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泻湖的粼粼波光在直升机舷窗外急速后退,如同破碎的银箔。机舱内,引擎的轰鸣是唯一的背景音,沉闷地敲打着耳膜。杜彦辰靠在冰冷的真皮座椅上,怀里是那个刚刚从母亲子宫剥离、尚带着羊水气息的襁褓——他的儿子,杜翊宸。
襁褓很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臂弯,也压在他的心上。婴儿脱离了温暖的母体,此刻正发出微弱而不安的啼哭,小脸皱成一团,细嫩的皮肤在机舱顶灯下泛着不健康的红。
“安静。”杜彦辰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惯有的、不容置疑的冷硬。他试图调整一下抱姿,动作却僵硬得像个新手。指尖无意中触碰到婴儿柔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那温热的触感让他指尖猛地一蜷,像被烫到一般。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毛刺的异样感,猝不及防地扎进他冰冷的胸腔。
他低头,看着那张酷似自己幼时照片的小脸。这就是他处心积虑、步步为营,最终夺来的“战利品”。他成功了。用最残忍的方式,碾碎了夏芷晴最后一点希望,将她彻底打入了绝望的深渊。那个在威尼斯葡萄园阳光下,带着他的孩子试图“晒真正太阳”的女人,此刻应该正躺在冰冷简陋的农舍里,身下是未干的血迹,怀里是空荡荡的虚无。想到她可能露出的崩溃、绝望、痛不欲生的神情,杜彦辰的嘴角下意识地想要勾起一个属于胜利者的、冷酷的弧度。
然而,那弧度只僵硬地停留了一瞬,便迅速消弭于无形。
预期中报复得逞的快感,并未如期而至。胸腔里翻涌的,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空洞。像一拳打在了厚重的棉花上,无声无息,只留下挥拳者自身的茫然与疲惫。婴儿的啼哭还在继续,微弱却执着,如同细小的针,不断刺穿着那层名为“胜利”的薄冰。
他烦躁地别开脸,目光投向舷窗外沉沉的夜色。金融街璀璨的灯火在下方铺展开来,那是他的王国,冰冷、高效、由绝对的权力和资本构筑。可此刻,这熟悉的辉煌夜景,却无法填满他心中那个突如其来的、巨大的空洞。
为什么?他明明应该感到畅快!那个女人,夏芷晴,她胆敢背叛他,利用他对雨薇的思念,甚至妄图带着他的血脉逃离他的掌控!她承受的痛苦,不正是他精心设计的剧本所要求的结局吗?
机舱内暖气充足,杜彦辰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升起。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抱着襁褓的手臂,婴儿似乎感受到不适,哭得更大声了些。那尖锐的哭声,像一把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他坚固的心房。他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夏芷晴最后看他的眼神——那双在产房昏黄灯光下,因极度震惊和绝望而瞪大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破碎的星辰和刻骨的恨意,还有一种…他从未在她眼中见过的、被彻底摧毁后的死寂。
那眼神,比任何诅咒都更让他心悸。他猛地睁开眼,眼底掠过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乱。
北京,金融街顶层公寓。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永不落幕的都市霓虹,将奢华的客厅映照得如同冰冷的水晶宫。然而,这极致的奢华却无法驱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压抑。
婴儿房被精心布置过,顶级品牌的婴儿用品一应俱全,柔软的地毯,恒温恒湿的环境,经验丰富的育婴师24小时轮值。杜翊宸(阳阳)被安置在这里,像一件珍贵的瓷器。
杜彦辰很少踏足这里。他习惯在深夜,当整座城市陷入沉睡,独自一人走进公寓深处那间从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密室。
这里,是周雨薇的圣殿。墙壁上挂满了她的画像,或明媚,或忧郁,或专注作画,每一幅都倾注了杜彦辰曾经最浓烈的思念与绝望。空气中弥漫着松节油和旧画布特有的气息,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雨薇的香水味——那是他让人精心维护的幻象。
他习惯性地走到最大的一幅画像前,画中的雨薇在巴黎的阳光下回眸浅笑,眼神清澈明亮。杜彦辰伸出手指,指尖缓缓拂过画中人的眉眼,动作带着一种病态的眷恋。这是他的锚点,是他冰冷世界里唯一残留的温度。
“雨薇…”他低声呢喃,声音在寂静的密室里显得格外空洞。
然而,今晚有些不同。指尖传来的,是画布冰冷粗糙的触感。眼前雨薇的笑容依旧明媚,却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无论他如何凝神,如何试图沉入回忆,那曾经能瞬间抚平他所有戾气的温柔力量,似乎…失效了。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张脸,另一双眼睛。
一张苍白、虚弱、沾着汗水和泪痕的脸。一双在威尼斯农舍昏暗光线下,因失去孩子而彻底破碎、只剩下无边恨意和绝望的眼睛——夏芷晴的眼睛!
