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托深秋的寒意,被圣卡特琳娜村慷慨的阳光冲淡了不少。夏芷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窗,清冽的空气裹挟着葡萄藤叶的清香、泥土的微腥和远处泻湖淡淡的咸味,一股脑儿涌进小小的农舍。她深深吸了一口,仿佛要将这自由的气息刻进肺腑。
窗台上,洗净的画笔和调色板在晨光下安静地躺着,水汽早已蒸发,留下干净的痕迹。她的目光落在那些秃了毛的画笔上,又转向墙角那个瘪瘪的旧画材袋。颜料几乎告罄,只剩下几管锡管被挤得变形、勉强能挤出点颜色的残余——一点干涩的土黄,一抹灰暗的群青,还有小半管几乎凝固的白色。
“足够了。”夏芷晴对自己轻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她小心地拿起那块小画布,又翻出玛利亚奶奶家废弃的一个简陋小木框,尺寸竟意外地契合。没有绷布钳,她就用找到的几颗生锈小钉子,耐心地、一点点地将画布的边缘钉在木框背面。手指被粗糙的木刺扎了几下,渗出血珠,她只是吮了吮,继续专注地完成这项“工程”。
当这个小小的、有些歪斜但异常结实的手工画框立在窗台上时,一束明亮的晨光正好斜斜地打在上面。夏芷晴看着那方空白的、带着粗粝纹理的亚麻布,心脏深处某个沉寂已久的角落,轻轻地、试探性地悸动了一下。一种久违的渴望,如同被阳光唤醒的种子,顶开了覆盖的冻土。
她搬来那把唯一的、摇摇晃晃的木椅,坐在窗边。小心翼翼地将仅存的颜料挤到调色板干涸的凹槽里——土黄像干裂的河床,群青像凝固的淤血,白色则像一团顽固的石膏。她拿起一支最细的、笔尖已经磨秃的画笔,蘸了点清水,开始费力地调和。廉价的颜料干涩、颗粒粗糙,远不如杜彦辰“恩赐”的那些顶级进口货色顺滑细腻。但当她用笔尖蘸取那混合了泥土色的、并不纯净的颜料,第一次触碰上粗糙的亚麻布面时——
“沙……”一声极其细微的摩擦声响起。
指尖传来画布纤维粗砺的触感,颜料艰难地附着其上,留下一条带着颗粒感的、有些滞涩的笔触。这感觉如此陌生,又如此真实!不再是北京公寓里顶级细纹画布那种天鹅绒般的顺滑,不再是昂贵颜料那种毫无阻滞的流淌感。这里的每一笔,都需要更深的按压,需要与画布本身的“脾气”磨合,带着一种原始的、充满阻力的对话感。
一种奇异的兴奋感瞬间攫住了夏芷晴。她忘记了颜料的匮乏,忘记了画笔的简陋。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紧紧盯着笔尖下诞生的那抹带着颗粒感的暖黄。她开始专注地调和仅有的几种颜色,尝试在有限的调色盘里挖掘更多的可能性。土黄加一点点群青,变成一种沉郁的橄榄绿;白色混合土黄,竟调出一种温暖的、带着阳光质感的奶白;群青被大量的水稀释,透出如泻湖水面般清冷的蓝灰……
她不再去想构图、技巧,或是要表达什么深刻的主题。她的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玛利亚奶奶前一天洗晒的几件衣物还挂在绳子上,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围裙,在晨风中轻轻晃动,像一片宁静的湖。就是它了!
她开始画。用那带着颗粒的土黄色勾勒围裙的大致轮廓,用稀释的群青涂抹阴影褶皱,用调出的奶白色点染高光处被阳光照亮的部分。颜料干涩,笔触笨拙,画面甚至有些幼稚。但夏芷晴全神贯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画笔、颜料,和那件在风中轻轻摇曳的蓝色围裙。每一笔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一种与眼前平凡之物深度联结的渴望。那些被囚禁时被迫描绘的精致虚伪、那些为了取悦而刻意模仿周雨薇风格的笔触,在这一刻被彻底摒弃。她画得如此投入,以至于玛利亚奶奶提着篮子从葡萄园回来,站在她身后看了好一会儿,她都没有察觉。
“Bello!”(真漂亮!)老妇人带着浓浓乡音、充满真诚赞叹的声音突然在身后响起。
夏芷晴吓了一跳,画笔差点掉在地上。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回头,脸颊微红:“Grazie, Nonna… ma… non è perfetto.”(谢谢奶奶…但是…它不完美。)
玛利亚奶奶放下篮子,凑近看了看画布上那件稚拙却充满生活气息的围裙,又看看绳子上晾晒的原物,布满皱纹的脸上绽开一个温暖无比的笑容。她伸出粗糙的手指,没有去碰画,而是轻轻点了点画布一角,夏芷晴用那有限的群青和白色努力调和出的、试图表现清晨清冽空气的淡蓝色背景。
“Sole, qui.”(太阳,在这里。)玛利亚奶奶又指了指窗外灿烂的阳光,再指回画布上那件围裙高光处温暖的奶白色,“Buono. Caldo.”(好。温暖。)她的词汇简单至极,眼神却像最敏锐的鉴赏家,一下子捕捉到了夏芷晴在这幅简单习作里倾注的最珍贵的东西——阳光的温度和生活的真实感。
老妇人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慈爱地拍了拍夏芷晴的肩膀,转身走进屋子。不一会儿,她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自制的花草茶出来,轻轻放在夏芷晴手边的窗台上。茶香混合着阳光和颜料的味道,氤氲开来。
那一刻,夏芷晴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心底彻底融化了。艺术不再是取悦他人的工具,不再是痛苦的宣泄口,它重新变成了她与世界对话、感受生命美好的本能。这幅画也许拙劣,但它诞生于真实的阳光和善意之下,它属于她自己。她端起那杯温暖的茶,小口啜饮着,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的小画上,嘴角不自觉地弯起。窗台上的小画框里,那抹朴素的蓝色围裙,在阳光映照下,仿佛真的在随风轻摆。
颜料终究是有限的奢侈品。当最后一点白色在调色板上刮尽,夏芷晴看着空瘪的锡管,轻轻叹了口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小腹,那里依旧平坦,但一种奇异的充实感却在身体里悄然生长。她需要更持久地支撑起这份新生的热爱,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个在她身体里悄然成长的小生命。
语言,成了横亘在她与这个新世界之间的第一道沟壑。村里的杂货店、每周一次的小集市、甚至和玛利亚奶奶更深入的交流,都需要语言这把钥匙。她翻出手机,信号微弱得可怜,但勉强能下载到一款基础的语音学习软件。屏幕成了她新的画布,只是上面跳跃的不再是色彩,而是陌生的字母和发音。
“Ciao!”(你好!)机械的电子女声在寂静的小屋里响起。
“Ciao…”夏芷晴跟着模仿,舌尖笨拙地抵着上颚。
“Buongiorno!”(早上好!)
