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河水是墨绿色的,带着海藻腐烂的咸腥和运河底千年淤泥的沉浊。夏芷晴像一块被丢弃的破布,蜷缩在贡多拉狭窄潮湿的船舱底部。船身随着船夫急促的划桨剧烈摇晃,冰冷的河水不时溅起,打在她单薄的丝绒礼服上,带走最后一丝体温。身体各处都在叫嚣——从酒店露台跳下时撞击船篷的钝痛,杜彦辰捏碎她手腕的指痕,更深处,是《囚鸟》被焚烧时烙在灵魂上的焦痕,以及母亲猝然离世撕开的、深不见底的血洞。
她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虚无感,像威尼斯的浓雾,将她层层包裹。意识在混沌的深渊边缘漂浮,每一次下沉,都仿佛要被那墨绿色的河水彻底吞噬。船夫惊恐的意大利语呼喊、运河两岸模糊掠过的昏黄灯火、远处隐隐传来的手风琴声……一切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扭曲而遥远。
她不知道船划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被半拖半拽地弄上岸,塞进一辆散发着鱼腥味的老旧菲亚特。只记得一张布满皱纹、写满惊惶和怜悯的脸在眼前晃动,说着她听不懂的、急促的方言。然后是无边的黑暗。
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知到的不是光,而是气味。
浓郁的、带着泥土腥气的草药味,混合着烤面包的焦香和某种陈旧木头的味道,强势地钻入鼻腔。不是杜彦辰顶层公寓里那种冰冷的、人工合成的雪松与皮革,也不是威尼斯运河的腐朽咸腥。这是一种……活着的、扎根于土地的味道。
夏芷晴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视线模糊,适应了好一会儿,才看清自己躺在一张铺着粗糙亚麻床单的矮床上。头顶是深色的、被烟熏得发黑的木头房梁,粗粝的纹理清晰可见。阳光从一扇小小的、嵌着彩色玻璃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布满岁月痕迹的陶土地砖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缓慢舞蹈。
这里很小,很旧,却有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温暖和坚实。墙壁是厚厚的、刷成暖黄色的灰泥,挂着晒干的辣椒串和一串串大蒜。角落里堆着劈好的木柴,一个巨大的、有着龟裂纹路的陶罐静静立在墙边。一切都显得朴素、陈旧,却充满了生活的重量和温度。
“Ah, bambina! Sei sveglia!”(啊,孩子!你醒了!)一个苍老却充满活力的声音响起。
夏芷晴循声望去。一个身材矮小、穿着褪色碎花罩裙的老妇人正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陶碗,蹒跚地走过来。她的头发雪白,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发髻,脸上布满深深的皱纹,像托斯卡纳起伏的山丘,但那双深陷的蓝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和温暖的笑意。是昨天那个在运河边惊慌失措的脸。
她是玛利亚。夏芷晴后来才知道,是这个远离威尼斯主岛、藏在葡萄园深处的小村庄里,最后一位懂得古老草药的老妇人。她的儿子在威尼斯做船夫,碰巧在夏芷晴跳船的那个混乱夜晚收工路过。
“Mangia, mangia, piccola.”(吃吧,吃吧,小可怜。)玛利亚将温热的陶碗塞到夏芷晴手里,里面是浓稠的、散发着奇异草药香气的蔬菜汤,上面飘着一块粗糙但烤得金黄的面包。老妇人布满老茧的手轻轻拍了拍她冰冷的手背,眼神慈祥得像看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孙女,没有追问,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大地般的包容和抚慰。
夏芷晴的手指僵硬地捧着碗。温热的触感顺着陶壁传来,却无法穿透她冰封的躯壳。她看着碗里升腾的热气,看着玛利亚殷切温暖的眼睛,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悲凉涌了上来。
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素昧平生的异国老妇,能给予她这样纯粹的、不带任何条件的温暖?而那些本该是她最亲近的人——父亲视她为耻辱,夏家将她当作弃子,杜彦辰……那个男人,用最残忍的方式将她剥皮拆骨,焚烧殆尽。还有母亲……那个她付出一切想要挽留的人,最终也无声无息地弃她而去。
这个世界,真的还有爱她的人吗?