那双眼睛像鬼影一样,固执地浮现在雨薇画像的上方,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具有压迫感。她无声地质问着他,控诉着他的残忍。她生产时压抑的痛呼,她看到孩子被夺走时那声凄厉到变形的尖叫,如同魔音灌耳,在他脑中反复回响!
“滚开!”杜彦辰猛地低吼一声,一拳狠狠砸在冰冷的墙壁上!指骨传来剧痛,却无法驱散心头的烦躁和那双如影随形的眼睛。
他踉跄后退,跌坐在密室中央的丝绒沙发里,双手深深插入发间。为什么?为什么总是她?为什么这个被他视为替身、玩物、复仇工具的女人,会像毒藤一样缠绕进他的思绪,甚至开始侵蚀雨薇在他心中的圣域?
报复的快感呢?他明明只要看到她痛苦,就该感到畅快!可此刻,当他想象着她在威尼斯那个简陋农舍里,独自舔舐着被生生夺走骨肉的伤口,身体因生产而虚弱疼痛,精神濒临崩溃…他胸腔里翻涌的,竟不是预想中的满足,而是一种…尖锐的、陌生的刺痛?像有无数根细小的针,在反复扎刺着那块名为“心脏”的地方。
他甚至无法理解这种情绪。是愤怒于她的“不识抬举”?还是…别的什么?
“该死!”他烦躁地扯开领带,昂贵的丝绸领带被他随手扔在地上。密室里雨薇画像的目光似乎也变得复杂起来,带着一丝无声的诘问。杜彦辰猛地起身,几乎是逃离般冲出了这间让他窒息的空间。
他需要看到她真正的痛苦!需要确认她的崩溃!需要用她的狼狈不堪,来证明自己这场报复的绝对正确,来填满心中那该死的空洞!
他抓起书桌上的加密卫星电话,声音冷硬如铁,对着那头负责监控夏芷晴的属下下达命令:
“找到她!给我盯紧!我要知道她每一分每一秒的状态!还有,”他顿了顿,眼底闪过一丝他自己都未明了的阴鸷,“准备飞机。我要亲自去威尼斯,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女人,带回来。”
他刻意加重了“带回来”三个字,仿佛这只是一场未完成的狩猎,一次对逃脱猎物的最终清剿。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在微弱地反驳:真的是这样吗?
威尼斯,深秋的寒意已经渗入骨髓。圣卡特琳娜村失去了往日的宁静,几辆低调的黑色轿车如同不祥的乌鸦,蛰伏在葡萄园小径的阴影里。
玛利亚奶奶家的小院门紧闭。屋内,夏芷晴像一尊失去灵魂的苍白瓷器,蜷缩在壁炉旁唯一的旧藤椅里。炉火微弱地跳动着,却无法温暖她半分。生产后的虚弱还未恢复,更致命的是精神上的重创。她的眼睛空洞地望着跳跃的火苗,里面没有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偶尔,她的手指会无意识地抚过自己平坦下去、却依旧隐隐作痛的小腹,然后猛地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血痕。
院外传来汽车引擎熄灭的声音,接着是沉重而规律的脚步声,停在木门外。
夏芷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像一只察觉到致命危险的困兽。她知道,他来了。
门被推开,没有敲门。高大的身影裹挟着室外的寒气,瞬间填满了狭小的门框,也带来了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杜彦辰走了进来,黑色的大衣衬得他面容愈发冷峻,如同大理石雕琢的神祇,只是这神祇眼中翻涌的是冰冷的怒焰。
他的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锁定了壁炉旁那个单薄的身影。她比他想象的还要苍白、脆弱,宽大的旧毛衣罩在身上空荡荡的,脸颊凹陷,嘴唇毫无血色,唯有那双看向他的眼睛——不再是拍卖会上的惊惶,不再是金丝笼里的死寂,也不是葡萄园阳光下新生的微光,而是淬了毒的冰,是焚尽一切的灰烬,是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恨!
