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冰冷刺骨,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腐气味,砸在林修的脸上。他猛地睁开眼,视野里是扭曲旋转的黑暗,耳膜里灌满了暴雨倾盆的轰鸣,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令人心悸的兽吼。每一次呼吸,胸腔都像被粗糙的砂纸反复摩擦,火辣辣地疼。喉咙干得如同沙漠,每一次吞咽都带着撕裂般的痛楚。
他试图抬起手,指尖却只触碰到身下冰冷、黏腻的淤泥,以及某种坚硬、硌人的东西——像是碎裂的骨头,又或是腐朽的木头。一股浓烈的、混合着腐烂有机物和排泄物恶臭的气味,毫不留情地钻进他的鼻腔,刺激得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这是…哪里?”一个念头艰难地在他混乱的思维中成型。他最后的记忆,是手术室无影灯刺眼的白光,是心电监护仪那绝望拉长的“嘀——”声,是同事们惊慌失措的脸庞和徒劳的按压。连续三台高难度手术,三十六个小时不眠不休的连轴转…然后,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剧痛之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
急诊外科的“铁人”林修,终究还是倒在了自己为之奋斗的手术台上。
可现在…这令人作呕的恶臭,这冰冷的雨水,这身下硌人的触感…绝不可能是医院!他挣扎着想要坐起,身体却沉重得像灌满了铅,每一块肌肉都在发出哀鸣。他费力地转动头颅,借着偶尔划过天际的惨白闪电,看清了周遭的景象。
垃圾。堆积如山的垃圾。腐烂的食物残渣、破碎的瓦罐陶片、沾满污秽看不出原色的破布、森森白骨…这一切构成了他身下的“床铺”。远处,是影影绰绰、低矮歪斜的棚屋轮廓,在暴雨中瑟瑟发抖。更远处,则是一片笼罩在迷蒙雨雾中的、连绵起伏的黑色山影,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与压抑。
“呕…”强烈的生理不适终于冲破喉咙,他趴在冰冷的泥泞中,剧烈地干呕起来,却只吐出几口酸涩的苦水。
就在这时,一股不属于他的、庞杂而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进他的脑海!
“玄元界…黑石城…外城…‘烂泥塘’…”
“修仙…宗门…世家…高高在上…”
“凡人…蝼蚁…矿奴…灵田佃户…”
“灵气…功法…法宝…长生…”
“林小六…十六岁…孤儿…采药人…误食毒草…死了…”
无数画面、声音、情绪碎片疯狂交织、碰撞。一个名为“林小六”的十六岁少年短暂而卑微的一生,被强行塞进了他的意识。饥饿、寒冷、鞭打、病痛、对修士的敬畏与恐惧、对温饱的卑微渴望…最终定格在一株色彩斑斓、散发着奇异甜香的蘑菇上——少年以为那是能卖大钱的灵药,结果却是剧毒的“七步倒”。
剧烈的灵魂撕扯感让林修头痛欲裂,他蜷缩在冰冷的垃圾堆里,指甲深深抠进身下的污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这不是梦。这荒诞、残酷、散发着恶臭的世界,是真实的。他,林修,一个现代社会的急诊外科医生,灵魂穿越到了一个同名同姓、刚刚死于非命的异界少年身上。
“呵…呵呵…”他喉咙里发出嘶哑难辨的低笑,混合着雨水,分不清是哭是笑。急诊室里的生死搏杀,竟换来了在垃圾堆里重生的机会?命运开的玩笑,未免太过辛辣。
不知过了多久,暴雨终于有了减弱的趋势。林修凭借着强大的意志力,强行压下了灵魂融合带来的眩晕和恶心感。他必须活下去。无论在哪里,活下去是本能。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散发着恶臭的垃圾堆里爬了出来,踉踉跄跄地滚落到旁边一条污浊不堪的泥水沟里。冰冷的污水刺激着皮肤,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几分。
他靠在沟边湿滑的石头上,大口喘息。借着熹微的晨光,他低头看向自己现在的身体——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皮肤是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色,布满了新旧不一的擦伤和淤青。身上套着一件破烂得几乎无法蔽体的麻布短褂,沾满了污泥和可疑的污渍。脚上那双草鞋,鞋底早已磨穿,露出冻得发紫的脚趾。
“真惨…”林修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他尝试着活动手脚,检查这具新身体的状态。除了虚弱、饥饿和无处不在的酸痛,以及记忆碎片带来的精神冲击外,似乎没有致命伤。少年林小六死于毒发,而非外伤。
他闭上眼,努力回忆少年记忆中关于这个“烂泥塘”的信息。这里是黑石城外城最底层、最肮脏的角落,是凡人中的凡人、失败者中的失败者苟延残喘的地方。像他这样的孤儿,没有一技之长,只能靠给外城的小药铺进山采些不值钱的普通草药,或者偶尔去城外的“废矿坑”碰碰运气,捡拾那些修士老爷们看不上的、蕴含极其微弱灵气的矿石碎渣换取微薄的食物。饿死、冻死、被野狗咬死、或者像原主一样误食毒物而死,是这里最常见的归宿。