没有。一个都没有了。
这个认知像一把冰冷的锉刀,反复刮擦着她早已麻木的心。她低下头,机械地用勺子搅动着碗里的汤,眼泪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砸落进浓稠的汤里,溅起微小的涟漪。没有啜泣,没有呜咽,只有无声的、汹涌的泪流。
玛利亚没有安慰,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粗糙温暖的手掌覆上她颤抖的肩膀,传递着无声的支持。然后,老妇人默默地走开,留给她一个独自面对悲伤的空间。
接下来的日子,如同在浓雾中缓慢穿行。
夏芷晴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沉默地活在玛利亚低矮的石头农舍里。她顺从地喝下那些味道古怪却暖融融的草药汤,吞咽着粗糙但充满麦香的面包和自家橄榄油拌的蔬菜沙拉。玛利亚用草药煮水为她热敷手腕和腰背的淤伤,用散发着松木清香的药膏涂抹她跳船时擦破的皮肤。身体的伤痛在托斯卡纳充足的阳光、干净的空气和玛利亚古老草药的抚慰下,奇迹般地、缓慢地消退着。
然而,心上的伤,却溃烂得更加深刻。
她常常一整天坐在那张铺着亚麻布的矮床上,望着窗外那片沐浴在金色阳光下的、连绵起伏的葡萄园。葡萄藤正抽出嫩绿的新芽,充满生机。可她的心,却是一片被烈火烧灼过的焦土,寸草不生。玛利亚试图跟她说话,用有限的英语单词和丰富的肢体语言。夏芷晴只是沉默地听着,偶尔点点头,眼神空洞。
她不再画画。当玛利亚的儿子里卡多,一个憨厚沉默的中年男人,小心翼翼地将她从威尼斯带出来的那个小背包递给她时(里面只有护照、一点现金和那页从灰烬中抢出的、烧焦了边缘的信纸残片),她看也没看里面是否还有画笔。
画笔?颜料?它们只让她想起那场冲天的大火,想起杜彦辰冰冷的侧脸和那句“赝品只配这个结局”。艺术曾是她灵魂的出口,如今却成了最深的伤口。每一次试图回想拿起画笔的感觉,都像有人拿着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神经上。
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一枚廉价的、已经发暗的银戒指,被她紧紧攥在手心,冰凉的金属硌着皮肉,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真实感。母亲走了。那个会温柔叫她“晴晴”、会在病痛中依然对她微笑的女人,永远地消失了。她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巨大的愧疚和无法填补的空洞,日夜啃噬着她。
为什么活着?这个问题如同幽灵,日夜盘旋。为了复仇吗?那页写着“刹车线剪断计划…杜家要灭口…彦辰知情…”的信纸残片,被她藏在背包最深处,像一块烧红的炭,她不敢触碰。仇恨是支撑她跳下露台的力量,但此刻,在这片温暖的阳光下,仇恨也显得如此遥远和疲惫。她甚至提不起力气去恨。她只是……累。累得只想永远睡去,沉入那墨绿色的运河底,与淤泥同朽。
身体的恢复与精神的沉沦形成尖锐的对比。玛利亚的草药和托斯卡纳的食物滋养了她的躯壳,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血色,手腕的淤青褪去,腰背的疼痛消失。然而,一种新的、无法言喻的疲惫感却悄然袭来,伴随着清晨醒来时翻江倒海的恶心。
起初,她以为是悲伤过度,或者是跳船时呛了河水的后遗症。她强忍着,不愿给善良的玛利亚添麻烦。但恶心感越来越频繁,越来越剧烈。闻到烤面包的焦香会吐,看到橄榄油的光泽会吐,甚至只是喝一口清水,胃里都会翻江倒海。
一天清晨,她又一次冲进简陋的卫生间,趴在粗糙的水泥洗手池边干呕,吐得撕心裂肺,却只吐出一点酸涩的胆汁。冷汗浸透了她的后背,眼前阵阵发黑。她虚弱地抬起头,看向墙上那面布满水渍的、模糊的镜子。
镜中的女人,脸色依旧苍白,但下巴似乎圆润了一点点。那双曾经如同枯井般死寂的眼睛里,除了深不见底的疲惫,竟多了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母兽般的惊惶?