这眼神,本应是他此行的目的——欣赏她的绝望,确认她的痛苦。可当这恨意如此赤裸、如此强烈地刺向他时,杜彦辰的心脏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那预期中的快感并未降临,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尖锐的刺痛和…莫名的心悸。
“看来,威尼斯的水土,也滋养不出你的好气色。”杜彦辰开口,声音冰冷,带着惯有的讥诮,试图用言语的刀刃重新掌控局面,压下心头那失控的悸动。“还是说,没了那个小东西在身边,连装都懒得装了?”他刻意提起孩子,像一把盐狠狠撒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夏芷晴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死寂的眼底瞬间燃起骇人的火焰!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动作牵动了产后的伤口,痛得她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却倔强地用手撑住了粗糙的石壁,死死盯着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血腥味:
“杜彦辰…把孩子…还给我!” 声音嘶哑破碎,却蕴含着火山爆发前的恐怖力量。
“还给你?”杜彦辰嗤笑一声,向前逼近一步,强大的气场如同实质的墙壁压向她,“凭你?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靠身体攀附的‘贱种’?” 他刻意重复着夏父当初的恶毒评价,试图用最恶毒的言语将她踩回泥里,仿佛这样就能驱散心头那不该有的动摇。“他姓杜!他身上流着杜家的血!你这种女人,不配碰他一根手指头!”
“我不配?!” 夏芷晴像是被彻底点燃了,所有的痛苦、屈辱、绝望在这一刻轰然爆发!她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母狮,不顾一切地朝着杜彦辰扑去,瘦弱的双手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去抓挠他的脸!“你这个魔鬼!畜生!是你毁了一切!你把孩子还给我——!!”
她的攻击在杜彦辰面前如同蚍蜉撼树。他轻易地抓住了她挥舞的手腕,那纤细的腕骨在他铁钳般的大手下脆弱得不堪一击。他只需稍一用力,就能让她痛得跪倒在地。
然而,就在他抓住她的瞬间,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浑身一僵!
冰冷!她的手腕冰冷得吓人,像一块在寒夜里浸泡许久的石头!皮肤下,是清晰得硌人的骨头,几乎没有一丝肉感!她身上那件旧毛衣也单薄得可怜,根本无法抵御深秋的寒意。她扑过来时带起的微弱气流里,甚至能闻到她发间残留的、淡淡的血腥气——那是产后虚弱的证明。
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冷?这么虚弱?杜彦辰的心跳,在抓住她手腕的那一刻,诡异地漏跳了一拍!一股陌生的、强烈的冲动猛地冲上脑海——他想扯下自己的大衣,裹住她这具冰冷颤抖的身体!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自己脑海中炸响!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甩开了她的手,力道之大,让本就虚弱的夏芷晴直接向后踉跄倒去!
“小心!” 一声低吼不受控制地从杜彦辰喉咙里冲出!他甚至下意识地向前迈了半步,伸出手想去捞她!
夏芷晴的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她靠着墙壁滑坐在地,大口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看向他的眼神充满了极致的恨意和嘲弄:“杜总…也会怕我摔死吗?还是…怕我死了,就没人让你折磨取乐了?”
杜彦辰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悬在半空。他看着地上那个因痛苦和恨意蜷缩成一团的女人,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反复揉捏,又像是被投入滚烫的油锅!那陌生的刺痛感再次汹涌袭来,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强烈、更无法忽视!他刚才那声“小心”和伸出的手,完全是未经大脑的本能反应!