“Buon…gior…no…” 她努力卷着舌头,脸颊微微鼓起,像个认真的小学生。
最让她头疼的是那些弹舌音。“Pane”(面包)、“vino”(葡萄酒)、“grazie”(谢谢),简单的词里藏着让她舌头打结的“r”。她对着手机,一遍遍地练习:“rrrrr…Pane! Rrrrr…Vino!” 舌头仿佛不是自己的,发出的声音要么干涩扁平,要么变成滑稽的“l”音。有一次她练得太投入,玛利亚奶奶恰好推门进来,听到她对着空气“rrrrr”个不停,先是一愣,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夏芷晴闹了个大红脸,玛利亚奶奶却笑得更欢了,走过来,用粗糙的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夏芷晴的,做了个放松的手势,然后慢慢地、清晰地示范:“Rrrrr… come il motore della mia vecchia Vespa!”(Rrrr…就像我那辆老旧维斯帕摩托的引擎声!)她模仿着摩托车发动时的震颤声,形象又生动。夏芷晴被逗乐了,也跟着模仿那“突突突”的引擎声,试着找到舌根震颤的感觉。笨拙的练习声和爽朗的笑声交织在阳光里。
书本之外,真正的课堂在葡萄园里,在灶台边,在每周热闹的乡村集市上。
周六清晨,天刚蒙蒙亮,村中心的小广场就活了过来。农人们开着沾满泥巴的小卡车、骑着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带着自家田里最新鲜的收获赶来。水灵灵的蔬菜还带着露珠,饱满的南瓜像一个个金灿灿的小太阳,藤筐里堆满紫得发亮的葡萄、红彤彤的苹果,还有各种叫不出名字的根茎作物。空气里混合着泥土、果蔬、奶酪、烤面包和现磨咖啡的浓郁香气,喧闹而充满生机。
夏芷晴挎着玛利亚奶奶借给她的藤编篮子,像个探险家一样汇入人流。视觉和嗅觉的冲击让她应接不暇。她在一个堆满鲜艳番茄和翠绿长辣椒的摊位前停下。摊主是个嗓门洪亮、面色红润的大婶。
“Bella signorina! Pomodori? Bellissimi! Dolci come il sole!”(漂亮小姐!番茄?太美了!甜得像太阳!)大婶热情地招呼,拿起一个红得透亮的番茄塞到她手里。
夏芷晴握着温热的番茄,努力组织着刚学的词汇:“Quanto… costo? Per… uno kilo?”(多少钱…一公斤?)发音依旧生硬,弹舌音变成了模糊的“l”。
大婶没在意她的发音,伸出两根粗壮的手指:“Due euro! Solo per te, bella!”(两欧元!只给你,美人儿!)她麻利地装袋,又顺手拿起两根翠绿的长辣椒塞进去,“Piccante! Buono per la salute!”(辣的!对身体好!)她挤挤眼。
夏芷晴连忙道谢:“Gr… Grazie mille!”(非…非常感谢!)她付了钱,心里暖暖的。下一个摊位是卖奶酪的,巨大的车轮状奶酪散发着浓烈独特的气味。摊主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切下一小块递给她尝。
“Formaggio… come si dice?”(奶酪…这个怎么说?)她指着一种白色的软酪。
“Ricotta.”(里科塔奶酪。)老头言简意赅。
“Ricotta…” 她重复着,指了指另一种黄色的硬酪,“E questo?”
“Parmigiano. Vecchio, forte!”(帕尔马干酪。陈年的,够劲!)
