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Signorina! Piccola signorina!”(小姐!小姑娘!)一个带着浓浓乡音、略显沙哑却异常温暖的声音,像一道和煦的阳光,穿透了她昏沉的意识。

夏芷晴茫然地抬起头。她正站在通往自己租住农舍的小路岔口,旁边就是玛利亚奶奶家那片打理得格外整齐、果实累累的葡萄架。藤蔓交错,沉甸甸的葡萄串从浓密的绿叶间垂挂下来,紫得发黑,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诱人的光泽。

葡萄架下,站着那位满头银发、脸庞被岁月和阳光刻满深深皱纹的老妇人——玛利亚奶奶。她个子不高,身体却显得硬朗,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棉布围裙,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藤编篮子。此刻,她正微微歪着头,那双褪去了年轻时的明亮、却沉淀着岁月智慧与温和的蓝灰色眼睛,关切地凝视着夏芷晴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还有她额角渗出的虚汗。

“Stai male?”(你不舒服吗?)玛利亚奶奶又问了一句,眉头担忧地蹙起,布满老茧的手在围裙上擦了擦,朝她走近了一步。阳光透过葡萄藤叶的缝隙,在她银白的发丝和慈祥的脸上跳跃着光斑。

夏芷晴张了张嘴,喉咙却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虚弱地摇了摇头。胃里又是一阵剧烈的痉挛,让她下意识地捂住了嘴,弯下腰,发出一阵压抑的干呕,肩膀无助地颤抖着。

“Ah, poverina!”(啊,可怜的小家伙!)玛利亚奶奶发出一声低低的、充满同情的叹息。她并没有多问,似乎对这种不适有着一种了然于心的、朴素的认知。她没有像医生那样递来冰冷的表格,也没有任何审视或探究的目光。她只是动作麻利地放下手中的篮子,快步走到自己葡萄架边缘最显眼的一角。

那里,几株健壮的番茄植株在阳光最充足的地方肆意生长着。玛利亚奶奶熟练地拨开浓密的叶子,指尖轻轻拂过几个饱满圆润的果实。最终,她选中了一个——它并非最大,却红得最为纯粹、最为透亮,像一颗凝固的小太阳,在绿叶的衬托下鲜艳欲滴,表皮紧绷得仿佛能反射出人影。阳光似乎将它由内而外地浸透了。

老妇人小心地将它摘下,走回夏芷晴身边。她粗糙的、沾着泥土的手指,轻轻拂去番茄表面一点微不可察的浮尘,然后,稳稳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和力量,将这颗沉甸甸、红艳艳的果实,放进了夏芷晴冰凉微颤的手心里。

“Prendi. Mangia.”(拿着。吃吧。)玛利亚奶奶的声音低沉而舒缓,带着阳光晒过土地的暖意。她指了指手中那颗如同红宝石般的番茄,又指了指头顶那片慷慨倾泻着光与热的湛蓝天空,脸上绽开一个无比温暖的笑容,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像盛开的菊花。

“Sole,”(太阳,)她清晰地吐出这个词,手指再次用力点了点天空,“Buono. Dolce.”(好。甜。)

那颗番茄沉甸甸地卧在夏芷晴的掌心,还带着被阳光亲吻过的暖意,透过皮肤,丝丝缕缕地渗入她冰冷的血液。那饱满的红色是如此纯粹、如此生机勃勃,仿佛浓缩了整个托斯卡纳深秋最精华的阳光。玛利亚奶奶的笑容和那简单到极致的话语,像一道暖流,毫无阻碍地注入了她冰冷麻木的心湖。

夏芷晴低下头,看着掌心的“小太阳”,指尖能感受到它光滑紧绷的表皮下,汁液丰盈的生命力在涌动。胃部的痉挛似乎被这温热的触感安抚了一些。她不再犹豫,将番茄凑到嘴边,小心地咬了下去。