为什么?他明明恨她入骨!明明只要看到她痛苦就该开心!可为什么看到她摔倒,他的心会揪紧?为什么看到她如此虚弱冰冷,他竟会…心疼?!
这个认知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狠狠刺穿了他坚固的防御!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他引以为傲的自制力,他精心构筑的复仇堡垒,似乎在这个女人面前,正在以一种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方式,悄然崩塌!
“把她带走!”杜彦辰不再看她,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酷,对着门外的保镖下令,仿佛在处置一件物品,“看好了,别让她死了。” 最后那句补充,与其说是命令,不如说是对他自己内心那丝不该有的“在意”的强行抹杀。
说完,他不再停留,甚至没有再多看夏芷晴一眼,大步流星地转身,黑色大衣的下摆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迅速消失在门外寒冷的夜色中。只留下夏芷晴靠在冰冷的墙边,剧烈地咳嗽着,眼中是燃烧不尽的恨火,和一丝被强行打断的、未能看清对方眼底那瞬间慌乱的疑惑。
保镖上前,动作算不上温柔地将她架起。夏芷晴没有反抗,只是任由他们拖拽,目光死死盯着杜彦辰消失的方向。这场突如其来的“围猎”,以一种双方都未曾预料到的、充满混乱与失控的方式,戛然而止。而杜彦辰心中那名为“心动”的种子,已在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恨意与慌乱中,悄然破土,留下了一道再也无法忽视的裂痕。
引擎的轰鸣撕碎了圣卡特琳娜村最后的宁静,也彻底碾碎了夏芷晴世界里的光。她被两名面无表情、力道不容抗拒的保镖半拖半架着,塞进那辆如同移动囚笼的黑色防弹车。车窗外,玛利亚奶奶嘶哑的哭喊和埃琳娜夫人愤怒的斥责被厚重的车门隔绝,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深秋的寒意透过单薄的衣衫刺入骨髓,却远不及她心中那被生生剜去骨肉的、冰封般的绝望。
车子一路疾驰,碾过颠簸的土路,驶离葡萄园,远离泻湖,最终停在威尼斯一处偏僻的私人停机坪。巨大的湾流G650早已启动引擎,旋翼搅动着冰冷的空气。杜彦辰率先登机。他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被保镖押解上来的夏芷晴,背影挺拔孤绝,如同凯旋的暴君,带着他血腥的战利品。
机舱内奢华而冰冷。夏芷晴被安置在远离杜彦辰的角落座位上,手腕上被保镖套上了一个不起眼的电子软铐,闪烁着微弱的红光,无声宣告着她的囚徒身份。她蜷缩着,脸紧贴着冰冷的舷窗,目光空洞地望着下方越来越小的水城轮廓。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一种被掏空灵魂后的麻木。
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如同在炼狱中煎熬。杜彦辰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偶尔会起身,沉默地站一会儿。夏芷晴透过舷窗模糊的倒影,死死盯着他那模糊的身影,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留下带血的月牙痕。
飞机降落在北京近郊一处不对外开放的私人机场时,已是深夜。没有回到熟悉的、能俯瞰金融街的顶层公寓,车队驶向了更深的黑暗——京郊,栖云苑。
栖云苑像一头蛰伏在群山阴影里的巨兽。百年老宅,高墙深院,古树虬结的枝桠在夜风中张牙舞爪,投下幢幢鬼影。沉重的雕花铁门在电子指令下无声滑开,车队驶入,铁门又在身后轰然闭合,如同巨兽吞噬猎物后满足的叹息。庭院深深,假山池沼在惨白的月光下泛着冷光,寂静得能听到落叶坠地的声响,带着一种精心打理却毫无生气的死寂。高墙上,隐形的电网在夜色中偶尔闪过一丝幽蓝的微光。
夏芷晴被带入主楼,乘坐一部需要密码和指纹验证的复古电梯,直达顶层。电梯门打开,是一条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幽长走廊,两侧墙壁挂着价值不菲却透着阴郁气息的古典油画。她被带进走廊尽头一扇沉重的双开门。