“Vecchio… forte…” 夏芷晴像块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些带着食物香气的鲜活词汇。她发现,比起完美的发音,真诚的笑容和努力尝试的态度,更能打开这些淳朴村民的心扉。当她笨拙地指着一种紫色根茎问“Questo?”(这个?),旁边一位卖菜的农妇热情地告诉她:“Topinambur! Buono arrosto!”(菊芋!烤着吃很棒!)还比划着烤的动作。
集市也是她“艺术采风”的宝库。她偷偷拿出一个巴掌大的旧速写本(用节省下的硬币买的)和一支短秃的铅笔。在喧嚣的人群边缘,她飞快地勾勒:卖花老妇人布满皱纹却笑容灿烂的脸,堆成小山的金黄南瓜那饱满的弧线,孩子们追逐嬉闹时飞扬的衣角,还有阳光下蔬菜水果那鲜艳夺目、充满生命张力的色彩组合。这些速写潦草却充满动感,是她对眼前这鲜活世界最直接的视觉笔记。有一次,她画得太投入,没注意到卖奶酪的老头不知何时站到了她身后。
“Bello!”(画得真好看!)老头突然出声,吓了她一跳。他看着速写本上那个寥寥几笔却抓住了他神韵的侧影,僵硬的脸部线条竟然柔和了一些,甚至露出一个难得的、带着点羞涩的笑容,竖起大拇指。夏芷晴也笑了,第一次觉得那浓烈的奶酪味也变得亲切起来。
葡萄园深处,玛利亚奶奶的小院是夏芷晴最温暖的港湾。午后阳光正好,老妇人会坐在葡萄架下的旧藤椅上做针线,夏芷晴则抱着她的速写本和铅笔,或者对着那块小画布涂抹所剩无几的颜料。她们的语言交流依旧简单,却充满了默契和温度。
“Nonna, come si dice… questo?”(奶奶,这个怎么说?)夏芷晴指着藤架上垂落的一串葡萄。
“Uva.”(葡萄。)玛利亚奶奶头也不抬,手指灵巧地穿梭在布料间。
“Uva… rossa?”(红葡萄?)
“Sì. Uva rossa per il vino buono.”(是的。红葡萄用来酿好酒。)
“Vino… rosso?”(红酒?)
“Sì. Rosso come… come il tuo vestito, prima.”(是的。红得像…像你以前的衣服。)玛利亚奶奶抬眼,指了指夏芷晴身上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格子衬衫,那是她逃离时唯一带出来的、属于“夏芷晴”而非“杜彦辰情人”的衣物。
夏芷晴低头看了看自己朴素的衣服,又看看藤架上饱满的紫红葡萄,会心地笑了。她拿起铅笔,在速写本上勾勒葡萄串沉甸甸的形态,阳光透过叶隙洒下的光斑。玛利亚奶奶偶尔会放下针线,走过来看看她的画,用简单的词表达她的感受:“Luce!”(光!)“Ombra… morbida.”(阴影…柔和。)她的眼睛总能捕捉到夏芷晴自己都未曾留意的细节,那朴素的赞美比任何艺术评论都更让她感到鼓舞。
一天,夏芷晴在小画布上尝试描绘院子角落里那株蓬勃生长、开满细小黄花的野茴香。她努力想画出那种阳光下毛茸茸、散发着辛香的生命力,但总觉得颜色单薄,缺乏层次。玛利亚奶奶看着她反复调色、皱眉的样子,若有所思地起身走进屋里。不一会儿,她端出一个小石臼,里面放着几颗深紫色的葡萄。
“Prova.”(试试。)玛利亚奶奶把石臼和一根小小的石杵递给夏芷晴,指了指她调色板上那抹用来画花的、显得有些单薄的土黄色。
夏芷晴疑惑地接过,将几颗葡萄放进石臼,小心地用石杵捣碎。深紫色的果皮破裂,浓稠、带着深沉紫红色调的汁液流淌出来,散发出葡萄特有的甜香。她试着用一支干净的画笔蘸取了一点紫红色的葡萄汁,轻轻点在画布上那簇野茴香花的暗部。
奇迹发生了!那天然植物色素的紫红色,与她调和的土黄混合、叠加,瞬间产生了奇妙的变化。暗部不再是一片呆板的深色,而是透出一种温润的、带着生命质感的紫褐,与亮部的暖黄形成了自然而丰富的过渡!阳光仿佛真的穿透了薄薄的花瓣,层次感油然而生!
“Oh!” 夏芷晴惊喜地低呼出声,眼睛闪闪发亮。她兴奋地又蘸取一点葡萄汁,尝试着涂抹在叶片的阴影处,效果同样令人惊喜。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喜悦充盈着她。
玛利亚奶奶在一旁看着,脸上带着了然和欣慰的笑容:“La terra… dà i colori.”(土地…给予颜色。)她指了指脚下的土地,又指了指石臼里的葡萄汁。
这偶然的发现为夏芷晴打开了思路。她开始像个好奇的孩子,在玛利亚奶奶的默许甚至鼓励下,尝试用大自然的“颜料”:深秋变红的葡萄叶捣碎过滤后的汁液,呈现出一种深沉温暖的砖红色;院子角落挖出一点赭石色的泥土,加水研磨沉淀,能得到沉稳的土色;甚至尝试用煮过的洋葱皮水,染出淡淡的暖黄……这些天然的色彩或许不够稳定,不够鲜艳,但它们带着土地的气息、阳光的温度和植物生命的印记,与她笔下描绘的这个葡萄园世界无比契合。她的调色盘变得“贫瘠”却又无比“富有”,充满了实验的乐趣和惊喜。她的画作也因此多了一份难以复制的、原始而蓬勃的生命力。
日子在画笔的沙沙声、磕磕绊绊的意大利语学习和葡萄园宁静的时光中悄然滑过。夏芷晴的小腹有了微微隆起的弧度,像一颗悄然孕育的果实。她的身体依然会感到疲惫,孕吐也偶尔会偷袭,但一种由内而生的力量感支撑着她。她开始更主动地规划未来。
一天下午,她正坐在小院里,对着玛利亚奶奶家那面被岁月和风雨侵蚀、色彩斑驳的旧石墙写生。她尝试着用仅有的颜料和自制的“土颜料”去捕捉那粗糙的肌理、苔藓的绿意和阳光在凹凸表面跳跃的光影。画得很慢,很投入。
“Ciao! Posso?”(嗨!可以吗?)一个清亮、带着年轻人特有活力的男声突然在院门口响起,说的是意大利语。
夏芷晴吓了一跳,画笔一顿,在画布上留下一个突兀的小点。她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高个子、穿着休闲夹克和牛仔裤的年轻男子站在低矮的木栅栏门外。他看起来二十岁出头,一头微卷的深棕色头发在阳光下泛着光泽,笑容明亮,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像邻家弟弟般阳光。他背着个鼓鼓囊囊的双肩包,手里还提着一个画板箱。
