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栖云苑的日子在一种令人窒息的、病态的平衡中缓缓流淌。夏芷晴如同一株被强行移植在贫瘠土壤中的植物,在杜彦辰反复无常的“灌溉”(强迫进食)和“修剪”(精神折磨)下,勉强维持着一丝微弱的生机,却日益枯萎。她的沉默像一层厚厚的冰壳,隔绝了外界,也冻结了她自己。只有在被逼临摹周雨薇的画作时,那冰壳下的恨意才会在笔触的细微偏差中,泄露出一丝绝望的挣扎。

这天清晨,夏芷晴又被冯管家“请”到了那间如同刑讯室的画室。窗外阴沉,不见阳光,厚重的云层低低压着远处的山峦。画架上展开的是一幅周雨薇在诺曼底海边写生的水彩画原作。画面清新明快,海风仿佛能穿透画纸扑面而来,带着自由的气息。

夏芷晴坐在画架前,握着画笔的手指冰凉而僵硬。她看着画中那飞扬的裙角,那自由舒展的姿态,再看看自己身上这身昂贵却如同囚服的睡袍,一种巨大的讽刺和悲凉攫住了她。她调了色,落笔在雪白的亚麻布上。笔尖划过,试图勾勒那海天一色的辽阔,可线条却滞涩沉重,色彩也灰蒙蒙的,透不出一丝阳光的暖意。她画得很慢,每一笔都像是在拖拽着沉重的镣铐。

杜彦辰并未像往常一样隐在阴影里监工。他似乎有重要的跨国视频会议,在隔壁书房,低沉而冷硬的英语谈判声隐约可闻。画室里只剩下画笔摩擦画布的沙沙声,和夏芷晴自己压抑的呼吸声。

突然,楼下庭院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引擎轰鸣,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与栖云苑死寂格格不入的张扬活力。紧接着,是冯管家略显急促的阻拦声和一个年轻男人清朗、带着笑意的嗓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

“冯姨,好久不见!还是这么一丝不苟啊!彦辰呢?在里面?我直接上去找他,给他个惊喜!”

脚步声轻快而有力地踏在古老的木楼梯上,咚咚咚地敲击着楼板,越来越近,直奔三楼画室方向而来。

夏芷晴握着画笔的手顿住了,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是谁?竟能如此随意地闯入这守卫森严的囚笼?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像一只受惊的鸟。

画室的门并未完全关上。一道高大的身影如同闯入禁地的阳光,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门口。

来人穿着一件剪裁别致的浅米色亚麻休闲西装,内搭简单的白色T恤,下身是水洗蓝的牛仔裤,脚上一双麂皮乐福鞋。打扮随性却不失格调。他看起来约莫二十七八岁,面容英俊,鼻梁高挺,嘴角天生带着微微上翘的弧度,即使不笑也显得洒脱不羁。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琥珀色的瞳孔,明亮而锐利,像打磨过的宝石,充满了对世界的好奇和敏锐的洞察力。他整个人散发着一种长期浸润在艺术与自由氛围中才能养成的、慵懒又充满活力的独特气质。

正是安熠,京城安家独子,杜彦辰自幼的挚友,常年旅居海外经营画廊的“逍遥散人”。

安熠的目光在画室内随意一扫,如同最精密的雷达,瞬间就捕捉到了画架前那个单薄的身影。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晨光透过高大的落地窗,吝啬地洒下几缕,正好落在夏芷晴身上。她穿着宽松的白色丝质睡袍,更衬得身形伶仃,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长发随意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旁。她微微侧着脸,看向门口的方向,眼神带着一丝未及收回的茫然和惊惶,如同林间受惊的小鹿。她手中还握着画笔,指尖沾着未干的灰蓝色颜料。

安熠的目光,先是掠过她过分瘦削的肩膀和脆弱得惊人的锁骨线条,然后落在了她面前的画架上。他看到了那幅未完成的临摹画——周雨薇笔下那本该明媚的海岸风光,在夏芷晴的笔下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和沉重。灰蓝的海浪像是凝固的铅块,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然而,就在这片沉郁之中,画布边缘一角,几笔勾勒出的、被狂风吹拂得几乎断裂的野草,却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顽强不屈的生命力!那笔触,带着一种原始的、未被驯服的韧劲,与周雨薇娴熟优雅的风格截然不同!

安熠的瞳孔骤然收缩!他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瞬间忘记了此行的目的,忘记了身后的冯管家,甚至忘记了这里是杜彦辰的禁地!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画架旁那个苍白脆弱却又在画布上迸发出惊人力量的身影牢牢攫住!

他几乎是屏住呼吸,一步步走进画室,脚步放得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什么。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在夏芷晴脸上和她笔下的画布间反复流连。那是一种纯粹的、属于顶级鉴赏家发现稀世珍宝时的震撼与着迷。

“暴殄天物…”安熠的声音很轻,带着难以置信的叹息,如同梦呓般在寂静的画室里响起。这声叹息并非指责,而是充满了巨大的惋惜和一种被眼前景象深深刺痛的艺术直觉。“杜彦辰…你他妈囚禁了一件稀世珍宝!”