房间极大,是典型的欧式古典风格。挑高的穹顶,繁复的水晶吊灯,厚重的丝绒窗帘垂坠至光洁如镜的黑檀木地板。巨大的四柱床挂着深紫色的帷幔,旁边是配套的梳妆台、沙发组,甚至还有一个小型书房和独立的卫浴。奢华得令人窒息,却更像一座精心布置的坟墓。唯一的“窗户”是一整面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外面连接着一个宽敞的、同样被电网封死的露台。透过玻璃,可以看到下方被高墙圈禁的庭院——修剪整齐却空无一人的草坪,寂静的池塘,远处黑黢黢的山影。风景如画,却像一幅被锁在画框里的、没有生命的静物。
“夏小姐,这是您的房间。”一个穿着黑色套装、面容刻板、眼神锐利的中年女人出现在门口,声音毫无起伏,像冰冷的机器,“我是这里的管家,姓冯。您日常所需,可随时告知我。活动范围仅限于二楼及以上区域,露台可以走动,但不得靠近边缘。楼下庭院禁止入内。”她身后,两名同样面无表情、身形魁梧的保镖无声地伫立在门外阴影里,如同两尊门神。
“杜彦辰呢?”夏芷晴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杜先生事务繁忙,行踪不定。”冯管家公式化地回答,“您安心休息。”说完,她微微颔首,退了出去,厚重的房门在身后咔哒一声落锁。清晰的机械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宣告着囚禁生活的正式开始。
夏芷晴站在房间中央,环顾着这金碧辉煌的牢笼。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熏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霉味,那是老宅深处透出的、无法被奢华掩盖的陈腐气息。疲惫和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她淹没,她踉跄着扑倒在柔软得过分的大床上,将脸深深埋进冰冷的丝绸枕头里。身体残留着生产的剧痛和长途跋涉的虚脱,精神的摧残更是让她濒临崩溃。孩子…她的孩子…杜彦辰把他带去了哪里?这个念头像毒蛇一样啃噬着她的心脏,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绞痛。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锁再次传来轻响。
杜彦辰走了进来。
他换下了旅途的风尘,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家居服,却依旧掩不住周身散发的冷硬气息。他手里拿着一卷画轴,正是从威尼斯密室带回来的、周雨薇的一幅半身肖像。画中的女子在巴黎的阳光下,笑容温婉,眼神清澈。
他没有看夏芷晴,径直走到窗边一张宽大的桃花心木画桌前。桌上,早已备好了顶级颜料、画笔、调色油和一尘不染的细纹亚麻画布。
“起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画。”
夏芷晴的身体僵硬了一下,没有动。
“我说,画。”杜彦辰转过身,目光终于落在她身上,如同冰冷的探针,“临摹它。就在这里,现在。”他将周雨薇的画轴在画桌旁的支架上展开,画中人温婉的笑容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夏芷晴缓缓抬起头,苍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陷的眼睛,燃烧着死寂的恨意。她撑着虚弱的身体,从床上挪下来,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她走到画桌前,拿起一支画笔。冰冷的笔杆触感让她指尖微颤。
她调色,落笔。动作机械而僵硬。她试图模仿周雨薇的笔触,那柔和的过渡,那温润的光感。可她的心是冷的,是碎的,是充满恨的。笔下的线条不自觉地带上了一丝生硬的棱角,色彩也偏于沉郁。
杜彦辰没有坐在光亮处。他退后几步,隐入落地窗旁厚重的丝绒窗帘投下的阴影里。他斜倚着墙壁,双臂环抱,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牢牢钉在夏芷晴的侧影和那方逐渐成形的画布上。房间里只剩下画笔在亚麻布上摩擦的沙沙声,单调而压抑。