“Sì… prego?”(是的…请进?)夏芷晴放下画笔,有些局促地站起身。玛利亚奶奶闻声从屋里出来,看到来人,脸上立刻绽开慈爱的笑容。
“Luca! Mio nipote!”(卢卡!我的孙子!)玛利亚奶奶快步走过去,给了年轻人一个结实的拥抱。
原来这就是玛利亚奶奶常提起的、在威尼斯主岛美术学院读书的孙子卢卡。他趁着一个小假期回来看望祖母。
“Ciao, Nonna!”(嗨,奶奶!)卢卡亲昵地回抱奶奶,目光却好奇地越过奶奶的肩膀,落在了夏芷晴放在小画架上的画作,以及她沾着颜料的手指上。他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发现了宝藏。
“Tu dipingi?”(你画画?)卢卡放开奶奶,几步就跨到小画架前,弯腰仔细看着那幅未完成的石墙写生。他的表情从好奇迅速转变为惊讶和毫不掩饰的欣赏。“Molto interessante! La texture… e il modo in cui usi il colore qui, nell’ombra… è molto espressivo, non convenzionale!”(非常有趣!这个肌理…还有你这里用色的方式,在阴影里…很有表现力,不落俗套!)他语速很快,带着艺术学生的热情和专业术语。
夏芷晴的意大利语水平还跟不上他连珠炮似的专业点评,只能捕捉到“有趣”、“表现力”几个词,但卢卡眼中那真诚的欣赏和兴奋是显见易见的。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Grazie… Io… studio… un po’.”(谢谢…我…学过一点…)她用简单的词回答。
“Un po’?”(一点?)卢卡直起身,夸张地挑眉,指着画布上那些大胆尝试的肌理效果和混合颜料产生的独特色彩,“Questo è molto più di ‘un po’! Hai un occhio particolare per la luce e la materia!”(这远不止‘一点’!你对光线和材质有着特别的眼光!)他切换成磕磕绊绊但努力清晰的英语,“Your sense… of texture and the raw feeling… it’s powerful! Like… like the earth itself is speaking!”(你对肌理的感觉和那种原始的感受力…很有力量!就像…就像土地本身在说话!)
夏芷晴被他直白而热烈的赞美弄得脸颊微红,但心里却涌起一股暖流。这是她逃离杜彦辰后,第一次从“圈外人”、尤其是一个学艺术的人口中,获得如此纯粹的对她画作本身的肯定。不是为了取悦谁,也不是模仿谁,仅仅是因为她画出了自己眼中的世界。
“I… try to use… what I have.”(我…试着用…我仅有的东西。)她用简单的英语回应,指了指旁边简陋的颜料和那个装着自制“土颜料”的小罐子。
卢卡的目光顺着她的手指,看到了那管挤得变形的廉价白色,看到了调色板上混合着泥土颗粒的奇特颜色,看到了那个装着紫红色葡萄汁残留的小碗。他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更大的惊奇和赞叹:“You made these? From… from grapes? Earth?”(你自己做的?用…用葡萄?泥土?)他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蹲下去研究那些“颜料”,甚至用手指沾了一点干掉的泥土色捻了捻,“Fantastico! This is pure… alchemy! Connecting art directly to the land!”(太棒了!这简直是…炼金术!把艺术和土地直接连接起来了!)
他的热情极具感染力。玛利亚奶奶笑眯眯地看着两个年轻人围绕着颜料和画作,用混杂着英语、意大利语和大量手势的“混合语言”兴奋地交流。卢卡迫不及待地打开自己的画板箱,拿出他在威尼斯写生的作品——充满水城光影的运河风景,结构精准的建筑速写,还有一些抽象的色彩实验。夏芷晴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那些捕捉瞬间光影的水彩,灵动而富有诗意,让她看到了学院派扎实功底下的敏锐感受力。
“你的光…像水在流动。”她指着其中一幅描绘夕阳下大运河的水彩,用英语努力表达,并模仿着水流波动的动作。
卢卡听懂了她的比喻,高兴得像个孩子:“Yes! Light is liquid in Venezia!”(对!在威尼斯,光是液态的!)他立刻拿起画笔,蘸了点水,在夏芷晴的旧速写本空白页上飞快地示范起来,“See? Wet on wet… let the colors dance and mix themselves… capture the moment!”(看?湿画法…让颜色自己跳舞融合…捕捉那个瞬间!)他演示着如何利用水分的流动和色彩的渗透来营造光感和氛围。
夏芷晴看得如痴如醉。这是她从未接触过的技巧,充满了偶然性和生命力。她也拿起笔,在卢卡的指导下,尝试着在纸上滴落清水,再点入一点点稀释的群青和土黄,看着颜色在水中自然晕开、交融,形成意想不到的肌理和光影效果。虽然笨拙,却充满了探索的乐趣。两人头碰头地挤在小小的速写本前,笔尖飞舞,颜料和水渍弄脏了手指也毫不在意,时不时爆发出卢卡爽朗的笑声和夏芷晴惊喜的低呼。阳光洒在两人身上,也洒在那些晕染开来的、充满实验性的色彩上。
玛利亚奶奶端来了刚烤好的、散发着浓郁黄油和面粉香气的饼干(Biscotti)和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咖啡的香气混合着松节油(卢卡画箱里的)和阳光的味道,萦绕在小小的院子里。