牙齿穿透薄而韧的果皮,发出轻微的“啵”的一声。紧接着,一股极其浓郁、极其纯粹的酸甜汁液,瞬间在她口中爆开!那酸,是清新的、带着阳光活力的酸,尖锐地刺破了喉咙口的滞涩和恶心;那甜,是温厚的、沉淀着土地力量的甜,醇厚地抚慰着翻腾的胃脘。冰凉、丰沛的汁水顺着喉咙滑下,像一股清冽甘甜的山泉,冲刷过干涸龟裂的河床,所过之处,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熨帖和生机。

“嗯……”一声满足的、近乎叹息的低吟不受控制地从她唇间溢出。这简单的滋味,胜过她在杜彦辰那座金丝笼里被迫咽下的任何珍馐美味。这是阳光的味道,是土地的味道,是未经任何扭曲和强加、最原始也最强大的生命力量的味道!

她小口小口地吃着,感受着那酸甜的汁液浸润着身体每一个渴求养分的细胞。阳光毫无保留地洒在她身上,暖意从外而内地渗透。胃里那翻江倒海的恶心感,奇迹般地在这酸爽的冲击和阳光的熨帖下,渐渐平息了,只留下一种奇异的、被抚慰后的安宁。

最后一口番茄咽下,唇齿间还残留着清新的酸甜。夏芷晴慢慢抬起头,望向玛利亚奶奶。老妇人正温和地注视着她,蓝灰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理解和一种无需言语的包容,仿佛看透了她所有的狼狈和挣扎,却又给予最质朴的接纳。那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大地般的沉静与支撑。

夏芷晴下意识地抬起手,不是去擦嘴角的汁液,而是轻轻地、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珍重,覆盖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隔着薄薄的衣物,掌心下是温热的肌肤。就在这一刻,一股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悸动,像一颗沉睡的种子被阳光唤醒,轻轻地、试探性地顶了一下她的掌心!

那感觉如此细微,稍纵即逝,却又如此真实!不是幻觉!是那个在混沌屏幕上顽强闪烁的光点,是那颗在无边黑暗中奋力搏动的心脏,隔着血肉,第一次向她传递出清晰的信号——我在这里!

一股前所未有的、汹涌澎湃的力量,如同积蓄已久的火山,从她生命的最深处轰然爆发!那不是喜悦,不是激动,是一种更为厚重、更为磅礴的觉醒——一种源于生命本身、不容置疑的坚韧与责任!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覆盖在小腹上的手。阳光透过葡萄藤叶,在她手背上投下斑驳跳跃的光点,温暖而坚定。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抬起头,迎向玛利亚奶奶温和的目光。苍白的脸上,一个纯粹的笑容如同冲破厚重云层的朝阳,毫无预兆地、灿烂地绽放开来。那笑容里,洗尽了恐惧的阴霾,涤去了绝望的铅灰,只剩下一种澄澈的、新生的光芒,明亮得惊人。

“Grazie, Nonna Maria.”(谢谢,玛利亚奶奶。)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坚定。每一个音节都像被阳光洗过。

玛利亚奶奶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什么也没问,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她指了指夏芷晴的小腹,又指了指头顶灿烂的天空,饱经风霜的脸上满是祝福的宁静。

夏芷晴收回目光,掌心依旧贴着小腹,感受着那微弱却存在的生命脉动。她抬起头,望向那片广袤无垠、蔚蓝如洗的天空,望向那轮慷慨泼洒着光与热的太阳。阳光毫无保留地拥抱了她,暖意渗透进四肢百骸,仿佛在为她注入无穷的力量。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充满了葡萄的甜香、泥土的芬芳和阳光炽烈的味道。一个清晰无比、带着重量也带着无限希望的念头,在她心底生根发芽,茁壮成长,最终化作一句无声却震动灵魂的宣告,在温暖的阳光下反复回响:

“从今天起,妈妈带你晒真正的太阳。”

她回到自己的房间,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变成了温暖的金橘色,夕阳的余晖斜斜地铺满了小屋的地面,空气里弥漫着一种黄昏特有的宁静。

