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安堂那支冰冷的如意簪,如同烧红的烙铁,沉甸甸地攥在林晚意手心。老夫人暗藏的机锋,字字句句都淬着毒,警告她安分守己,警告她莫问前尘,警告她……乖乖地、安稳地走向既定的结局。那支金簪,就是钉在催命符上的华丽铆钉。
林晚意走在回栖梧苑的回廊上,阳光穿过高墙花窗,在她脚下投下破碎的光斑。她低头看着掌心被簪尾刺出的红痕,那点尖锐的刺痛,反而奇异地压下了心底翻腾的恐惧和愤怒。
安分守己?不!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炬,越过曲折的回廊,直直射向松涛斋那被浓密松柏遮蔽的森然轮廓。霍启年!这个连克三妻的男人,这个如同幽灵般躲在死寂松涛斋里的霍府真正男主人!他在这张巨大的风水邪局中,在“主母之位催命符”的真相里,到底扮演着什么角色?是懵然无知的受害者?还是……心知肚明、甚至参与其中的共谋者?
老夫人警告她莫要自误,莫要探寻。可若连屠夫的面目都看不清,又如何能逃出生天?
一股被逼到绝境、近乎破釜沉舟的狠厉,在林晚意眼底燃起。她要去松涛斋!她要去见霍启年!哪怕撞得头破血流,她也要撕开那层笼罩在霍府主人身上的、讳莫如深的迷雾!
这一次,她不再犹豫,脚步坚定地朝着松涛斋的方向走去。庭院里松柏依旧高大浓密,投下浓重的阴影,将白昼也染上几分阴郁。呜咽的风声在松针间穿梭,带着沉闷的回响。
守门的两个家丁依旧如同冰冷的石俑。看到林晚意走近,他们依旧躬身行礼,动作刻板:“太太,老爷有令,斋内清修,无要事不得打扰。”
林晚意停下脚步,目光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利,扫过这两个面无表情的守卫。她没有退缩,反而微微抬高了声音,确保声音能穿透那厚重的门扉:
“烦请通禀老爷,晚意身为霍家主母,新婚至今尚未拜见夫君,于礼不合。今日特来向老爷请安,聆听教诲。若老爷身体不适,晚意更应侍奉床前,尽为人妇之本分。”
她的声音清晰、沉稳,带着新妇应有的恭敬,却又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坚持。理由堂堂正正,无懈可击。两个家丁刻板的脸上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他们交换了一个难以察觉的眼神。其中一个依旧平板地重复:“太太,老爷有令……”
“老爷!”林晚意不等他说完,突然对着紧闭的院门方向,声音又提高了几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担忧而生的急切,“晚意斗胆!您身体究竟如何?若真有恙,万望让晚意进去侍奉汤药!霍府偌大家业,全系于老爷一身,老爷若有闪失,晚意万死难辞其咎!”她的话语情真意切,将一个担忧丈夫、恪守本分的主母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这一番话,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院内死寂依旧,但门口那两个家丁脸上的刻板却明显松动了几分。林晚意敏锐地捕捉到,其中一个家丁的耳朵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仿佛在倾听院内的动静。
时间在凝滞的空气中流逝了几息。就在林晚意以为会再次被拒之门外时——
“吱呀……”
一声沉重滞涩的声响,打破了松涛斋院门的死寂。
厚重的黑漆木门,竟然从里面被拉开了一条缝隙。
缝隙里,露出一张布满皱纹、如同枯树皮般的脸。是一个须发皆白、穿着深灰色布衣的老仆。他浑浊的眼睛透过门缝,警惕而疲惫地打量着林晚意,眼神复杂,有审视,有无奈,甚至……有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言喻的悲悯?
“太太请进。”老仆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破旧的风箱,“老爷……请您进去说话。”他侧身让开了通路,动作迟缓。
门开了!