时间一点点流逝。夏芷晴的身体越来越僵硬,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产后的虚弱和精神的极度紧绷让她握笔的手开始不稳。画布上,周雨薇的脸庞轮廓渐渐清晰,可那双眼睛…夏芷晴无论如何也画不出原画中那种清澈无忧的笑意。她笔下的眼睛,线条略显生硬,瞳孔深处,被她无意识地添上了一抹难以察觉的、属于她自己的倔强和隐痛。
“停。”阴影里传来杜彦辰冰冷的声音。
夏芷晴的笔尖一顿。
杜彦辰从阴影中走出来,站在画布前,目光锐利地审视着。他的指尖划过画中人那双被夏芷晴“画坏”的眼睛,嘴角勾起一抹极尽嘲讽的弧度:“看看,这就是差距。赝品终究是赝品。”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淬了毒的冰针,狠狠扎进夏芷晴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连最表面的模仿都漏洞百出,骨子里的低贱和拙劣,永远也掩盖不了。你的价值,只配做雨薇的影子,连这都做不好,真是废物。”
每一个字都清晰地敲打在夏芷晴的耳膜上。她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握着画笔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微微颤抖。她没有反驳,没有哭泣,只有一种近乎死寂的沉默。恨意在胸腔里无声地沸腾、燃烧,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她甚至能尝到自己牙龈被咬破的血腥味。
杜彦辰盯着她这副逆来顺受、却又分明在沉默中积蓄着滔天恨意的样子,胸腔里那预期中的报复快感并未升腾,反而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他猛地抬手,似乎想将那幅未完成的临摹品扫落在地,却在指尖触及画布边缘时,硬生生停住了。他烦躁地收回手,转身大步离开了房间,沉重的关门声在奢华的空间里久久回荡。
囚禁的日子在压抑和无声的对抗中缓缓流逝。栖云苑像一个巨大的真空罐,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夏芷晴的活动轨迹仅限于顶层:卧室,露台,以及那个摆满了周雨薇画作复制品、如同刑讯室般的画室。
杜彦辰每晚必至。他不再局限于强迫她临摹,而是变本加厉地折磨着她,也折磨着自己。
晚餐时间成了新的酷刑。巨大的黑檀木餐桌上,摆满了由米其林星厨精心烹制的珍馐:松露鹅肝、清蒸东星斑、慢炖血燕…香气扑鼻,色泽诱人。然而,坐在长桌一端的夏芷晴,面对着这些顶级美味,却只有生理性的反胃。产后虚弱的身体尚未恢复,长期的抑郁和巨大的精神压力让她毫无食欲,甚至闻到过于浓郁的食物气味都会引发恶心。
杜彦辰坐在长桌另一端,优雅地切割着盘中的牛排,动作斯文,眼神却冰冷地锁住她。他看着她对着食物发呆,看着她勉强拿起银叉,拨弄着盘中的菜肴,却一口也咽不下去,脸色愈发苍白。
“吃。”他放下刀叉,拿起餐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声音不高,却带着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夏芷晴机械地叉起一小块鹅肝,送到嘴边。那丰腴油腻的触感刚一接触味蕾,胃里便是一阵剧烈的翻滚。她强忍着,试图吞咽,喉头却像被堵住,猛地一阵干呕,食物被吐回盘中。
“啪!”杜彦辰猛地将餐巾摔在桌上!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餐厅里格外刺耳。他霍然起身,几步绕过餐桌,高大的身影带着凛冽的寒意笼罩住夏芷晴。
“给你脸不要脸?”他俯身,一把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对上他燃烧着怒焰的眼睛,“装什么清高?还是想用绝食来威胁我?”他眼中是赤裸裸的残忍和一种被违逆的暴戾,“你以为你饿死了,就能解脱?就能见到那个小崽子?做梦!”
他另一只手拿起她盘中的汤匙,舀起满满一勺浓稠的奶油蘑菇汤,毫不留情地撬开她紧闭的牙关!
“唔…!”冰冷的银汤匙和滚烫的浓汤粗暴地侵入,夏芷晴痛苦地挣扎起来,双手去推拒他铁钳般的手臂,却如同蚍蜉撼树。汤水顺着她的嘴角溢出,狼狈地滑落脖颈,沾湿了衣襟。浓汤的腻滑和杜彦辰指尖粗暴的力道让她胃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哇”的一声,将刚刚被迫咽下的汤和胃里的酸水全都吐了出来,直接吐在了杜彦辰昂贵的手工西装裤上!