“Grazie, Nonna!”(谢谢奶奶!)卢卡拿起一块饼干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对夏芷晴说,“You know… Venice is full of tourists… but the real art… the soul… sometimes it’s hidden in places like this.”(你知道吗…威尼斯到处都是游客…但真正的艺术…灵魂…有时候就藏在这样的地方。)他指了指周围宁静的葡萄园,斑驳的石墙,还有玛利亚奶奶慈祥的脸,“Your work… it has this soul. Raw and true.”(你的作品…就有这种灵魂。原始而真实。)
他拿出自己的智能手机,点开几个夏芷晴从未听说过的艺术平台和社交媒体账号:“Look, there are places online… small, not like big galleries… but good for sharing, for finding people who like… real things, different things.”(看,网上有些地方…很小众,不像大画廊…但很适合分享,找到喜欢…真实东西、不一样东西的人。)他展示着一些独立艺术家在上面发布的作品,风格各异,充满个性,“Maybe… you can try? Just photos… share your world here.”(也许…你可以试试?就发照片…分享你这里的天地。)
卢卡的热情像一颗火种,点燃了夏芷晴心中一个微小却明亮的念头。或许…她真的可以尝试,用画笔,不仅仅记录,也试着去连接?不是为了成名,只是为了证明,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一个叫“晴”的女子,带着她的孩子,正努力地、真实地活着,并用她的方式,热爱着这片给予她庇护的土地和阳光。
夕阳将葡萄园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卢卡要赶最后一班船回主岛。告别时,他像变魔术一样,从自己鼓鼓囊囊的画材包里掏出几管全新的基础颜料(柠檬黄、朱红、钴蓝)和几支不同型号的尼龙画笔,不由分说地塞到夏芷晴手里。
“Per te! Un regalo!”(给你的!礼物!)他笑容灿烂,“I have too many! You need them more! Keep painting… keep showing me the ‘soul’ of Santa Caterina!”(我太多了!你更需要!继续画…继续让我看到圣卡特琳娜的“灵魂”!)他晃了晃手机,示意保持联系。
夏芷晴握着那几管带着体温的新颜料和画笔,看着卢卡骑着自行车远去的、充满活力的背影,眼眶微微发热。这不仅仅是画材,这是一份沉甸甸的、来自新朋友的认可和期待。她低头看着颜料管上崭新的标签,那鲜艳的色彩名称仿佛在阳光下跳跃。再抬起头时,她的目光越过层叠的葡萄藤,望向远方水天一色的泻湖方向,眼神清澈而坚定。新的颜料,新的朋友,新的可能。她的根,正在这片异乡的土壤里,在善意和艺术的滋养下,悄然向下,稳稳地扎去。
卢卡留下的几管新颜料,像几簇小小的火苗,点燃了夏芷晴沉寂已久的创作热情。柠檬黄明快如初升的阳光,朱红炽热如深秋的葡萄,钴蓝沉静如远方泻湖的深处。虽然依旧是基础色,但那份崭新的、未经任何屈辱沾染的纯粹,让她握着画笔的手指都微微发颤。
她的“画室”依旧是葡萄架下的方寸之地。画布是卢卡留下的几块不大的亚麻练习布,绷在她自己钉好的简易木框上。颜料有限,她用得极其珍惜,每一笔都饱含思索。她不再刻意追求宏大或深刻,目光完全聚焦于这个给予她庇护的小小世界。
她画玛利亚奶奶布满岁月痕迹、却总带着温暖笑容的脸。用稀释的钴蓝和土黄调和出老人眼中沉淀的智慧与包容,用细小的笔触点染她银白发丝间跳跃的阳光。她画院子里那只慵懒的、总在午后阳光下打盹的虎斑猫“雷欧”,捕捉它蜷缩时柔软的弧度和胡须颤动的瞬间。她画自己日益圆润起来的小腹,在晨光中温柔的隆起轮廓,画面上方只露出一双交叠的手,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守护姿态。她甚至画角落里那堆等待投入壁炉的葡萄藤枯枝,扭曲的线条在画布上形成一种充满张力的抽象构图,灰褐与土黄交织,如同大地沉静的呼吸。
卢卡没有食言。他几乎每周都会发信息来,有时是他在威尼斯写生的新作,水光潋滟,充满流动的诗意;有时是学院里有趣的讲座信息或艺术资讯链接。他总是不忘问一句:“Qing, any new ‘soul’ from Santa Caterina?”(晴,圣卡特琳娜有新“灵魂”了吗?)
夏芷晴开始尝试用手机拍摄自己的画作。手机镜头并不专业,在自然光线下也常常拍得失真或模糊。但她坚持着,挑选那些最能传递她此刻心境的画面:阳光下玛利亚奶奶的侧影,雷欧蜷缩在旧藤椅上的慵懒,自己抚着小腹的双手特写,还有那幅充满力量感的葡萄藤枯枝。她按照卢卡发来的小众艺术平台链接,摸索着注册了一个账号。用户名?她几乎没有犹豫,输入了简单的:“Qing_in_Vineyard”(葡萄园里的晴)。个人简介一片空白,像她在这个世界重新开始的起点。
第一次上传,她只选了一张:那幅描绘自己守护小腹的手的画。画面极其简单,光线从侧面打来,照亮圆润的腹部弧度和那双交叠的手的温柔轮廓,背景是模糊温暖的土黄色调,象征着孕育的土地。她没有任何说明,只是默默地点击了发布。
几天过去,石沉大海,只有几个零星的、可能是系统自动分配的浏览记录。夏芷晴有些自嘲地想,果然,谁会关注一个无名小卒的随手涂鸦呢?
然而,一周后,当她再次登录,准备上传那幅葡萄藤枯枝的抽象画时,却被通知栏里突然冒出的几十个小红点惊住了。心脏猛地一跳。她点开消息:
> “这幅画…太有力量了!手和腹部的线条,那种守护感…直击心灵!”
