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三年。

时光如无波的古井,看似深幽静谧,水面之下却沉淀着无法搅动的尘埃。魏靖栖身的地方,远非世外桃源,不过是尘嚣边缘一处荒僻的山坳。几间简陋的茅屋依着半坡而建,石头垒的院墙低矮,缝隙里顽强地钻出几丛野草。屋后开垦出几畦薄田,种着些寻常菜蔬,长势谈不上好,却也勉强维持生机。门前一条蜿蜒的溪流,水清且浅,终日淙淙作响,冲刷着溪底的鹅卵石,也冲刷着过往的岁月。

这便是魏靖的“红尘”。

他看上去与寻常乡野村夫并无二致。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沾着泥土。身形依旧瘦削,却不再有当年矿坑中那种支离破碎的脆弱感,而是一种被磨砺后的精韧。头发随意束在脑后,露出清癯的、被山风和日头刻上浅痕的面容。那双眼睛,曾经是吞噬一切的暗红深渊,如今沉静如潭,深不见底,映着山影流云,再无一丝魔性的红光,只有一种近乎虚无的平静。

平静得如同死水。

他日常的劳作刻板而沉默。天未亮便起身,劈柴、担水、伺弄那几畦薄田。动作并不快,带着一种近乎凝滞的专注,仿佛每一个弯腰、每一次挥锄,都在执行某种既定的仪轨。那条焦黑扭曲的右臂,被粗布袖子严实地遮掩着,只露出几节畸形的指节末端。它使不上太多力气,但做些简单的牵引、扶持,尚能勉强。每当阴雨天,那臂骨深处便会传来针扎般的隐痛,如同蛰伏的诅咒在无声提醒。他也只是微微蹙眉,动作稍缓,便继续手头的活计,连一声闷哼也无。

邻里只知他是三年前独自搬来的外乡人,姓魏,沉默寡言,但手脚勤快,也不惹事。有人见他独居清苦,也曾试探着想给他做媒,或是邀他参与村中的社火节庆,都被他客客气气、却又带着不容置疑疏离地婉拒了。他仿佛一道无声的影子,融入这山坳的背景,不打扰任何人,也拒绝被任何人打扰。

茅屋的正堂,简陋得只有一桌一椅。唯一显得突兀的,是靠着北墙的一张低矮供案。案上无香炉,无瓜果,只孤零零立着一个乌沉沉的陶罐。罐身素净,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罐口处有如同火焰燎过的焦痕。

三年前那个消失在黑暗矿坑的身影,最终在一片连鸟兽都罕至的绝壁下驻足。他用那双手,以指为凿,硬生生在岩壁上掏出一个仅容一人的浅洞。他用了不知多少个日夜,寻来最干燥的枯枝败叶,以最原始的方式,将妙法的遗骸火化。没有经文,没有悲号,只有火焰舔舐皮肉骨骼时发出的噼啪声,和呼啸穿洞的山风。当最后一点火星熄灭,他将那捧尚有余温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收入这唯一的陶罐,便如同背负着整个世界的重量,离开了那片绝壁。

这陶罐,便是他唯一的“家”。

每日劳作归来,无论多晚,魏靖都会在陶罐前静立片刻。不跪拜,不言语,只是垂手而立,目光落在罐口那几道焦痕上。屋外是溪流的潺潺,是归鸟的鸣叫,是风吹过茅草的沙沙声。屋内却只有一片死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悲伤,没有怀念,甚至连一丝涟漪也无。那深潭般的眼眸凝视着陶罐,仿佛穿透了乌沉的陶土,凝视着罐中那永恒的寂灭本身。

禅意本源依旧在他体内流转。它修复了他残破的躯体,压制着蛰伏的魔意,维持着这具人体魔兵最低限度的运转。但这力量本身,便是妙法禅师寂灭的余韵。每一次清凉气息的流动,都像是一声无声的叹息,冰冷地提醒着他:这平静的生命,是以他人的彻底消亡为代价换来的。它带来的不是温暖,而是一种恒定的、深入骨髓的“空”与“寂”。它让他活着,却也让他清晰地感知着“活着”本身所背负的巨大虚无与罪愆。

他也曾尝试过融入这所谓的“红尘”。去山外的集市,用猎来的皮毛或采的草药换些盐巴针线。他走在人群中,听着商贩的吆喝,看着妇人讨价还价,孩童追逐嬉闹。阳光落在身上是暖的,空气里混杂着尘土、汗水和食物的气息。但这一切,都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琉璃。那些喧闹的声音传不进他的耳朵,那些鲜活的面孔落不进他的眼底。他像一个误入人间的游魂,周遭的热闹繁华,映衬着他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荒芜与死寂。他匆匆换了所需,便如避蛇蝎般逃回他的山坳。唯有那溪流的冷冽,那山风的萧瑟,那茅屋的简陋,才能让他感到一丝……熟悉。

偶尔,在夜深人静,只有窗外虫鸣如织时。他会独自坐在溪边冰冷的石头上,摊开那只通体漆黑的右手,对着惨淡的月光。他看着这残肢,眼中依旧没有波澜,仿佛在看一件与己无关的物件。只是那深潭般的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极淡的茫然,如同投入深井的一粒微尘,转瞬便被无边的黑暗吞没。

他活着。

呼吸着山野的空气。

吃着地里长出的粮食。

背负着冰冷的陶罐。

承受着禅意本源带来的、永恒的、清醒的寂灭。

这便是魏靖的“世外生活”。没有解脱,没有新生,只有一场旷日持久的、无声的殉葬。他将自己放逐在这红尘边缘,用沉默的劳作和永恒的守望,为师父守着一个无形的坟茔,也为自己筑起一座活着的囚牢。炉灶里的火能煮熟食物,却暖不了他胸腔里那颗被寂灭禅意浸润的心。他融入了这山坳的景色,却永远与“红尘”的温度隔绝。那场发生在黑暗矿坑深处的死亡与绝望,从未真正结束,只是以一种更彻底、更恒久的方式,渗透进了他活着的每一寸光阴,凝固成了这看似平静、实则万籁俱寂的余生。

后记:“人体魔兵,妖道魏靖之躯,在使用‘兵灾蛊’驾驭魔杵后却因自身修为尚浅而被反噬,被魔杵的魔意浸染改造过后变得刀枪不入,水火不侵。”——《道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