“活下去…”林修再次默念。急诊医生的本能让他开始快速评估现状:首要威胁是失温。湿透的破衣服贴在身上,带走大量热量。其次是感染。身上的擦伤和这污秽的环境是细菌滋生的温床。最后是饥饿。这具身体已经很久没有正经进食了。
他挣扎着爬出水沟,目光在垃圾堆边缘逡巡。很快,他锁定了一块边缘相对锋利的黑色石片。他走过去,费力地将其从污泥中抠出,在相对干净的雨水里冲洗了一下。石片不大,形状不规则,但一侧的刃口在晨光下闪着微光。
“凑合用吧。”林修拿着石片,走到垃圾堆旁一丛在风雨中顽强生长的、叶片宽大的野草旁。他小心地用石片割下几片相对完整的叶子,又割下几根柔韧的草茎。然后,他脱下身上那件湿透的破烂上衣,用石片将叶子上的污泥大致刮掉,再用草茎将几片大叶子粗糙地绑在一起,做成了一件简陋的“蓑衣”,勉强披在身上,多少能挡点风雨。
做完这一切,他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饥饿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烧着他的胃。他必须尽快找到食物。
凭着少年模糊的记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泥泞,朝着“烂泥塘”深处那片歪歪扭扭的棚户区走去。空气中弥漫的恶臭并未减轻多少,但多了些烟火气——劣质柴薪燃烧的呛人烟味,以及某种难以形容的、寡淡食物的气味。
棚户区比垃圾堆更显破败。低矮的窝棚用朽木、破布、茅草胡乱搭建,在雨后显得摇摇欲坠。狭窄的“街道”泥泞不堪,污水横流。一些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居民蜷缩在自家窝棚门口,看到林修这个生面孔,大多只是冷漠地瞥一眼,便移开目光。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地方,同情心是奢侈品。
林修的目光扫过那些窝棚,最终停留在角落里一个稍显“规整”些的棚子前。棚子门口挂着一块被油烟熏得漆黑的木牌,上面用炭笔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碗的形状。这是“烂泥塘”唯一能称得上“食肆”的地方——老孙头的粥铺。
他摸了摸空空如也的口袋,少年林小六死前显然身无分文。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铺子里很暗,只有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头在照料着一个架在土灶上的大瓦罐,里面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稀薄的、几乎看不到米粒的灰褐色糊糊,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霉味和土腥气的味道。旁边放着几个豁口的粗陶碗。
“孙…孙伯。”林修学着记忆中少年的语气,沙哑地开口。
老孙头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看向林修,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惊讶:“小六子?你…你不是…”他显然听说了林小六误食毒草的事情,以为他死了。
“我…我没事了,孙伯。”林修挤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就是…饿得慌。”
老孙头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叹了口气,没多问。在这“烂泥塘”,离奇的事情多了去了,死而复生也不是没听说过。他拿起一个破碗,从瓦罐最底下小心地舀了小半碗稠一点的糊糊,递了过来:“给,趁热喝了,暖暖身子。钱…以后有了再说吧。”
那糊糊的味道实在不敢恭维,口感粗糙,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土腥味和霉味。但此刻在林修口中,却无异于珍馐美味。他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将那点糊糊灌了下去,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食道滑入胃中,稍稍驱散了体内的寒意。
“多谢孙伯。”林修放下碗,真诚地道谢。这点食物,可能就是老人一天的口粮。
“唉,活着就好。”老孙头摆摆手,又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佝偻的身体剧烈颤抖,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他用手捂着嘴,好一会儿才平息下来,摊开手掌时,掌心赫然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还带着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荧光。
林修的眼神瞬间锐利起来。急诊医生的经验告诉他,这绝不是普通的尘土!