> “光感绝了!简单的画面,巨大的情感张力。关注你了!”
> “是孕妈妈吗?祝福!画里能感受到平静和希望。”
> “喜欢这种原始朴素的风格,比很多画廊里精致的画更有生命力!”
> “求更多!你的视角很独特!”
夏芷晴的手指微微颤抖,一条条翻看着这些来自陌生人的留言。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刻意的吹捧,只有最直观的感受和最真诚的共鸣。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置信的激动,瞬间涌遍全身。她的画,她在这个小小角落里的真实感受,竟然真的能触碰到远方陌生人的心弦!她深吸一口气,鼓起勇气,将那张描绘葡萄藤枯枝的画也传了上去,依旧没有任何文字说明。
这一次,反响来得更快、更热烈。这张画似乎戳中了更多人的审美点。灰褐与土黄交织的粗犷线条,扭曲而充满韧性的姿态,在抽象的形式下传递出一种大地深处的沉默力量。
> “天!这肌理感!是用什么画的?感觉能摸到土地的颗粒!”
> “枯枝不枯!充满了挣扎和向上的生命力!太震撼了!”
> “博主是隐居的艺术家吗?这风格太独特了!”
> “求问地点!这光影氛围绝了!”
> “关注了!期待更新!你的画有灵魂!”
短短几天,“Qing_in_Vineyard”这个几乎空白的账号下,两张画的点赞和评论数像滚雪球一样增长。她甚至收到了几个小型线上艺术杂志的私信,询问能否授权使用她的作品图片,并希望她能简单谈谈创作背景。
夏芷晴看着手机屏幕上不断跳出的提示,兴奋之余,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却顺着脊椎悄然爬上。她想起了杜彦辰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掌控一切的眼睛,想起了杜氏集团庞大的商业触角和对信息的绝对控制。艺术圈…这个她曾经短暂涉足又被迫逃离的地方,会不会有杜家的眼线?这些关注,这些询问,会不会成为暴露她踪迹的蛛丝马迹?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登录平台,以最快的速度将两张画作设为仅自己可见,删除了所有关于地点和背景的模糊评论回复,并在账号简介里匆匆加上一句:“Private moments, no location info, thanks.”(私人时刻,无地点信息,谢谢。)
做完这一切,她靠在冰冷的石墙上,心脏狂跳,冷汗浸湿了后背。窗外,夕阳正将葡萄园染成一片壮丽的金红,美得惊心动魄,却再也无法驱散她心中骤然笼罩的巨大阴影。这份意外的“成名”,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可能引来致命的鲨鱼。她紧紧护住自己隆起的小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那看似遥远的危险,可能已悄然逼近。
北京。杜氏集团顶层办公室。
气压低得能拧出水来。又一份关于搜寻夏芷晴的失败报告被杜彦辰狠狠摔在价值不菲的红木办公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废物!一群废物!”杜彦辰的声音压抑着雷霆之怒,他像一头被困在笼中的猛兽,焦躁地在落地窗前踱步。夏芷晴如同人间蒸发。他动用了杜家在全球的力量,撒下了天罗地网,却连她一片衣角都摸不到!这种失控感,这种被猎物彻底愚弄的感觉,像毒液一样日夜侵蚀着他的神经。他眼底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整个人瘦削而阴鸷,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暴戾气息。与夏琳琳的婚约被他无限期搁置,杜氏庞大的商业机器在他阴晴不定的情绪下也隐隐出现了运转不畅的杂音。
李沐推门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他默默地将一份需要紧急签署的文件放在桌角,目光扫过杜彦辰紧绷到极致的侧脸,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几乎要断裂。安东尼奥定期发来的加密信息,像一道道沉重的枷锁压在他心头。他知道夏芷晴的状态,知道她腹中那个正在茁壮成长的小生命,更知道她那份在逆境中绽放的、脆弱却无比坚韧的艺术光芒。每一次看到安东尼奥偷拍到的、她在阳光下抚着小腹安然作画的照片,李沐心中对杜彦辰此刻疯狂的搜寻就多一分沉重的不忍和忧虑。
“还是没有进展?”杜彦辰猛地转过身,猩红的眼睛死死盯住李沐,那目光锐利得像是要剖开他的大脑,看看里面是否藏有阴谋。
“范围在缩小,彦辰。”李沐的声音保持着一贯的平稳,只有他自己知道其中的艰涩,“意大利北部乡村区域可能性很大。需要时间排查具体村落。”
“时间?又是时间!”杜彦辰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防弹玻璃窗上,发出沉闷的钝响,指关节瞬间泛红,“我等不起!她拿着那东西…她肚子里可能还……”后面的话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眼中却翻涌起更加狂暴的戾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焦灼。孩子!这个可能性像一根烧红的针,日夜刺痛着他。那不仅是夏芷晴背叛他的证据,更是他杜彦辰血脉的延续!一种混杂着被侵犯的暴怒、被愚弄的耻辱以及某种极其隐秘、连他自己都拒绝深究的、对那个未知生命体复杂难言的感觉,将他折磨得几近疯狂。
就在这时,杜彦辰的手机屏幕突然亮起,一个特别关注的信息提示音响起——那是他安插在艺术圈内、专门盯着任何可能与周雨薇或夏芷晴相关的风吹草动的眼线发来的加密警报。
杜彦辰迅速划开手机。屏幕上弹出两张画作的缩略图和一段简短的文字:
> “杜总,发现高度疑似目标!小众平台‘ArtSoul’上新崛起账号‘Qing_in_Vineyard’。两张画作,风格原始有力,情感强烈。一张为孕妇守护腹部特写,手部特征与夏芷晴高度吻合;另一张为抽象枯枝构图,肌理处理方式独特。虽无地点信息,但画面光影氛围与意大利乡村高度契合。账号已迅速隐藏作品并注明‘无地点信息’,行为反常,嫌疑极大!正在尝试追踪IP,难度很高。”
图片被放大。当那张描绘孕妇双手守护小腹的画作清晰地呈现在眼前时,杜彦辰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那双交叠的手,那手指的弧度,那皮肤的细腻感…即使没有露脸,他也在一瞬间就认了出来!是夏芷晴!绝对是她!
