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妙法禅师那最后一声叹息的余韵,早已消散在血潭的恶臭里,却像最冰冷的烙印,深深蚀刻进魏靖冻结的灵魂核心。

心口处,那枚舍利子与魔杵根须疯狂的挣扎中,悄然发生了变化。

不再是纯粹的剧痛撕裂点,一丝源自妙法禅师寂灭本源的金色禅意,如同深埋地底的顽石缝隙里渗出的一滴清泉,缓缓浸润开来。

这禅意并非温暖,更非磅礴。

它是冷的,是静的,是“空”的。

它带着妙法禅师燃烧生命后的余烬气息,带着寂灭解脱的最终奥义,带着对人最深沉的、以生命为代价的悲悯与点化。

它微弱,却无比坚韧,无视了魔杵邪力的疯狂反扑,如同水滴石穿,固执地沿着魏靖体内被魔染破坏殆尽的经脉、被魔杵根须侵占的窍穴,缓慢而坚定地蔓延。

“呃——啊!!!”

这一次的嘶吼,不再是单纯的痛苦挣扎,而是带着一种更深沉的、灵魂被强行“剥离”的剧痛。

魏靖那巨大的魔爪猛地痉挛收缩,暗红的魔光如同接触不良的电路般疯狂明灭。覆盖全身的暗红魔纹像是被投入滚油的水,鼓起又坍缩!

骨骼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声,仿佛有无数看不见的手在强行掰直扭曲的脊梁,敲碎增生的骨刺,将虬结膨胀的肌肉强行压缩回人形的轮廓。魔杵那深入骨髓的根须,在这股冰冷寂静的禅意冲刷下,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毒蛇,疯狂地扭动、退缩,发出无声的哀鸣。

每一次根须从血肉筋骨中抽离,都带起大片污血和碎肉,留下深入骨髓的剧痛与空茫。

这个过程缓慢而酷烈。魏靖高大的魔躯在无法言喻的痛苦中佝偻、颤抖、缩小。漆黑的魔皮如同干裂的陶片般片片剥落,露出下面新生的、苍白得毫无血色的皮肤,布满了纵横交错、深可见骨的恐怖伤痕。右爪上,魔杵的根须如同不甘的蛆虫,在金色禅意的逼迫下,最终发出“嗤嗤”的腐蚀声,寸寸断裂、枯萎、化为飞灰,只留下一条布满黑色焦痕、扭曲变形、仿佛被烈火焚烧过无数次的残臂。

当最后一丝漆黑魔纹不甘地闪烁几下,彻底隐没在苍白皮肤之下;当心脏处搏动的荧惑道种被那寂灭禅意死死压制,光芒黯淡如风中残烛;当魏靖高大的身影最终缩回那个熟悉的、却支离破碎的人形轮廓时——

他重重地、毫无生气地从骸骨堆顶滚落下来,“噗通”一声砸进冰冷的泥浆里,溅起的污秽甚至盖过了不远处妙法的僧袍。

他蜷缩在泥泞中,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肺叶撕裂的嘶鸣。新生的皮肤脆弱不堪,被碎骨和粗糙的地面轻易划破,渗出细密的血珠。那头乱发沾满污泥,遮住了他低垂的脸。

剧痛依然如潮水般冲击着他残破的身体,但这些肉体的痛苦,此刻都显得如此遥远,如此微不足道。

他的世界,只剩下那具躺在数步之外的冰冷躯体。

妙法禅师。

这个终其一生都在度化别人的高僧。

却从来没想度化过自己。

魏靖挣扎着,用那条完好的左臂和那条焦几乎失去知觉的漆黑右臂,支撑着残破不堪的身体,一点一点,在冰冷的泥泞和碎骨中,向着那抹黯淡的僧袍颜色爬去。他的动作笨拙、迟缓,像一只被打断了所有腿的虫子,每一次挪动都牵动全身伤口,留下触目惊心的血痕和污泥拖拽的印记。

短短几步距离,仿佛耗尽了他仅存的所有力气。当他终于爬到妙法禅师身边时,整个人已如同从血池里捞出来一般,虚脱地瘫软在妙法身侧。

他颤抖着伸出左手,那只手的指缝里塞满了黑色的污泥。他小心翼翼地,仿佛触碰一件易碎的琉璃,轻轻拂去妙法禅师脸上覆盖的泥浆和血污。指尖传来的是冰冷、僵硬的触感,没有一丝活人的温度。