“孙伯,您这是…”他试探着问。
老孙头看了一眼掌心,麻木地甩了甩手,将粉末甩进泥地里:“老毛病了,在‘废矿坑’挖了十几年灵渣,肺里早就灌满了这些‘石粉’,咳不干净了。”他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这玩意儿,吸多了,人就废了。像块石头一样,动不了,喘不上气,最后活活憋死…我们管这叫‘石瘟’。这‘烂泥塘’里,十个挖矿的,有八个最后都这样。”
石粉?肺里?石瘟?林修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尘肺病的影像。但老孙头掌心那带着微弱荧光的粉末,显然不是普通的矿物粉尘!
“废矿坑…是修士们开采灵石后废弃的矿坑?”林修根据记忆问道。
“是啊,”老孙头拿起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塞进灶膛,“那些仙师老爷们,只取最纯净、灵气最足的灵石。剩下的边角料,还有那些沾着点灵气沫子的石头,就丢在废矿坑里。我们这些没灵根、没力气的凡人,就去那里刨食,运气好能捡到指甲盖大小的‘灵渣’,卖给城里的铺子,换点粗粮糊口。可那矿坑深处,石头里渗出的‘气’有毒啊!吸久了,人就完了…”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修的心沉了下去。这所谓的“石瘟”,恐怕是长期暴露在高浓度、未经处理的劣质灵气环境下导致的职业病!而且看起来比尘肺病更可怕!
他正想再问些什么,突然,一阵压抑的、如同野兽受伤般的呜咽声从隔壁一个低矮的窝棚里传来,紧接着是几声急促而痛苦的喘息。
“唉,是阿狗那孩子…”老孙头叹了口气,脸上露出不忍,“造孽啊…”
林修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用破草席充当门帘的窝棚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在角落的干草堆上,身体正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旁边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跪在地上,手足无措地哭喊着:“阿狗!阿狗你怎么了!别吓奶奶啊!”
林修没有犹豫,立刻起身冲了过去。急诊医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
“让开!”他低喝一声,拨开哭喊的老妇人,蹲到那抽搐的孩子身边。
这是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男孩,同样瘦得皮包骨头,此刻脸色青紫,双眼翻白,口角溢出白沫,四肢像被无形的线拉扯般剧烈痉挛。他的呼吸极其困难,每一次吸气都伴随着尖锐的喉鸣音。
癫痫?窒息?林修迅速做出初步判断。他一手用力掰开男孩紧咬的牙关,防止他咬伤舌头,另一只手迅速检查他的颈动脉搏动——微弱而急促。他侧耳贴近男孩口鼻,那喉鸣音更加清晰刺耳。
“他以前这样过吗?多久了?”林修头也不抬地急声问那老妇人。
“没…没有啊!”老妇人哭得几乎背过气去,“阿狗…阿狗就是昨天…偷偷跑去‘废矿坑’…想捡点灵渣给我换药…回来就说胸口闷…今天早上…就这样了…”
又是废矿坑!林修眼神一凛。他立刻将男孩的身体小心地侧卧,保持呼吸道通畅。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在男孩瘦骨嶙峋的胸膛上快速而精准地按压、叩击。
急诊医生的触诊经验在这一刻发挥到极致。指尖传来的反馈异常清晰——男孩左侧胸腔的肋间隙异常饱满,叩诊音沉闷!这绝不是正常的胸廓!