更让他呼吸一窒的是画面本身传递出的那种宁静、温柔与强大的守护感!这与他记忆中那个苍白、惊惶、眼中总是带着死寂和屈辱的金丝雀判若两人!她不仅活着,还在孕育着他的孩子(这个认知此刻无比清晰地刺入脑海),并且…似乎在这片他找不到的土地上,找到了某种平静和力量?甚至重新拿起了画笔,画出了如此…动人的东西?
一股滔天的怒火混合着一种被彻底背叛、被远远抛弃的、撕心裂肺般的嫉妒和失控感,如同火山熔岩般轰然爆发!她怎么敢?!她怎么敢带着他的孩子,在某个阳光灿烂的角落,活得如此…安宁甚至…充满希望?!她怎么敢用画笔描绘出这种他从未给予过她的感受?!
“意大利…乡村…绘画…”杜彦辰从齿缝里挤出这几个词,每一个音节都淬着冰冷的毒液。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地狱的探照灯,瞬间锁定了李沐!那目光里充满了疯狂的杀意和被至亲背叛的、锥心刺骨的怀疑!
“李沐!”杜彦辰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那是暴风雨来临前最后的死寂,“你告诉我…意大利北部乡村…重点排查托斯卡纳或威尼托周边…这个范围,是不是太巧了?!巧得就像有人…故意在给我指一条最远的路?!” 他一步步逼近,强大的压迫感让空气都凝固了,“看着我!回答我!”
李沐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杜彦辰眼中的疯狂和那深入骨髓的怀疑,像一把淬毒的匕首,瞬间刺穿了他所有的心理防线。他知道,杜彦辰已经将那些模糊的线索和他之前有意无意引导的方向联系起来了!再完美的演饰,在杜彦辰此刻被极端情绪点燃的洞察力面前,也脆弱不堪。更致命的是,夏芷晴那幅意外曝光的画作,成了点燃最后引信的星火。
看着杜彦辰眼中那毁天灭地的风暴,想到安东尼奥最后一条信息里提到的“孕晚期,随时可能生产”,想到那个即将在异国阳光下降生、却可能永远见不到亲生父亲(或者更糟,被父亲以仇恨的方式对待)的无辜小生命,再想到杜彦辰此刻的状态若找不到人,极可能做出更疯狂、最终彻底毁灭他自己的事情……
在兄弟情谊的彻底崩塌和对两个脆弱生命的终极悲悯之间,李沐的天平,在巨大的痛苦中,轰然倒向了一边。他闭上眼睛,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再睁开时,眼中是一片沉重的、带着血丝的疲惫与决绝。他放弃了所有辩解和抵抗,声音低哑,却清晰地报出了一个名字:
“威尼斯以北…布拉诺岛外围…圣卡特琳娜村…玛利亚·罗西家。” 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的心上,也砸碎了杜彦辰最后一丝理智。
杜彦辰的瞳孔猛地放大!所有的怀疑在瞬间被证实!被至亲兄弟背叛的狂怒和终于抓住猎物踪迹的极度亢奋,如同两股毁灭性的洪流在他体内冲撞!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肌肉在神经质地抽搐。
下一秒,他像一道出鞘的黑色闪电,猛地抓起桌上的车钥匙,没有看李沐一眼,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咆哮,只是用一种冰寒刺骨、毫无人类情感的声音对门外吼道:“备直升机!目标意大利威尼斯!现在!立刻!”
话音未落,人已如飓风般卷出了办公室,留下李沐独自站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灵魂。他背叛了兄弟,也亲手将那个在葡萄园阳光下等待新生的女子,推向了复仇的深渊。窗外,夜色如墨般泼洒下来。
圣卡特琳娜村的夜,宁静得能听到葡萄藤叶在微风中的摩挲声。玛利亚奶奶家的小屋里却弥漫着紧张而充满期待的气氛。
夏芷晴躺在垫高了枕头的床上,额发被汗水浸湿,黏在苍白的脸颊上。一阵强过一阵的宫缩如同汹涌的潮水,冲击着她的身体。剧痛让她忍不住发出压抑的呻吟,手指死死攥着身下粗糙的床单,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玛利亚奶奶和村里那位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埃琳娜夫人围在床边,用沉稳的意大利语低声安抚和指导着。
“Respira, piccola… respira profondamente… così…”(呼吸,孩子…深呼吸…像这样…)埃琳娜夫人温暖而粗糙的手按在夏芷晴高高隆起的腹部,引导着她的呼吸节奏。玛利亚奶奶则不停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她额头的汗水,眼神里充满了心疼和鼓励。
“Il bambino vuole vedere la mamma… presto, presto…”(孩子想见妈妈了…很快,很快…)埃琳娜夫人检查着情况,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Dilatazione completa! Spingi ora! Con tutte le tue forze!”(宫口开全了!现在用力!用你所有的力气!)
夏芷晴咬紧牙关,凝聚起身体里最后、也是最原始的力量,随着埃琳娜夫人的指令,向下奋力推挤!剧痛排山倒海,意识在疼痛的旋涡边缘模糊又清晰。她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孩子!她的孩子!她要带他晒真正的太阳!
就在她用尽全力、感觉身体几乎要被撕裂的瞬间——
“砰!”
一声巨响,小屋那扇并不坚固的木门,被人从外面用暴力狠狠踹开!破碎的木屑飞溅!