那张熟悉的面容显露出来,平静,安详,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解脱。嘴角那抹凝固的、极其微弱的弧度,此刻清晰地映入魏靖空洞的眼眸。

没有哭嚎,没有呼唤。魏靖只是死死地盯着那张脸,瞳孔深处那片的巨大空洞,非但没有被填补,反而被这冰冷的现实撑得更大、更深。那空洞吞噬了所有的光,所有的热,所有的希望,甚至吞噬了刚刚恢复人形所带来的、本应存在的劫后余生的微弱庆幸。

禅意本源的清凉在他体内流转,修复着最致命的伤口,勉强维系着他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它像妙法禅师最后的叹息,冰冷地提醒着他:唤醒你,便是我的终结。你活着,便是我已寂灭的证明。

巨大的负罪感、被遗弃的孤绝、以及深入骨髓的茫然,如同无数冰冷的铁链,缠绕住他的灵魂,将他拖向无光的深渊。他失去了与这世界所有的联系点,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眼前这具冰冷的遗骸。

他吃力地挪动身体,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同样冰冷残破的身躯,紧紧挨着妙法禅师。仿佛想从那冰冷的躯体上汲取一点早已不存在的温度,又仿佛只是绝望地确认着对方的存在——以死亡的方式。

然后,他不动了。

头颅无力地枕在大师僵硬的臂膀旁,脸埋进那沾满泥污的僧袍褶皱里。眼睛空洞地睁着,望着近在咫尺的冰冷地面,没有焦距。呼吸微弱得如同游丝,胸膛几乎看不到起伏。他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一具失去了所有支撑的残破玩偶,紧挨着另一具真正的尸骸。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个时辰,也许是整整一天一夜。

蜷缩在遗骸旁的魏靖,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仿佛某种本能驱使,他艰难地抬起那条焦黑扭曲的右臂,用残存的一点力气,笨拙地、颤抖地环住了妙法禅师冰冷僵硬的腰身。同时,他用那条相对完好的左臂,撑住地面,一点一点,将自己和妙法的身体,从冰冷的泥泞中拖拽起来。

他的动作僵硬而缓慢,仿佛每一个关节都已锈死。每一次发力,都伴随着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如同野兽濒死的呜咽。他将妙法禅师冰冷沉重的身体,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半背半抱地揽在自己同样残破的背上。

站起的过程漫长而痛苦,他佝偻着腰,双腿剧烈颤抖,仿佛随时都会再次崩塌。额头上青筋暴起,冷汗混着泥浆和血污滑落。

但他终究是站起来了,像一棵被雷劈过、根系尽毁却仍勉强支撑的枯树,背负着另一棵彻底枯死的古木。

他迈出了第一步,踉跄得几乎摔倒,沉重的遗体压得他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妙法禅师的头颅靠在自己尚算完好的左肩上,用那条焦黑的右臂死死箍住妙法的腰身。

然后,他不再犹豫。

一步,拖着沉重的步伐,踏碎脚下的枯骨。

两步,深一脚浅一脚,踩进冰冷的泥浆。

三步,佝偻的背影在毒雾中摇晃,仿佛随时会被压垮、吞噬。

他没有回头,也没有方向,只是本能地、固执地朝着矿坑更深处、更黑暗的未知走去。每一步都在污秽的地面留下一个混合着血泥的脚印,但很快就被弥漫的雾气和新涌出的血池覆盖。

沉重的脚步声,混合着他粗重艰难的喘息,在死寂的溶洞中回荡,显得格外孤独,格外刺耳。那声音渐行渐远,越来越低,最终被翻滚的毒雾和血浆池永不停歇的咕嘟声彻底吞没。

只有那柄失去光泽的九环锡杖,半掩在冰冷的污泥和碎骨之中,杖身焦黑的凹痕,如同一个凝固的、无声的句点。

一代高僧寂灭于此。

一个被唤醒的灵魂,背负着沉重的死亡与无边的绝望,就此消失于永恒的黑暗深处。

后记:“元年十三,禅宗高僧妙法被妖道魏靖暗害于清河县,天下哗然,禅宗震怒,镇魔司发起了‘甲级通缉令’,捉拿妖道魏靖。”——《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