污秽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杜彦辰的动作僵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裤子上狼藉的污迹,再看向蜷缩在椅子里,因为剧烈呕吐和呛咳而浑身颤抖、脸色惨白如鬼的夏芷晴,眼中翻腾的怒火骤然凝固,随即被一种更深的、难以名状的焦躁和…一丝猝不及防的刺痛所取代。他猛地松开钳制她下巴的手,像甩开什么脏东西,却又在看到她因痛苦而佝偻的身体时,喉结不自然地滚动了一下。
“废物!”他低吼一声,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猛地转身,带着一身污秽和压抑的怒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餐厅,留下夏芷晴伏在冰冷的桌沿,咳得撕心裂肺,眼泪和呕吐物混在一起,狼狈不堪。
夜晚的折磨更加直接。杜彦辰常常带着一身浓烈的威士忌酒气闯入卧室。他不再说话,只用行动宣告他的占有和惩罚。他会粗暴地将缩在床角的夏芷晴拖拽出来,重重地压在身下。他的吻带着酒精的辛辣和惩罚的意味,啃噬着她的唇瓣、脖颈,留下青紫的痕迹。大手撕扯着她单薄的睡衣,动作毫无怜惜。
然而,当他触碰到她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的肌肤,感受到她身体僵硬如石、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无声却无比强烈的抗拒时,一股巨大的烦躁和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浇熄了他被酒精点燃的欲望。他想要征服,想要碾碎她的反抗,想要证明她依旧是他可以随意掌控的玩物!可身下这具身体,像一块拒绝融化的寒冰,她的沉默和僵硬,比任何尖叫挣扎都更让他感到挫败和…一种噬心的空虚。
“看着我!”他低吼着,用力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睁开眼。可那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没有屈服,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和深不见底的恨意,清晰地倒映着他此刻因欲望和愤怒而扭曲的脸。
这眼神像一盆冰水,让他瞬间失去了所有兴致,只剩下无处发泄的暴怒。他猛地从她身上起来,像一头被激怒的困兽,在房间里疯狂地踱步,然后抓起手边价值连城的古董花瓶,狠狠砸向墙壁!
“哗啦——!” 一声巨响!瓷片四溅!昂贵的地毯上瞬间一片狼藉。
“滚!都给我滚!” 他对着闻声赶来的冯管家和保镖咆哮,然后看也不看床上如同破碎人偶般的夏芷晴一眼,摔门而去。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渐渐远去,留下满室狼藉和一片死寂。夏芷晴蜷缩在凌乱的床上,拉过被撕破的被子盖住自己冰冷的身体,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上华丽却冰冷的水晶吊灯。身体被他触碰过的地方,像被毒蛇爬过,留下令人作呕的粘腻感。恨意,在每一次屈辱的折磨中,沉淀得更加冰冷坚硬。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将近两周。夏芷晴的身体肉眼可见地垮了下去。她本就瘦削,现在更是形销骨立,宽松的睡袍穿在身上空荡荡的。苍白的皮肤近乎透明,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色阴影。她吃得极少,强迫喂食后的呕吐几乎成了常态。精神也愈发恍惚,常常坐在露台的藤椅里,望着被电网切割的天空,一坐就是半天,眼神空洞,对外界的刺激反应迟钝。
这天下午,杜彦辰又来到了画室。他心情似乎格外恶劣,或许是公司遇到了棘手的问题,或许是家族的压力,又或许仅仅是栖云苑这令人窒息的气氛。他再次将一幅周雨薇的风景画摆在夏芷晴面前,命令她临摹。
夏芷晴机械地拿起画笔。她的手在抖,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虚弱。眼前画布上周雨薇笔下那明媚的普罗旺斯薰衣草田,在她眼中模糊晃动,变成一片令人眩晕的紫色旋涡。她努力想看清,想下笔,可思绪却像断了线的风筝,飘向那个在威尼斯阳光下奋力搏动的小小心脏,飘向玛利亚奶奶温暖的手掌和卢卡爽朗的笑声…那些短暂的、属于“晴”的光明碎片,与眼前冰冷的画布、身后那道阴鸷的目光形成尖锐的对比。
“发什么呆?!”杜彦辰冰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明显的不耐,“画!”
