,签下魔鬼契约也要活下去的唯一理由……没了?
在她灵魂被当众焚烧成灰烬的同一时刻,她生命最后的锚点……断了?
没有眼泪。没有尖叫。没有歇斯底里。
夏芷晴瘫坐在冰冷的地毯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房门。黑暗中,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窗外,威尼斯的灯火依旧迷离。贡多拉在墨黑的水面滑过,留下一道转瞬即逝的涟漪。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睛睁得很大,空洞地望着前方无尽的黑暗,如同两口枯竭了亿万年的深井。里面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没有绝望……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绝对的、死寂的虚无。
心死了。锚断了。
这由杜彦辰亲手打造的、黄金浇筑的炼狱,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困住她了。
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带着咸腥的水汽。她扶着门框,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械般,一点一点地站了起来。身体里最后一丝属于“夏芷晴”的温度,随着母亲离世的消息,彻底消散。
她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冰冷的玻璃映出她苍白如鬼魅的身影。她伸出手指,指尖在玻璃上缓慢地划过,留下几道模糊的水痕。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和未知的水路。
离开。必须离开。不惜一切代价。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唯一亮起的磷火,冰冷,却带着绝对的指引。
就在这时,身后厚重的房门传来电子锁开启的“滴”声。
夏芷晴没有回头。
她知道是谁。
杜彦辰走了进来。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混合着淡淡的烟草和威士忌的味道。他没有开灯,高大的身影在黑暗中如同移动的山峦,带着巨大的压迫感,一步步走向站在窗边的她。
他似乎察觉到了房间内死寂到诡异的气氛,脚步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还没睡?”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某种压抑的复杂情绪。或许是酒精的作用,或许是刚刚亲手焚毁一切的余烬,他惯有的冰冷里,竟透出一丝罕见的、试图沟通的意味。“还在想那幅画?”
夏芷晴依旧背对着他,望着窗外墨黑的运河。她的肩膀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其荒谬的笑话。
杜彦辰皱了皱眉,上前一步,伸手想要扳过她的肩膀。“芷晴……”
就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她肩膀的瞬间——
夏芷晴猛地转过身!
动作快如鬼魅!
她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如同深渊。但在转身的刹那,她的右手如同蓄势已久的毒蛇,从丝绒晚礼服的侧缝中闪电般抽出!
一道冰冷的、在窗外微光下闪烁着幽蓝寒芒的细长黑影,带着破空之声,狠狠地、精准无比地刺向杜彦辰的咽喉!
正是那把刀柄镶嵌着“W.Y”缩写、属于周雨薇的——1890年古董调色刀!
杜彦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大小!他几乎是凭借本能的战斗反应,猛地侧身仰头!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
“嗤啦——!”
锋利的、带着岁月沉淀的钢刃,没有刺中脆弱的咽喉,却狠狠地划过他抬起格挡的左手小臂!昂贵的西装面料如同纸片般撕裂!刀刃深深嵌入皮肉,割开肌肉纤维,温热的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剧痛袭来!杜彦辰闷哼一声,眼中瞬间爆发出骇人的暴怒和难以置信!他死死抓住夏芷晴持刀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你疯了?!”他的声音因剧痛和暴怒而嘶哑,鲜血顺着小臂汩汩流下,滴落在深色的地毯上,迅速裂开一片暗红。
夏芷晴被他死死钳制,手腕剧痛,却感觉不到丝毫恐惧。她抬起眼,那双空洞的、如同枯井般的眼睛,第一次如此近地、毫无遮挡地对上杜彦辰因震惊和剧痛而扭曲的脸。
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比冰雪更寒冷的、带着无尽嘲讽和死寂的弧度。
“杜先生……”她的声音嘶哑,平静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地狱深处刮来的寒风,“现在……”
“……轮到我来教你,什么是毁灭。”
话音落落,她猛地抬脚,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踹向杜彦辰受伤的小臂!
剧痛让杜彦辰的手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的松懈!夏芷晴猛地挣脱了他的钳制!她不再看杜彦辰,也不再看那把沾着他鲜血的调色刀,仿佛丢弃一件无用的垃圾,任由它“哐当”一声掉落在地毯上。
她转身,没有冲向门口(那里有保镖),而是像一道没有重量的影子,以惊人的速度冲向套房巨大的落地窗!那里,有一扇通往外面狭窄观景露台的玻璃门!
“拦住她!”杜彦辰捂着血流如注的手臂,厉声嘶吼!剧痛和失血让他的反应慢了半拍!
门外的保镖撞门而入!
但已经晚了!
夏芷晴猛地拉开玻璃门,冰冷潮湿的夜风瞬间灌入!她毫不犹豫地冲上露台!单薄的丝绒礼服在寒风中猎猎作响!
她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追出来的杜彦辰和保镖,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如同扑火的飞蛾,又像终于挣脱牢笼的囚鸟,纵身一跃!
目标,并非下方深不见底的墨黑运河!
而是紧邻着酒店露台下方、一条刚刚滑行至此、船夫正惊愕抬头望来的——贡多拉!
“噗通!”
一声沉闷的落水声响起!紧接着是船夫惊恐的尖叫!
夏芷晴没有落入冰冷的河水!她的身体重重地砸在了贡多拉狭窄的船篷顶上!巨大的冲击力让她眼前一黑,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了位,喉头涌上一股腥甜!但她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血咽了下去!她不顾全身散架般的剧痛,手脚并用地从湿滑的船篷顶上翻滚而下,“扑通”一声摔进了贡多拉狭窄的船舱里,砸在了惊魂未定的船夫身上!
“快!划船!离开这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意大利语嘶声喊道,同时将身上仅存的一条钻石手链粗暴地扯下,塞进船夫手里!“去圣马可广场!快!”
船夫看着手里价值不菲的钻石,又看了看酒店露台上那个捂着流血手臂、脸色铁青如同修罗的男人和他身后凶神恶煞的保镖,瞬间明白了什么!求生的本能和对财富的渴望压倒了一切!
“坐稳了!”船夫怪叫一声,抓起长长的单桨,用尽全身力气猛地一撑岸边石阶!
狭长的贡多拉如同离弦之箭,瞬间窜入了墨黑、迷宫般的水道之中!将酒店露台上杜彦辰那声暴怒到极致的咆哮,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冰冷的河水溅在脸上,带着咸腥和腐朽的气息。
夏芷晴蜷缩在贡多拉潮湿冰冷的船舱底部,浑身剧痛,嘴角溢着鲜血。她望着头顶狭窄的、飞速掠过的水道两侧斑驳的古老墙壁,和更上方那些被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沉沉的夜空。
没有劫后余生的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麻木。
母亲没了。画没了。心死了。
但她还活着。
带着一身伤痕,满腔恨火,和一无所有的决绝。
杜彦辰,这囚笼,这炼狱……
我逃出来了。
而我们的地狱……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