小腹处传来一阵极其微弱、极其轻柔的悸动,像一条小小的鱼儿在温暖的深水里,轻轻摆了一下尾巴。

夏芷晴静静地躺着,没有动。手依旧覆在那里。嘴角,却在那温暖、奇异的触感中,缓缓地、不由自主地向上弯起。一个纯粹如初雪、带着不可思议温柔的笑容,在她沉睡初醒的脸上,悄然绽放。

窗外,夕阳为连绵的葡萄园镀上了一层流动的金红。晚风吹过,无数成熟的叶片翻卷着,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响,温柔地包裹着这间简陋却充满新生希望的小屋,像一首古老而悠长的摇篮曲。

北京金融街的摩天大楼在秋日灰蒙蒙的天光下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像一排排巨大的墓碑。杜氏集团顶层总裁办公室内,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李沐推门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杜彦辰背对着巨大的落地窗站着,身影被窗外阴沉的天光勾勒出一道锐利而孤绝的剪影。他没有开灯,阴影吞噬了他大半张脸,只有指间夹着的雪茄末端,一点猩红在昏暗中有规律地明灭,如同蛰伏野兽不祥的眼睛。昂贵的手工地毯上,散落着被暴力砸碎的限量版水晶烟灰缸碎片,折射出冰冷刺眼的光。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烟草味和一种无形的、紧绷到极致的张力,仿佛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随时会崩断。

李沐的脚步无声地落在地毯上,目光扫过角落垂手肃立、大气不敢出的两名黑衣保镖,最后落回杜彦辰的背影上。他太熟悉杜彦辰此刻的状态了——平静表象下,是足以焚毁一切的暴怒深渊。

“还是没有消息?”杜彦辰的声音响起,低沉,平缓,听不出丝毫情绪,却像冰冷的金属刮擦过骨头,让角落的保镖不由自主地绷紧了身体。

“杜总,”为首的保镖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干涩,“欧洲几个主要枢纽城市都筛遍了,包括您指定的巴黎、柏林、日内瓦……所有航班、酒店、租车、艺术机构……没有夏小姐的任何记录。她…她可能用了假身份,或者…根本没去那些地方。”

空气骤然又冷了几度。杜彦辰缓缓转过身。窗外灰白的光线终于映亮了他的脸。李沐的心微微一沉——短短不到一个月,杜彦辰瘦削了许多,下颚线绷得像刀锋,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阴影。最慑人的是他的眼睛,深潭般的墨色瞳孔里,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冰冷的火焰,没有焦虑,没有担忧,只有一种被猎物彻底愚弄和挣脱后的、纯粹的、被点燃的暴戾。

“没有记录?”杜彦辰重复了一遍,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没有丝毫温度,反而淬满了寒冰,“一个女人,一个只会画几笔画、离了我连生存都成问题的金丝雀,能在你们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往前踱了一步,锃亮的皮鞋尖几乎踩到地上的水晶碎片。保镖的头垂得更低。

“废物。”两个字,轻飘飘地从杜彦辰薄唇间吐出,却重如千钧,砸得人喘不过气。他随手拿起办公桌上一份厚重的文件,看也没看,猛地朝保镖的方向狠狠掼了过去!纸张如同被惊起的白鸟,哗啦啦地漫天飞舞,锋利的边缘甚至刮过保镖的脸颊。

“滚出去!找不到人,你们也不用回来了!”那压抑的暴怒终于冲破了冰冷的表象,如同岩浆喷发前的轰鸣。

保镖如蒙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办公室。沉重的木门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只剩下纸张飘落的簌簌声和雪茄燃烧的细微嘶响。

李沐沉默地走过去,弯腰,将散落的重要文件一页页捡起,动作从容不迫。他没有看杜彦辰,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冰冷刺骨的目光钉在自己背上。

“你也觉得她离了我活不下去?”杜彦辰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带着一种尖锐的、自嘲般的探究,直刺向李沐。