“帮我按住他!”林修对老妇人喝道。老妇人被他的气势震慑,下意识地扑上来,死死按住男孩还在抽搐的双腿。
林修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专注。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沿着男孩左侧锁骨中线第二肋间隙的位置,缓缓向下按压。他的动作沉稳而有力,指尖感受着皮肤、皮下组织、肌肉的张力变化,最终停留在第三肋间隙处。
就是这里!
指尖下的触感坚硬、固定,缺乏正常的弹性,甚至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感!仿佛他按到的不是血肉,而是一块深埋在皮肉之下的、冰冷的石头!
这个位置…这个触感…结合男孩的症状和老孙头描述的“石瘟”…一个惊悚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入林修的脑海!
“难道是…自发性气胸?不…不对!”他立刻否定了这个常见的急诊诊断,“气胸是空虚感…而这是…实变!是硬化的组织压迫了肺叶和支气管,导致通气障碍,引发窒息和继发性脑缺氧抽搐?!”
这所谓的“石瘟”,其病理改变竟然如此迅猛而剧烈?短短一天,就能让一个孩子的肺组织发生如此可怕的实质化病变,压迫气道?
“刀!我需要锋利的东西!”林修猛地抬头,目光如电,扫向四周。时间就是生命!男孩的紫绀越来越重,抽搐虽然减弱,但那是缺氧加重的表现!他需要立刻解除压迫,建立人工气道!
“刀?”老妇人茫然无措。老孙头也愣住了,这“烂泥塘”里,哪有什么像样的刀?
“石头!锋利的石头也行!”林修低吼。
就在这时,窝棚外传来一阵骚动和嗤笑声。
“哟,这不是昨天吃了毒蘑菇死掉的林小六吗?怎么,阎王爷嫌你晦气,又给踹回来了?”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
林修抬头,只见窝棚门口堵着三个穿着稍好一些、但同样脏污的年轻人,为首一个三角眼,抱着胳膊,一脸戏谑地看着他。是“烂泥塘”里几个游手好闲、专门欺负弱小、勒索点吃食的混混。
“滚开!”林修此刻心急如焚,哪有心思理会他们,眼神冰冷如刀。
“嗬!脾气见长啊!”三角眼被他的眼神刺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怎么,想在这小崽子身上发死人财?告诉你,这破棚子里连个耗子都饿跑了!识相的,把身上值钱的东西交出来!不然…”他晃了晃拳头。
“值钱的东西?”林修怒极反笑,他猛地扯开自己破烂的上衣,露出瘦骨嶙峋、伤痕累累的胸膛,“你看我身上,哪块肉值钱?你来割!”
他的动作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倒把那三个混混震了一下。三角眼眼神闪烁,一时竟没敢上前。
林修不再理会他们,目光焦急地扫视窝棚内部。突然,他眼角余光瞥见窝棚角落,堆着一些捡来的杂物,其中有一截小孩手臂粗细、颜色深褐、质地异常致密的枯木!那是“铁线木”,少年记忆里,这种木头极其坚硬沉重,连寻常刀斧都难砍动,常被用来做柴刀的把柄。
他一个箭步冲过去,抓起那截铁线木,又捡起刚才用来割草的那块边缘锋利的黑色石片。
“孙伯!火!最大的火!”林修对老孙头吼道。
老孙头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将灶膛里的柴火拨旺。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
林修毫不犹豫地将那块黑色石片最锋利的刃口,伸进了跳跃的火焰中!他要用最原始的方法——灼烧消毒!同时,他双手握住那截沉重的铁线木,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石片较厚的背部!
砰!砰!砰!
沉闷的敲击声在狭小的窝棚里回荡。林修眼神专注得可怕,每一次敲击都精准地落在同一个位置。他要用这最原始的方式,将石片进一步塑形、开刃!汗水混合着雨水从他额头滑落,滴在灼热的石片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三角眼和两个混混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不明白这个“死而复生”的林小六在发什么疯。
终于,在反复灼烧和敲打了数十下后,林修猛地将石片从火中抽出。原本粗糙的黑色石片,刃口部分在高温和敲击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暗红色,边缘变得更加锐利、纤薄,隐隐透着一股寒光。虽然简陋得可笑,但此刻,在林修手中,它就是一把救命的刀!