林晚意心头猛地一跳!她强压下翻涌的情绪,微微颔首:“有劳。”随即挺直背脊,迈步踏入了松涛斋的院门。
一股难以形容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
那是远比栖梧苑更加浓烈的、混合着陈年线香焚烧后的灰烬味、浓重药味、以及一种……极其淡薄的、类似金属在地下长久埋藏后散发的、冰冷而沉滞的气息!这股气息浓烈得几乎令人窒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冷和衰败,仿佛踏入了另一个时空,一个被时光遗忘、只余腐朽的角落。
庭院里,苍松翠柏的阴影浓得化不开,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脚下的青石板缝隙里,苔藓蔓延,湿滑冰冷。主屋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低垂,透不出一丝光亮和人声,死寂得如同真正的墓穴。那股浓重的药味和线香气,正是从主屋深处幽幽飘散出来。
老仆佝偻着背,在前面引路,脚步沉重而缓慢。他推开主屋沉重的门扉,一股更加浓郁的、混合着药气和线香的陈腐气味扑面而来,呛得林晚意几乎窒息。
屋内光线极其昏暗。只有靠近内室门口的一张小几上,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火苗微弱地跳跃着,勉强照亮方寸之地。油灯旁放着一个青花缠枝莲的药碗,碗底残留着深褐色的药渣。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和一种……极其淡薄的、如同铁锈般的血腥气?林晚意的心猛地一沉。
老仆停在通往内室的珠帘前,低声道:“老爷,太太来了。”
珠帘后,一片更加深沉的黑暗。死寂无声。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帘幕深处传来一个极其虚弱、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断断续续,气若游丝:
“嗯……进……进来吧……”
老仆撩开了厚重的珠帘。一股更加刺鼻的药气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朽木霉烂的气息混杂在一起,猛地涌了出来。
林晚意定了定神,迈步走了进去。
内室比外间更加昏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厚重的窗帘将光线彻底隔绝。只有床榻边的小几上,同样点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微弱的光晕下,勉强勾勒出床上一个模糊的人形轮廓。
林晚意努力适应着黑暗,目光投向那张巨大的紫檀木拔步床。
锦帐低垂,只掀开一角。一个男人靠在厚厚的锦垫上,身形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消瘦单薄,仿佛只剩下一副骨架勉强支撑着衣袍。他穿着一身深色的寝衣,露在外面的脖颈和手腕枯瘦得如同鸡爪,皮肤呈现出一种久不见阳光的病态苍白,布满了松弛的褶皱和深褐色的老年斑。
这就是霍启年?锦州城富甲一方、权势煊赫的霍老爷?
林晚意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眼前这个男人,哪里还有半分壮年豪商的影子?分明是一个行将就木、被病痛和某种不可言说的东西掏空了全部的垂死之人!
油灯微弱的光线跳跃着,终于照亮了霍启年的脸。
那张脸……沟壑纵横,如同被刀斧劈砍过,颧骨高高凸起,眼窝深陷,脸颊瘦削得几乎塌陷下去。嘴唇干裂灰败,微微张着,艰难地喘息着。最令人心悸的是他的眼睛——浑浊不堪,眼白布满浑浊的血丝,瞳孔黯淡无光,如同蒙尘的玻璃珠,空洞地“望”着前方,却又似乎穿透了林晚意,看向某个虚无的、更加遥远的地方。
“晚意……给老爷请安。”林晚意压下心头的惊骇,屈膝行礼。她的声音在死寂的内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霍启年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浑浊的目光终于落在了林晚意身上。那目光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仿佛支撑着这具残躯已经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
“嗯……”他喉咙里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如同破旧风箱的嘶鸣。他枯瘦的手指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抬起来,却又无力地垂落。“坐……坐吧……”
林晚意在床边不远处一张冰冷的圆凳上坐下。近距离之下,那股浓烈的药味混合着老人身上散发出的衰败气息,更加令人窒息。她看着霍启年那张枯槁的脸,心中疑窦丛生。这真的是克妻的“命硬”之人?这分明是一个被某种东西反噬、油尽灯枯的可怜虫!
“老爷……”林晚意斟酌着开口,声音放得极轻,带着试探,“您……身体可好些了?晚意心中甚是挂念。”
霍启年没有立刻回答。他空洞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林晚意脸上,仿佛在辨认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极其缓慢地、断断续续地开口,声音嘶哑微弱:
“挂念……呵……难为……你了……”他扯动了一下干裂的嘴角,形成一个极其怪异的、如同哭又似笑的扭曲表情,“进了……霍家的门……委屈……你了……”
委屈?林晚意心中冷笑。这岂止是委屈?这是催命!