李沐将最后一叠文件整理好,轻轻放回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这才抬眼,迎上杜彦辰那双深不见底、翻涌着暗流的眼睛。作为杜彦辰二十年的兄弟、最得力的心腹,李沐见过他太多面目:商场上杀伐决断的冷酷,对敌人赶尽杀绝的狠戾,对周雨薇刻骨铭心的追忆……但此刻杜彦辰眼中那混合着被背叛的狂怒、失控的焦灼以及某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更深沉的东西,让李沐感到一种陌生的心惊。

“她比我们想象的更有韧性,彦辰。”李沐的声音很平静,像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冷水,“能在你眼皮底下拿到周雨薇的遗书碎片,能策划出逃路线,还能彻底抹掉痕迹……这不是一个只会依附别人生存的女人能做到的。” 他刻意点出了“周雨薇遗书”,如同在杜彦辰沸腾的怒火上又浇了一勺滚油。

果然,杜彦辰的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危险,如同被触碰了逆鳞的毒蛇。他猛地吸了一口雪茄,浓烈的烟雾模糊了他阴鸷的面容。“韧性?”他嗤笑一声,声音从烟雾后传来,带着刻骨的寒意,“那是愚蠢!是背叛!她以为她是谁?拿着那点不知真假的破纸片,就能威胁我杜彦辰?就能逃脱她该付出的代价?”

他绕过巨大的办公桌,一步步逼近李沐,周身散发着强烈的压迫感。“她欠我的,远不止那三千万!她毁了雨薇留在我心里最后一点念想!她让我变成了……”杜彦辰的声音突然卡住,像是被某种尖锐的情绪哽住了喉咙。他猛地别开脸,看向窗外鳞次栉比的冰冷楼宇,下颌线绷得死紧,仿佛在极力压制着什么即将喷涌而出的东西。

李沐静静地看着他。那句未说完的话,那瞬间泄露出的痛苦和挣扎,像一道微弱的裂隙,让李沐窥见了杜彦辰内心那被仇恨和报复欲层层包裹下的一丝混乱。他不仅仅是在追捕一个逃走的猎物,更像是在追捕一个失控的自己。

“她是个麻烦,彦辰。”李沐换了种说法,语气带着一丝兄弟间才有的、推心置腹的劝诫,“一个拿着可能对杜家不利证据的麻烦。让她在外面自生自灭,也许……对大家都好。你还有婚约,还有杜氏。” 他再次点出“婚约”和“杜氏”,试图用责任和现实拉回杜彦辰的理智。

“婚约?杜氏?”杜彦辰像是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笑话,猛地转回头,眼底一片猩红,那是一种被彻底激怒、被戳中痛处的疯狂,“没有我的允许,她连死的资格都没有!自生自灭?太便宜她了!我要把她抓回来,让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背叛我、利用雨薇……要付出什么代价!我要她跪在我面前,亲手把那些所谓的证据撕碎!”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办公室里回荡,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偏执。那不仅仅是对夏芷晴的恨,更像是一种对失控局面的、歇斯底里的反扑。李沐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知道,此刻任何理性的劝阻都是徒劳,只会让杜彦辰的偏执更加根深蒂固。

“我明白了。”李沐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情绪,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可靠,“我会动用其他渠道,海外华人圈、地下信息网络……总会有蛛丝马迹。给我点时间,彦辰。”

杜彦辰死死盯着他,胸膛微微起伏,似乎在评估他话里的分量。过了好几秒,他才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猛地挥了挥手,带着一种极度的烦躁和疲惫:“去!挖地三尺也要把她给我翻出来!” 他重新背过身去,只留下一个僵硬的、拒人千里的背影,再次融入了窗外灰暗的景色里,指间的雪茄红光急促地明灭着。

李沐无声地退出办公室。厚重的门在身后合拢的瞬间,隔绝了里面那令人窒息的暴戾和压抑。他靠在冰凉的高级木饰墙面上,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走廊里中央空调送出的冷风也无法驱散他心头的沉重。

他拿出手机,屏幕幽光照亮他紧锁的眉头。指尖在加密通讯软件上一个极其普通的风景头像(一片宁静的葡萄园)上停留了许久。这个联系人,是他在意大利一个极为隐秘的线人,一个只认钱、不问缘由的“清道夫”式人物,与杜氏明面上的力量毫无瓜葛。