他迅速用煮沸过的雨水冷却石片刃口,然后毫不犹豫地转身,回到男孩身边。
“按住他!别让他动!”林修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老妇人用尽全身力气按住孙子。
窝棚内外,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修和他手中那把简陋的石刀上。三角眼几人脸上写满了嘲弄和不屑,等着看笑话。老孙头则是一脸担忧。
林修屏住呼吸,世界仿佛安静下来,只剩下男孩微弱的喘息和他自己沉稳的心跳。他伸出左手食指,再次精准地落在男孩左侧第三肋间隙、锁骨中线稍外侧的位置——那是他触诊到的“石变”区域最表浅、也是相对安全的穿刺点。
右手,稳稳地握住了那柄粗糙的石刀。刀尖,对准了指尖定位的那一点。
没有麻醉,没有无菌环境,没有监护设备,只有一把火烧石片做的刀,和一个濒死的孩子。
林修的眼神,如同他无数次站在无影灯下面对复杂手术时一样,冷静、锐利、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他手腕稳定得没有一丝颤抖。
下一刻,他手腕猛地发力!
嗤!
一声轻响,带着血肉被锐器刺破的独特质感。粗糙的石刀,精准地刺穿了男孩的皮肤、皮下组织,稳稳地停在了肋间隙的深处!
“呃啊!”男孩的身体猛地一挺,发出一声短促的痛呼。
“按住!”林修低喝。老妇人死死压住。
林修没有停顿,手腕极其细微地调整角度,感受着刀尖传来的阻力变化。他需要避开肋骨,刺入胸膜腔,但又不能太深伤及肺组织。这完全依靠他无数次胸腔穿刺和手术积累下的、近乎本能的“手感”!
刀尖传来突破一层坚韧薄膜的顿挫感!
就是现在!
林修手腕猛地一旋,石刀在创口内做了一个微小的旋转切割动作,然后迅速拔出!
噗——!
一股带着浓烈腥味、甚至夹杂着细微灰白色粉末的气流,混合着少量暗红色的血液,猛地从那个小小的创口处喷射而出!气流冲出的瞬间,发出如同漏气皮球般的嘶鸣!
紧接着,奇迹发生了!
男孩原本剧烈起伏、如同拉风箱般困难的胸膛,骤然平缓下来!他脸上那骇人的青紫色,如同潮水般迅速褪去!翻白的双眼恢复了神采,虽然依旧虚弱,但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贪婪地呼吸着污浊却自由的空气,喉咙里那可怕的喉鸣音消失了!
窝棚内外,一片死寂。
老妇人忘记了哭泣,呆呆地看着呼吸平稳下来的孙子。老孙头张大了嘴巴,手里的烧火棍掉在地上。门口那三个混混,尤其是三角眼,脸上的嘲弄和不屑彻底僵住,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惊骇!
他们亲眼看着林小六,用一把在灶膛里烧过、用破木头敲打过的石头片子,就那么捅进了阿狗的胸口!然后…那个眼看就要断气的孩子,竟然…活过来了?!
这…这是什么妖法?!