她面上依旧维持着关切和恭敬:“老爷言重了。能侍奉老爷,是晚意的福分。只是……”她刻意顿了顿,目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霍启年的反应,“晚意初来,听闻府中……前几位姐姐的事……心中实在惶恐,夜不能寐……老爷,您……您可知道,那几位姐姐,究竟是……”
林晚意的话没有问完。
就在“前几位姐姐”几个字出口的瞬间!
霍启年那双原本空洞无神的浑浊眼睛,骤然爆发出一种极其强烈的、混合着巨大恐惧、痛苦和……一丝疯狂的光芒!如同死水中投入了烧红的烙铁!他枯瘦的身体猛地一颤!原本灰败的脸瞬间涨红!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被扼住喉咙般的怪异声响!
“不……!不要说……不要说她们……!”他枯瘦如柴的手指猛地抓住身下的锦被,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带动着整张床都在微微摇晃!“走……都走了……走了好……走了……清净……清净了……!”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和激动而变得尖利刺耳,如同夜枭的悲鸣。浑浊的眼泪顺着他深陷的眼眶滚落,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留下浑浊的痕迹。
林晚意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激烈反应惊得站起了身,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老爷!老爷息怒!是晚意失言了!”她连忙说道,心脏狂跳。霍启年的反应太激烈了!这绝不仅仅是悲伤!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他在害怕什么?害怕提起那几位死去的妻子?还是……害怕她们背后的东西?
霍启年还在剧烈地喘息、颤抖,浑浊的泪水不断涌出,口中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不是我……不是我……是命……是命数……躲不过……谁都躲不过……嗬嗬……下一个……下一个……”
下一个?!
这两个字如同冰锥,狠狠刺入林晚意的耳膜!下一个?下一个谁?是她吗?
就在这时,一直守在珠帘外的老仆听到动静,急忙掀帘进来。他看到霍启年状若癫狂的样子,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痛楚,快步走到床边,熟练地扶住霍启年颤抖的身体,同时从旁边小几上拿起一个青瓷小瓶,倒出一粒散发着刺鼻辛辣气味的黑色药丸,强行塞进了霍启年不断开合的嘴里。
“老爷!老爷您冷静!药!快咽下去!”老仆的声音带着焦急。
霍启年被呛得剧烈咳嗽,身体痉挛般抖动,但最终还是将那粒药丸艰难地咽了下去。过了好一会儿,他急促的喘息才渐渐平复,身体也不再剧烈颤抖,只是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瘫软在锦垫上,眼神重新变得空洞涣散,只剩下无尽的疲惫和……一丝麻木的死寂。刚才那短暂的激烈情绪爆发,仿佛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生命力。
老仆这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林晚意,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责备:“太太,老爷病体沉疴,受不得刺激。您……还是先请回吧。”
林晚意看着床上如同破布娃娃般的霍启年,看着他眼中那彻底熄灭的光,心中翻江倒海。
讳莫如深?
不。这已经不是讳莫如深。这是被巨大的恐惧彻底击垮后的麻木和逃避!霍启年知道!他一定知道些什么!那刻骨的恐惧,那“下一个”的呓语,都证明了他对这“主母之位催命符”的真相,心知肚明!他不是帮凶,他更像是一个被这邪局反噬、被恐惧折磨得形销骨立的……囚徒!一个困在松涛斋这座华丽囚笼里的、绝望的金丝雀!
老夫人掌控着大局,风水先生操控着邪局,而这位霍老爷……只是一个被恐惧吞噬、等待最终审判的可怜虫!
林晚意最后看了一眼床上死气沉沉的霍启年,又看了一眼小几上那个散发着刺鼻气味的青瓷药瓶。她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转身,退出了这间弥漫着死亡和恐惧气息的内室。
走出松涛斋,外面刺眼的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那里还残留着被如意簪刺出的红痕,以及刚才因紧张而攥出的冷汗。
霍府的迷雾,在霍启年那激烈的恐惧和麻木的死寂中,似乎又散开了一些,却又变得更加深重、更加令人窒息。催命符下,无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