他点开对话框,输入框的光标闪烁着。李沐的拇指悬在发送键上方,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杜彦辰那双燃烧着复仇火焰、却又在深处裂开一丝痛苦缝隙的眼睛,与夏芷晴最后一次在杜家晚宴上,被夏父当众掌掴后,那苍白如纸、眼中光芒彻底熄灭的脸,交替在他眼前闪现。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杜彦辰醉酒后掐着她脖子的低语,如同毒蛇的嘶鸣,在李沐耳边再次响起。他当时就在门外,那声音里扭曲的痛苦和绝望,让他这个旁观者都感到一阵寒意。

他闭上眼,又猛地睁开。指尖终于落下,敲下一行经过多重加密、指向性极其模糊的指令:

>“目标:亚裔女性,20-25岁,黑发,身高约165cm,体态纤细,可能有绘画背景。近期可能进入意大利,极低调,或寻求庇护。重点排查非旅游区、小型社区、乡村区域,特别是……托斯卡纳或威尼托大区周边。优先保障目标安全状态信息。最高优先级,不计成本。信息仅限单向传递给我。”

信息发送成功。李沐看着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已送达”标志,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他在背叛兄弟情谊的悬崖边,迈出了第一步。这一步,不是为了杜彦辰那扭曲的报复,而是为了那个被风暴撕碎、可能正孕育着新生命的、孤独而无助的灵魂。他无法眼睁睁看着她被杜彦辰此刻失控的怒火彻底吞噬。这份隐秘的守护,沉重而危险。

威尼斯泻湖的咸腥水汽被深秋的凉风裹挟着,吹拂着布拉诺岛外围这片宁静的葡萄园小村庄。安东尼奥,一个胡子拉碴、穿着沾满机油污渍工装裤的意大利中年男人,此刻正蹲在自己的小修理厂门口,眯着眼,打量着手里那张被放大的、有些模糊的监控截图。

截图上的东方女子面容清丽,黑发如瀑,眼神里却带着一种惊弓之鸟般的脆弱和深藏的坚韧。正是李沐不惜重金、通过层层加密渠道传递过来的夏芷晴的影像。安东尼奥粗粝的拇指划过屏幕上的脸,又抬眼望了望不远处山坡上那片赭石色农舍。玛利亚奶奶家那个新来的、安静得像只小兔子的东方租客“晴”的脸,渐渐与照片重合。

“Bingo.”(找到了。)他咧开嘴,露出一口被烟熏黄的牙齿,低声嘟囔了一句。没有立刻回复信息,老练的安东尼奥需要更稳妥的确认。他掐灭烟头,跨上他那辆老旧的维斯帕踏板摩托,突突突地朝着玛利亚奶奶家的方向驶去。借口是现成的——玛利亚家的老式收音机坏了很久了。

当他提着工具箱,敲开那扇厚重的木门时,开门的正是夏芷晴。她似乎刚从外面回来,额角带着细密的汗珠,脸颊因为活动而透出一点难得的红晕,手里还提着一个小布袋,里面露出几根胡萝卜和一颗卷心菜的轮廓。看到陌生的安东尼奥,她眼中瞬间闪过一丝本能的警惕,身体微微后缩,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Buongiorno, signorina!”(早上好,小姐!)安东尼奥换上热情无害的笑容,晃了晃手里的工具箱,用蹩脚的英语夹杂着意大利语解释,“Radio… Maria… Riparare!”(收音机…玛利亚…修理!)