林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高度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他随手从旁边扯过一块相对干净的破布,按压在男孩胸前的创口上止血。创口很小,出血不多,主要是刚才那股高压气流带出的渗血。
“暂时没事了。”林修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异常清晰,“他肺里有东西堵住了,我给他开了个口子,把堵住的气放出来了。但这只是救急。他肺里的‘石头’还在,以后可能还会犯病。”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呆若木鸡的众人,最后落在老孙头身上:“孙伯,麻烦您照看一下,别让伤口沾脏东西。我出去一下。”
他需要冷静一下,消化这短短半天内发生的剧变,以及…他刚才那近乎本能的、用一把石刀完成的“胸腔穿刺减压术”背后所蕴含的、对这个世界的初步认知。
他站起身,无视了门口那三个如同见了鬼般的混混,径直走出窝棚。清晨的雨已经完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他走到一处相对僻静的角落,靠着一堵残破的土墙,缓缓坐下。
他抬起手,看着自己这双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这双手,曾经在无影灯下,握着价值不菲的手术刀,切开过无数病患的胸膛,挽救了无数生命。而刚才,这双手握着的,是一块在垃圾堆里捡到的、在灶火上烧过的石头。
荒谬感再次涌上心头。
但很快,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挑战欲,如同野草般在他心底滋生、蔓延。这个世界,有修仙,有长生,有移山填海的神通…但也有“石瘟”这种可怕的、连修士都未必在意的“凡人之疾”!而他的医术,他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和经验,在这个灵气弥漫、却对底层疾苦视而不见的异界,似乎…并非毫无用处?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瞥见地上积水的泥坑。水面倒映出他此刻的面容——蜡黄、瘦削、属于少年林小六的脸。但就在那张脸的眉心,一道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淡蓝色竖痕,在水波荡漾中一闪而逝!
林修猛地抬手摸向自己的眉心。皮肤光滑,什么也没有。
是幻觉?还是…
他下意识地低头,看向自己手中那把简陋的石刀。粗糙的黑色石片上,还沾着男孩的点点血迹。但就在他凝视的瞬间,那石片粗糙的刃口边缘,似乎也极其微弱地闪过了一丝…幽蓝色的光芒?如同手术室无影灯反射在手术刀上的冷光。
林修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仔细再看时,却发现已无异常之处。
他重新走回阿狗的窝棚。男孩已经沉沉睡去,呼吸平稳,虽然依旧瘦弱,但脸上有了一丝血色。老妇人跪在孙子身边,不停地对林修磕头,语无伦次地说着感激的话。老孙头看着林修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不可思议。
三角眼那三个混混早已不见了踪影,显然是被刚才那一幕吓跑了。
“孙伯,”林修走到老孙头面前,摊开手掌,掌心是那把沾血的石刀,“这个,能帮我磨得更锋利一点吗?边缘最好是…像柳叶一样薄。”
老孙头看着那把简陋却刚刚创造了奇迹的石刀,又看了看林修平静却深邃的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能!我老孙头别的不行,磨石头的手艺还有几分!我们挖矿的,有时候捡到好点的石胚,也会自己磨点小物件去卖…包在我身上!”
林修点点头,将石刀交给老孙头。他走到阿狗身边,再次检查了一下男孩的呼吸和创口。情况稳定。他心中默默盘算着后续可能需要的“治疗”——如果“石瘟”的本质是组织异化,那么这个世界或许存在某种“解药”?或者,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会有办法?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低矮破败的棚户区,投向远方那座在阴云中若隐若现、如同匍匐巨兽般的黑色城池——黑石城。那里有修士,有丹药,有关于这个世界力量体系的答案。
活下去。
弄清楚这一切。
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根还算笔直的细树枝,用指甲慢慢刮去树皮,露出光滑的内芯。然后,他走到老孙头正在打磨石刀的磨石旁,拿起那块沾着水的粗糙磨石,开始打磨那根树枝的一端。
他要做一把柄。一把能让他更稳定、更精准地握住那柄石刀的柄。
幽暗的窝棚里,只有磨石摩擦石片和木头发出的沙沙声。老孙头专注地打磨着石刀的刃口,林修则一丝不苟地修整着木柄的形状。火光跳跃,映照着两人沉默而专注的侧脸,也映照着那柄逐渐显露出锋利寒芒的、简陋的石刀。
它不再只是一块石头。它是柳叶刀的雏形。是林修在这个陌生而残酷的世界里,握住的第一把武器,也是他安身立命、刺破这黑暗的第一束光。
窝棚外,阴云低垂,黑石城巨大的轮廓在远处沉默。而在这肮脏的“烂泥塘”深处,一柄由垃圾堆里的石头和枯枝制成的“柳叶刀”,正悄然成型,刃口在无人知晓的昏暗中,突然无声地流淌过一抹转瞬即逝的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