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打破了画室的凝滞。夏芷晴被他直白的、充满震撼的目光看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垂下眼睫,握着画笔的手指微微收紧。冯管家脸色一变,急忙上前试图阻拦:“安少爷!杜先生正在开重要会议,您不能…”

“让开,冯姨!”安熠此刻哪里还顾得上什么规矩,他猛地抬手拨开冯管家,几步就跨到了画架前,琥珀色的眼眸灼灼发亮,紧紧盯着夏芷晴,“你画的?这幅…还有这些?”他指着画室墙上挂着的其他几幅夏芷晴被强迫临摹的、风格迥异的“周雨薇”复制品。虽然都是模仿,但每一幅,都或多或少地、在某个不经意的角落(比如眼神的倔强、线条的力度、色彩的暗涌)泄露了她自己无法被完全磨灭的灵魂印记!

夏芷晴被他突如其来的靠近和炽热的眼神逼得后退了一小步,后背抵住了冰冷的画桌边缘。她从未见过如此直接、如此充满侵略性却又纯粹是欣赏艺术的目光。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轻轻地点了下头。

安熠得到了肯定的答复,眼中的光芒更盛,仿佛发现了新大陆。他不再追问,而是猛地转身,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画室,留下茫然的夏芷晴和一脸焦急的冯管家。

“彦辰!杜彦辰!你给我出来!”安熠的声音在走廊里炸响,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和愤怒,直冲杜彦辰的书房。

杜彦辰的“重要会议”最终在安熠锲而不舍的拍门声和怒吼声中草草结束。当杜彦辰黑着脸打开书房门时,安熠像一头被激怒的雄狮,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质问:

“外面那个女孩是谁?你把她关在这里干什么?让她临摹雨薇的画?杜彦辰,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杜彦辰的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周身散发出凛冽的寒意:“安熠,我的事,轮不到你过问!这里也不是你的画廊!” 他试图用惯常的冰冷气势压住对方。

“轮不到我过问?”安熠嗤笑一声,毫不畏惧地迎上他冰冷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睛里燃烧着艺术家特有的、对“美”被摧残的愤怒,“你知不知道她是什么?!她不是赝品!她是一块被强行塞进模具里的、正在痛苦呻吟的原矿!她的笔触里有风暴!有大地撕裂的力量!你把她关在这里当临摹机器?杜彦辰,你这是在犯罪!是对艺术的亵渎!”

杜彦辰的呼吸猛地一窒!安熠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刻刀,狠狠剜开了他刻意回避的某些东西。他想起夏芷晴笔下那些总是不经意流露出的、让他烦躁的棱角。他烦躁,或许正是因为那棱角刺破了他精心维持的“替身”假象?

“闭嘴!”杜彦辰低吼,试图阻止安熠继续剖析下去。

“我闭嘴?好!”安熠冷笑,话锋一转,变得无比尖锐,“那我们来谈谈雨薇。你口口声声爱雨薇,把她当成圣像供在密室里。那我问你,”他猛地指向画室方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诘问,“你看那个女孩的眼神,和你看雨薇画像的眼神,他妈的一样吗?!”

杜彦辰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你看雨薇的画像,是什么眼神?怀念?追忆?带着点求而不得的忧郁?”安熠步步紧逼,语速快得像连珠炮,“可你看她呢?!”他手指几乎要戳到杜彦辰的鼻尖,“你看她的时候,像要把她生吞活剥了!像要把她骨头都嚼碎了咽下去!又像…像怕她下一秒就化成烟消失在你眼前!你烧她《囚鸟》的时候,手抖什么?你TM在怕什么?怕自己爱上这个‘赝品’了?!怕你杜大少爷高高在上的心,早就他妈沦陷在一个‘替身’手里了?!”

“安熠——!”杜彦辰的理智之弦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安熠的话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精准地刺穿了他所有自欺欺人的伪装,将他内心深处那连自己都不敢触碰的、混乱而黑暗的角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一股被彻底看穿、被无情揭短的暴怒混合着难以言喻的恐慌瞬间冲垮了他!

他猛地挥拳!不是砸向安熠,而是狠狠砸在了门框上!坚硬的实木发出沉闷的巨响!与此同时,他另一只手中的水晶威士忌杯,被他失控的力道狠狠捏碎!

“咔嚓——!”

刺耳的碎裂声响起!锋利的水晶碎片瞬间刺破了他掌心的皮肤!殷红的鲜血混合着琥珀色的酒液,如同狰狞的溪流,顺着他紧握的拳头和碎裂的杯壁,滴滴答答地溅落在深色的地毯上,晕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剧痛从掌心传来,却远不及安熠话语带来的冲击万分之一!杜彦辰保持着那个捏碎酒杯的姿势,僵立在门口。他低着头,看着自己流血的手,看着地毯上酒与血的混合物,胸口剧烈起伏,像一头濒死的困兽。安熠那句“怕自己爱上这个‘赝品’了?!”如同魔咒般在他脑中疯狂回响,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

爱?他怎么可能爱上夏芷晴?他恨她!恨她的背叛!恨她毁了他对雨薇的念想!恨她…可为什么安熠的话,会让他感到如此恐慌?为什么被戳穿的可能,会让他如此失控,甚至不惜自伤?

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威士忌的辛辣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走廊里一片死寂。冯管家早已吓得面无人色,躲得远远的。安熠看着杜彦辰流血的手和他眼中那翻江倒海、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复杂风暴,没有再咄咄逼人,只是抱着手臂,冷冷地看着,琥珀色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和沉重的忧虑。

杜彦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安熠,那眼神里有暴怒,有杀意,更有一种被彻底撕开伪装后的、无处遁形的狼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脆弱。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反驳,喉咙里却像被滚烫的烙铁堵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粗重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