夏芷晴猛地一颤,画笔在画布上划出一道突兀的、歪斜的深紫色线条,彻底破坏了画面的和谐。
杜彦辰的怒火瞬间被点燃!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夏芷晴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他强迫她转过身,面对着自己:“废物!连这点事都做不好!你除了浪费我的时间和空气,还能做什么?!”
他恶毒的话语如同冰雹般砸下,每一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夏芷晴被他扯得踉跄一步,眼前阵阵发黑。连日来的虚弱、精神的重压、此刻手腕的剧痛和那无休止的羞辱终于冲垮了她摇摇欲坠的意志。
一股强烈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天旋地转!杜彦辰那张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在她眼前迅速模糊、变形。所有的声音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变得遥远而失真。她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身体就像被抽去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下倒去!手中的画笔啪嗒一声掉落在昂贵的地毯上,滚了几圈,留下一道刺目的颜料痕迹。
“夏芷晴!”杜彦辰瞳孔骤然收缩!下意识地惊呼出声!在他自己都未及反应之前,身体已经先于思维做出了动作——他猛地松开钳制她的手,双臂向前一捞,在她身体完全触地之前,险险地将她冰冷瘫软的身体接在了怀里!
入手的分量轻得让他心惊!那单薄的骨头硌着他的手臂,像抱着一个一碰即碎的瓷娃娃。她的脸毫无血色,嘴唇泛着青紫,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攫住了杜彦辰的心脏!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失序的心跳声,咚咚咚地撞击着耳膜!
“医生!叫医生!立刻!马上!” 他朝着闻声冲进来的冯管家和保镖失态地咆哮,声音里充满了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惊惶和恐惧!他抱着夏芷晴,感受着她身体冰冷和生命气息的微弱流逝,一种灭顶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她,快步冲向卧室,动作是前所未有的慌乱和…笨拙。
当家庭医生提着药箱匆匆赶到,为夏芷晴检查时,杜彦辰就站在床边,脸色铁青,眼神死死盯着床上那张毫无生气的脸。医生检查完毕,神情凝重地转向杜彦辰:“杜先生,夏小姐的情况很不乐观。严重的产后虚弱叠加营养不良,情绪极度抑郁低落导致神经衰弱,身体机能处于临界点。必须立刻进行营养支持和心理干预,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医生斟酌着用词,“她现在的状态,需要静养,不能再受任何刺激。”
“后果不堪设想?”杜彦辰猛地打断医生的话,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利刃,声音却带着一种失控的尖锐和颤抖,“治不好她,你们也别干了!废物!一群废物!” 他失控地抓起医生放在一旁的金属药箱,狠狠砸在地上!
“哐当——!” 刺耳的巨响伴随着药箱内物品四散飞溅!针剂、药瓶、纱布滚落一地。
巨大的声响让昏迷中的夏芷晴眉头痛苦地蹙了一下。
杜彦辰吼完,自己也怔住了。他低头看着自己因用力砸药箱而微微颤抖的手,再看向地上的一片狼藉和医生惊愕惶恐的脸,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陌生的恐慌感瞬间淹没了他。他刚才…做了什么?他为什么会如此失控?仅仅是因为医生那句“后果不堪设想”?还是因为…他害怕那个“不堪设想”的后果真的会发生?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任何人,像逃离瘟疫现场一样,大步冲出了卧室。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凌乱地回响,带着一种狼狈不堪的仓皇。留下满室死寂,一地狼藉,和床上那个在昏迷中依旧紧蹙着眉头的苍白女子。冯管家和保镖面面相觑,大气不敢出。家庭医生默默蹲下身,收拾着散落的药品,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忧虑。
杜彦辰靠在卧室门外冰冷的墙壁上,剧烈地喘息着。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名为“恐惧”的情绪。他看着自己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失控。那座名为“恨意”的坚固堡垒,似乎裂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缝隙里,涌动着他无法理解、更无法掌控的、足以将他焚毁的暗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