夏芷晴紧绷的神情略微放松,回头用简单的意大利语朝屋里喊了一声。很快,玛利亚奶奶慈祥的声音传来,招呼安东尼奥进去。

修理过程很短暂。安东尼奥的心思根本不在那台老古董上。他的目光像最精密的扫描仪,不动声色地掠过夏芷晴。她比照片上更清瘦,宽松的旧毛衣也掩盖不住腰身似乎比寻常少女略显……丰腴?尤其是当她侧身去给玛利亚奶奶倒水时,那极其细微的、手无意识抚过小腹的动作,没能逃过安东尼奥的眼睛。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在偶尔抬起的瞬间,安东尼奥捕捉到了一种与脆弱共生的、极其顽强的东西——一种在废墟里也要挣扎着开花的生命力。

确认无误。安东尼奥麻利地“修好”了收音机(其实只是拍了拍),婉拒了玛利亚奶奶留他喝杯咖啡的好意,跨上摩托离开。在一个能俯瞰玛利亚家小院的僻静山坡上,他停下摩托,再次掏出那个加密的卫星电话。这一次,他调整了微型高倍镜头的焦距。

镜头里,小院葡萄架下,夏芷晴正坐在一张旧藤椅上,面前支着一个简陋的小画架。她画得很慢,很专注,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线条。她时而凝望远方层叠的葡萄园和更远处波光粼粼的泻湖水色,时而低头在调色板上蘸取颜料。她用的颜料显然很廉价,画布也是粗糙的练习布,但安东尼奥这个艺术门外汉,竟也被画面中流淌的那种宁静而坚韧的力量所触动。

忽然,夏芷晴停下了笔。她微微低下头,一只手极其温柔地、充满了难以言喻的珍重和力量感,轻轻地覆盖在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上。阳光洒在她的手背上,也仿佛温柔地包裹着她掌心之下的所在。她的嘴角,极其缓慢地、极其自然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个笑容,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像初春融化的第一滴雪水,带着一种穿透苦难的、新生的光芒。安东尼奥甚至能隔着镜头,感受到一种近乎神圣的宁静和满足从她身上散发出来。

安东尼奥的手指,稳稳地按下了快门。连续几张高清照片被即时加密传输。他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沉浸在阳光和隐秘幸福中的身影,发动摩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坡。信息随即发回:

> “目标确认。位置:威尼斯以北,布拉诺岛外围,圣卡特琳娜村,玛利亚·罗西家。状态:安全,独居,低调融入。健康:无明显外伤,观察疑有早期妊娠迹象(未完全确认),精神尚可,有绘画活动。环境:平静偏远。请指示下一步。”

北京。深夜。

杜氏顶楼公寓的书房依旧灯火通明,却空无一人。杜彦辰把自己关在了公寓最深处、那间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藏着周雨薇所有画像的密室里。

李沐站在书房巨大的落地窗前,脚下是金融街永不熄灭的璀璨灯河。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沉静的脸。安东尼奥发来的加密信息和那几张照片,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剧烈的波澜。

照片中的夏芷晴,沐浴在异国的阳光下,眉眼间那股挥之不去的惊惶和死寂淡去了许多。尤其是那张她低头抚着小腹微笑的照片——那笑容里蕴含的温柔与力量,像一道强光,刺得李沐眼睛发涩。她真的怀孕了。在那样不堪的境遇下,她选择了留下这个孩子,并且……似乎从中汲取了活下去、甚至活得更好的勇气。这份在绝境中勃发的生命力,让李沐感到一种深深的震撼和……难以言喻的敬意。同时,一股冰冷的寒意也瞬间攫住了他——如果杜彦辰知道她怀了他的孩子……李沐不敢想象那偏执的怒火会演变成怎样毁灭性的风暴。

他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加密回复框内快速敲击,每一个指令都经过深思熟虑:

> “维持现状。最高级别隐蔽监控,确保目标绝对安全。非危及生命,严禁任何接触或惊扰。收集其生活基础需求信息(食物、医疗、安全)。准备可匿名投放的应急资金与基础物资(孕期维生素、保暖衣物、不易变质食品)。寻找可靠、口风极紧的本地女性医护资源(产科),建立间接联系渠道备用。所有信息仅限单向传递。清除你方一切追踪痕迹。报酬双倍支付。”

信息发送成功的提示亮起。李沐熄灭了手机屏幕。书房里只剩下窗外城市冰冷的辉光。他走到杜彦辰巨大的红木办公桌前,目光落在桌角一个相框上。那是很多年前,杜彦辰、周雨薇和他,三人在法国塞纳河畔的合影。照片上的杜彦辰搂着笑容灿烂的周雨薇,意气风发,眼神明亮,那是李沐记忆中杜彦辰最后一次真正开怀的笑容。