一个可怕的、荒谬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猝不及防地窜入她混沌的脑海!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她猛地摇头,试图驱散这可怕的念头。但身体不会说谎。迟来的、混乱的经期日期在她脑中飞快地计算——威尼斯那场毁灭性的开幕式前,在顶层公寓那个人造白昼的炼狱里,在杜彦辰冰冷目光的注视下,在身体被高强度创作透支到极限时……她最后一次与杜彦辰……
是那次!在《囚鸟》入选消息传来,她狂喜转头看向他,却被他一句“不知天高地厚”打入冰窟的夜晚!她记得那晚她心灰意冷,麻木地蜷缩在客卧床上,然后他进来了……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的、近乎暴戾的沉默和……一种绝望般的占有欲!没有往日的粗暴,却带着一种要将她揉碎、彻底吞噬的疯狂!她像一具没有灵魂的玩偶,任由他索取,直到昏厥……
屈辱的记忆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胃里再次翻江倒海,她趴在洗手池边,这一次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冰冷的绝望顺着脊椎蔓延至四肢百骸。
“Piccola? Stai male?”(小可怜?你不舒服吗?)玛利亚担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夏芷晴猛地关掉水龙头,用冷水狠狠拍打自己的脸。冰冷的水珠顺着脸颊滑落,像眼泪。她看着镜中自己湿漉漉、惊惶失措的脸,手指颤抖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那里……真的有一个生命在孕育吗?
一个流着杜彦辰血液的生命?一个在她灵魂被彻底焚烧、母亲离世的至暗时刻,悄然扎根的……孽种?
憎恨!如同岩浆般炽热的憎恨瞬间冲垮了麻木!她恨杜彦辰!恨他的残忍!恨他的算计!恨他连她身体最深的耻辱都要留下永恒的烙印!她猛地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一股毁灭的冲动在胸腔里咆哮——毁掉它!立刻!马上!将这个罪恶的、不该存在的生命从她身体里清除出去!这是对她最大的亵渎!是杜彦辰对她最后的羞辱和掌控!
她冲出卫生间,脸色惨白如鬼,眼神里燃烧着疯狂的恨意和决绝。她跌跌撞撞地翻找自己的背包,拿出那点可怜的现金,就要往外冲。她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去找最近的诊所!结束这一切!
“Dove vai, bambina?”(你要去哪里,孩子?)玛利亚被她吓坏了,急忙拦住她,布满皱纹的手紧紧抓住她冰冷颤抖的手臂。老妇人浑浊却充满智慧的眼睛,锐利地捕捉到了夏芷晴眼中那毁天灭地的恨意和绝望,以及她下意识护住小腹的动作。
玛利亚怔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伤痕累累、如同惊弓之鸟的东方女孩,看着她眼中翻腾的恨火下,那深藏的无助和恐惧。老妇人经历过战争,失去过至亲,她太熟悉这种眼神了——那是被命运逼到悬崖边的绝望挣扎。
“Piccola…” 玛利亚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柔和,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悲悯。她不再追问,只是用力地、不容拒绝地将夏芷晴拉回那张铺着亚麻布的矮床边,让她坐下。然后,老妇人颤巍巍地走到屋子角落一个古老的橡木柜前,打开,从最深处取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布包。
她走回来,坐在夏芷晴身边,小心翼翼地打开油布包。里面是一套极其古朴、闪烁着温润铜光的——听诊器?不,更像是某种古老的诊断工具,一个简陋的喇叭状听筒和一个圆盘。
玛利亚没有说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夏芷晴躺下。她的目光平静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安抚力量。
夏芷晴如同被催眠般,僵硬地躺下。她闭上眼,身体因为极度的抗拒和恐惧而紧绷。她感觉到玛利亚粗糙但异常温暖的手轻轻掀开她单薄的上衣下摆,露出平坦的小腹。然后,那冰凉的铜质圆盘,轻轻地、稳稳地贴在了她的下腹皮肤上。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石头房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窗外风吹过葡萄藤的沙沙声,以及她自己如同擂鼓般的心跳。
突然!