刺骨的夜风裹挟着深秋的寒意猛地灌入温暖的产房!一道高大、挺拔、如同地狱修罗般的黑色身影,带着一身风尘仆仆的凛冽杀气,赫然出现在门口!走廊昏黄的灯光从他身后打来,将他冷硬的面部轮廓切割得如同刀削斧劈,逆光中,只能看清那双燃烧着骇人怒焰和冰冷掠夺欲的眼睛,如同深渊里爬出的恶鬼,瞬间锁定了床上因剧痛和极度震惊而僵住的夏芷晴!
杜彦辰!他来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夏芷晴的瞳孔因极度的恐惧和难以置信而扩张到极致,喉咙里发出一声破碎的、无声的嘶喊。剧烈的宫缩在极致的惊恐中骤然加剧,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向下冲去!
“哇——!”
一声嘹亮、充满了磅礴生命力的婴儿啼哭,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与杀意弥漫的瞬间,毫无预兆地、无比清晰地响彻了整个小屋!声音洪亮,带着初临人世的无畏宣告!
埃琳娜夫人惊喜地高喊:“È un maschio! Un bel maschietto!”(是个男孩!好漂亮的男孩!)她迅速而熟练地处理着,将一个浑身沾满胎脂、皮肤还泛着紫红、却挥舞着小拳头、闭着眼睛放声大哭的小小襁褓,小心翼翼地托了起来。
新生命的啼哭像一道光,短暂地刺破了房间内凝固的黑暗和杀意。玛利亚奶奶眼中瞬间涌出喜悦的泪水,双手合十:“Grazie a Dio!”(感谢上帝!)
然而,这神圣而温暖的一幕,落在杜彦辰眼中,却如同最刺目的挑衅和最彻底的背叛!他看着那个在陌生老妇人手中啼哭扭动的、属于他的血脉,看着床上那个虚弱不堪、眼中交织着巨大痛苦、绝望和一丝本能母性光辉的女人,一股混杂着暴怒、占有欲和某种扭曲胜利感的狂潮瞬间淹没了他!
他来了!就在孩子出生的这一秒!他抓住了她!抓住了这个胆敢背叛他、逃离他、甚至妄图带着他的孩子“晒真正太阳”的女人!
“我的儿子。”杜彦辰的声音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流,瞬间冻结了房间里所有初生的喜悦。他无视夏芷晴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摇摇欲坠的脸,无视玛利亚奶奶和埃琳娜夫人惊愕愤怒的目光,更无视那婴儿响亮的啼哭。他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死死锁住夏芷晴,一字一句,宣告着不容置疑的占有和残酷的掠夺:
“把他给我。”
这不是请求,是命令。是来自掌控者的最终裁决。
“NO!!!” 夏芷晴发出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想要坐起,想要扑向她的孩子!那是她的骨血!是她绝境中唯一的希望和光!剧痛和极致的惊恐让她眼前发黑,几乎晕厥。
杜彦辰身后的阴影里,两个如铁塔般沉默的黑衣保镖迅速上前。其中一人动作精准而冷酷,直接从还处于震惊中的埃琳娜夫人手中,接过了那个刚刚停止啼哭、正茫然地蠕动着小嘴、寻找母亲温暖的襁褓。动作没有丝毫的温柔,只有机械的执行。
“我的儿子,”杜彦辰再次重复,看着保镖怀中那个脆弱的小生命,眼中没有丝毫初为人父的温情,只有冰冷的审视和一种掌握绝对支配权的残酷满足,“他会得到他应得的一切。杜家的一切。” 他的目光如同淬毒的冰锥,再次刺向床上崩溃边缘的夏芷晴,嘴角勾起一抹毫无温度的、残忍的弧度。
“而你,夏芷晴,”他的声音如同地狱的宣判,每一个字都带着摧毁的力量,“背叛的代价,才刚刚开始。”
他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是玷污。冷酷地转身,黑色大衣的下摆划出一道绝绝的弧线。
“带走。”
保镖抱着那个尚带着母体温热、却骤然被冰冷和陌生气息包围的婴儿,紧随其后。小小的襁褓在保镖僵硬的手臂中显得那么渺小无助。
“孩子!我的孩子!还给我!杜彦辰!你这个魔鬼!畜生!还给我——!!!” 夏芷晴撕心裂肺的哭喊和诅咒如同濒死野兽的哀鸣,在小小的农舍里疯狂回荡。她不顾下身撕裂般的剧痛和汩汩流出的鲜血,挣扎着要从床上滚落下来,被玛利亚奶奶和埃琳娜夫人死死抱住。
屋外,引擎的轰鸣声撕裂了乡村宁静的夜空。直升机旋翼的巨大噪音由远及近,搅动着葡萄园冰冷的空气,投下令人绝望的阴影。
杜彦辰抱着他刚刚夺来的战利品——那个在啼哭中降生、又在无声的冰冷中被迫离开母亲怀抱的儿子,踏入了机舱。机舱门关闭的瞬间,他最后瞥了一眼那座亮着昏黄灯光、传出女人绝望哭嚎的农舍,眼神幽深如寒潭,没有一丝波澜。
直升机拔地而起,巨大的气流卷起地上的尘土和落叶,也彻底卷走了夏芷晴生命中最后的光亮。她瘫倒在玛利亚奶奶怀里,身下是生产后未及处理的狼藉和刺目的鲜血,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仿佛被抽走了灵魂,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绝望和黑暗。
夜空中,直升机闪烁着冰冷的航灯,如同吞噬希望的恶魔之眼,迅速消失在威尼托深沉的夜幕里。圣卡特琳娜村重归寂静,只有风穿过葡萄藤的呜咽,和农舍内那撕心裂肺、久久不息的悲恸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