自从周雨薇车祸身亡,那场笑容就彻底从杜彦辰脸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日益厚重的阴鸷和冰冷。而夏芷晴的出现,如同一个意外的变数,她与周雨薇相似的眉眼,曾短暂地让杜彦辰眼中熄灭的东西死灰复燃,尽管是以一种极其扭曲的方式——将她当作替身,当作宣泄痛苦和怀念的容器,甚至当作报复夏家的工具。

李沐拿起那个相框,指尖拂过冰冷的玻璃表面。他想起夏芷晴被囚禁在顶层公寓初期,杜彦辰让人送去的顶级画具和颜料。那真的是纯粹的羞辱吗?还是潜意识里,杜彦辰也期待看到那酷似雨薇的眉眼,在画布上重新焕发光彩?他又想起杜彦辰当众承认夏芷晴身份后,夏父那记响亮的耳光落下时,杜彦辰眼中一闪而过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阴鸷风暴。以及那个充满血腥味的强迫之夜后,杜彦辰把自己关在书房整整一天,出来时脸色苍白得吓人,却命令管家把公寓里所有带血的痕迹清理得一丝不剩……

太多被仇恨蒙蔽的细节,此刻在李沐冷静的审视下,串联成一条若隐若现的线索。杜彦辰对夏芷晴,绝不仅仅是他口口声声强调的“报复”和“惩罚”。那里面掺杂了太多连杜彦辰自己都无法正视、无法理清的东西:对逝去挚爱的移情投射,对被“替身”背叛的愤怒,对失控局面的焦躁,以及……或许连一粒尘埃都算不上的、被夏芷晴那份独特坚韧所悄然触动的、连他自己都拒绝承认的异样。

正是这份复杂和不可控,让李沐感到恐惧。现在的杜彦辰,被“背叛”和“追捕”的执念彻底点燃,像一辆失控的、满载着炸药的列车。如果让他此刻找到怀孕的夏芷晴,后果不堪设想。那点可能存在的、极其微弱的、连杜彦辰自己都否认的情愫,在滔天的怒火和偏执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彦辰,”李沐对着冰冷的相框,低低地叹息出声,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几不可闻,“你到底是想抓住她,惩罚她,毁掉她……还是……害怕彻底失去那个能让你感觉雨薇‘还在’的影子?又或者,连你自己也分不清了?” 他轻轻放下相框,目光投向密室紧闭的厚重房门。门缝下,没有透出一丝光亮,死寂一片。杜彦辰正独自沉沦在哪个由回忆、仇恨和扭曲欲望编织的深渊里?

李沐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复杂。他背叛了兄弟此刻明确的意愿,选择了守护那个远在葡萄园阳光下、孕育着新生命的脆弱存在。这份守护,源于心底那份未曾泯灭的良知和对一个无辜生命(或许是两个)的悲悯。他不知道自己能守护多久,也不知道当真相暴露的那一天,他将如何面对杜彦辰滔天的怒火和可能彻底决裂的兄弟情谊。

他只知道,在杜彦辰真正看清自己内心那团乱麻般的感情之前,在那些被仇恨遮蔽的、或许存在的微弱星光能够被正视之前,夏芷晴和她腹中的孩子,需要一个暂时的避风港。而他,李沐,愿意成为那道在暗处悄然筑起的堤坝,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

窗外,金融街的霓虹依旧闪烁,编织着永不落幕的金钱与权力的幻梦。窗内,李沐的身影伫立在黑暗中,像一尊沉默的守护者雕像,脚下是万丈深渊,肩上压着无法言说的秘密与重担。遥远的威尼斯葡萄园里,那个被守护的女子在睡梦中无意识地翻了个身,手依旧温柔地护着小腹,嘴角带着一丝恬静的弧度,对即将逼近的风暴和黑暗中那道注视着她的目光,浑然不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