玛利亚握着听筒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她布满皱纹的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惊讶,了然,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悲悯和……一种奇异的温柔。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看向紧闭双眼、脸色惨白、睫毛剧烈颤抖的夏芷晴。老妇人深陷的蓝眼睛里,涌动着晶莹的泪光。她没有说话,只是伸出另一只布满老茧的手,极其轻柔地、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意味,覆盖在夏芷晴紧紧攥着床单、指节发白的手背上。
然后,她微微俯身,靠近夏芷晴的耳边。苍老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大地般的温暖和笃定,用生硬的、却字字清晰的英语,轻轻说道:
“Life… Bambina… New life… Here…”(生命…孩子…新的生命…在这里…)
“Strong… Like you…”(强壮…像你一样…)
“咚!”
夏芷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瞳孔骤然收缩!
不是错觉!不是幻觉!
玛利亚的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那粗糙温暖的触感,连同那古老的铜听筒刚刚捕捉到的、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搏动——噗通…噗通…噗通… 如同遥远山谷中传来的、初春融雪时第一滴落下的水珠,带着一种顽强到令人心颤的生命力,直接穿透了她的掌心,狠狠地撞进了她早已冰封死寂的心脏深处!
憎恨的岩浆瞬间凝固!毁灭的冲动戛然而止!
一股完全陌生的、汹涌的、带着毁灭性力量的洪流,毫无预兆地冲垮了她所有用恨意筑起的堤坝!
她猛地抽回被玛利亚握住的手,像被烫到一样,颤抖着、迟疑地、带着一种近乎恐惧的敬畏,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抚向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
指尖下的皮肤温热。那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
可是……
噗通…噗通…噗通…
那个微弱的、却无比坚定的搏动,仿佛还在她的掌心、在她的血脉深处回响!它不属于杜彦辰!它不属于仇恨!它只属于……这个正在她身体里顽强生长的小小生命!属于她自己!
母亲走了。画烧毁了。心成灰烬。世界抛弃了她。
可是……
可是这里……在她被彻底摧毁的废墟之上……在她一无所有的绝境之中……竟然……竟然有一个新的生命……悄然降临了?
它是杜彦辰的骨血,是屈辱的烙印。可它更是她的!是她身体的一部分!是她在这茫茫天地间,最后仅存的、唯一的、血脉相连的羁绊!
长久以来压抑的、冰封的泪水,在这一刻,如同冲破闸门的洪水,决堤而出!不是悲伤,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巨大到无法承受的、混杂着极致痛苦和极致震撼的洪流!她死死地捂住嘴,身体蜷缩起来,像初生的婴儿般剧烈地颤抖着,压抑的、破碎的呜咽声从指缝中溢出,滚烫的泪水汹涌地浸湿了粗糙的亚麻床单。
玛利亚只是默默地坐在床边,布满老茧的手,一遍又一遍,极其温柔地、充满力量地轻抚着她因哭泣而剧烈起伏的脊背,像安抚着受伤归巢的幼兽。老妇人的眼中也含着泪,嘴角却带着一丝悲悯而欣慰的笑意。
窗外,托斯卡纳的阳光正好,金灿灿地洒满连绵的葡萄园,新生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夏芷晴哭了很久很久,直到筋疲力尽。当她终于抬起布满泪痕的脸,那双曾经死寂如枯井的眼眸里,翻涌着从未有过的、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痛苦,有茫然,有对未来的巨大恐惧……但最深沉的底色,是一种破土而出的、带着血腥味的、近乎悲壮的决绝!
她低下头,双手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轻轻覆上自己的小腹。指尖下的皮肤温热依旧,但她仿佛能透过那层薄薄的肌理,感受到那个顽强搏动的小小宇宙。
世界没有爱她的人了。
但从此以后……
她有了一个,需要她用尽全部生命去爱的人。
她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灿烂得有些刺眼的阳光,泪水还在滑落,嘴角却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微小却无比清晰的弧度。
她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在寂静的石头房子里响起,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也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决绝:
“留下。”
“我……要生下他/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