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冰冷的暴雨毫无怜悯地抽打着泥泞的训练场。铅灰色的天幕下,女兵们像泥塑的雕像,在湿滑的地面上沉默地翻滚、缠斗。每一次撞击都溅起浑浊的水花,泥浆糊满了作训服,紧贴在身上,吸走了最后一点体温,只留下深入骨髓的沉重和疲惫。空气里弥漫着湿土和汗水的腥咸。
“哔——!”
尖锐的哨声撕裂雨幕,突兀地终结了所有格斗的声响。
沈兰妮压在叶寸心身上的动作瞬间定格。身下的叶寸心也停止了挣扎。整个泥泞的场地陷入一片死寂,只有暴雨冲刷的哗哗声。所有女兵都保持着僵硬的姿势,目光齐刷刷投向场地边缘那几个沉默的黑色身影——教官们。
“全体都有——起立!集合!”老狐狸的声音穿透雨帘。
女兵们条件反射地从泥水中挣扎爬起,抹去脸上的泥浆,踉跄着奔向集合点。队列迅速成型,每个人都竭力挺直脊背。雨水顺着脖颈流下,没有人说话,粗重的喘息压抑在喉咙里,每一双眼睛都紧盯着老狐狸,里面交织着茫然和轻微的不安。
“你们不用再练了。”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
不用练了?疑惑无声地在队列中蔓延。谭晓琳紧张的问:“我们...都被淘汰了?”
“地狱周,到此为止。”‘到此为止’四个字,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不是浪花,而是更深的沉寂。
雨声单调而持续,一旁雷战审视的目光在她们脸上停留,终于,他喉结滚动,声音清晰宣告:“坚持到现在没有退出的,就意味着你们通过了地狱周。”
通过了。这三个字,带着奇异的分量,穿透冰冷的雨水和疲惫的躯壳,直抵神经中枢。女兵们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冻结了,眼睛瞪得极大,里面翻涌着难以置信的惊涛,随即又被强行压制。那根绷紧到极限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的是巨大的、近乎眩晕的空白。
谭晓琳感觉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了几下,然后以一种陌生的、缓慢的节奏跳动起来。一直支撑着她的意志力仿佛瞬间抽空,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虚脱感沉沉压下。
“扑通。”一声闷响。唐笑笑双腿一软,直直跪进泥浆里,双手撑地,低着头,肩膀剧烈起伏,发出无声的、拉风箱般的喘息。
何璐仰起脸,任由雨水冲刷。欧阳倩死死咬着下唇,泪水无声地混着泥水汹涌而下,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呜咽在喉咙里破碎地滚动,最终只化作肩膀无声的耸动。
苏盈玉深吸一口气,她没有低头,没有哭泣,只是也微微仰起脸,闭上眼,平静的感受着雨水的冲刷。同时抬手揉了揉左肩——那是昨天与史大凡切磋时留下的旧伤,此刻在阴冷潮湿中隐隐作痛。
队列不再整齐,无声的疲惫和庆幸在雨幕中弥漫。
“列队!”
雷战的声音如同炸雷,瞬间劈开了一切。
女兵们浑身一震。欧阳倩的抽泣戛然而止,泥里的唐笑笑被苏盈玉拽起。何璐和谭晓琳迅速挺直脊背,将所有的松懈死死压回。队伍在几秒内重新绷紧。
雷战的目光扫过她们重新凝聚的眼神。“别高兴太早。”他的声音冰冷,“地狱周,只是第一关。”他顿了顿,“编组训练,规则更严,淘汰更残酷。你们现在,”他的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下撇了一下,带着冰冷的评估,“还差得远。”
宣告完毕,他干脆利落地转身,湿透的作训服紧贴宽阔的背脊,步伐沉稳地走向指挥棚。
指挥棚的阴影边缘,耿继辉默立着,同样浑身湿透,雨水顺着帽檐滴落。隔着厚重的雨帘,他在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
最后,耿继辉的目光在苏盈玉身上停留了一瞬。他相信,在日后更加艰难的训练中,她会表现的更好。
刚刚苏盈玉抬手揉肩的动作落在他眼里,此刻,他自己的脊柱深处也在释放着熟悉的、阴冷的钝痛,顺着神经蔓延。他下意识极其轻微地绷紧了下颌线条,将身体的重心调整到一个能稍微缓解脊柱压力的姿势,动作自然得如同调整呼吸。
就在这时,苏盈玉的目光似乎也无意间扫过指挥棚的方向,掠过耿继辉站立的位置。她捕捉到了耿继辉那细微的、调整重心的姿态,她心中明白对方这种隐忍的来源,略微关切的看了看他。
耿继辉冲她微微颔首,示意她自己没事,幅度小到几乎只是雨水顺着帽檐滴落造成的错觉,随即目光便重新变得冷硬严肃,扫向整个队列。
“原地解散,两小时后,训练场集合!”耿继辉的声音响起。解散的命令下达,女兵们紧绷的弦终于可以稍稍松懈。队列散开,疲惫如潮水般涌上,有人相互搀扶,拖着灌满泥浆的沉重双腿,艰难挪动,但背影却都带着几分雀跃。
两小时后,雨停了,但天空依旧阴沉,教官们站在队列前方,耿继辉的目光扫过队列,没有开场白,直接切入正题,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潮湿的空气里:
“地狱周证明你们暂时有资格留下,但这仅仅是开始。我希望你们明白,真正的特种作战,不是一个人的独角戏,是团队的生死相依。”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扫视着面前每一张年轻的脸庞。
“从现在起,你们将被编入四个战术小队。”
他侧身,示意身后的老炮和强子上前一步。他们手中各展开一面折叠的旗帜,赫然是四个不同的符号:
一面是疾速掠过的流线图案——风。
一面是熊熊升腾的火焰轮廓——火。
一面是沉稳厚重的山峦剪影——山。
一面是密集挺立的树木阵列——林。
“这四个小队,”耿继辉的声音沉稳有力,回荡在空地上,“将以‘风’、‘火’、‘山’、‘林’为名。”
他没有立刻解释,目光在队列中缓缓移动,带着一种考校的意味。
“有人知道,这四个名字,出自何处?有何深意?”
短暂的沉默被谭晓琳的声音打破。
“报告,风’、‘火’、‘山’、‘林’是出自《孙子兵法》的《军争篇》。原文是:‘故兵以诈立,以利动,以分和为变者也。故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掠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动如雷震。掠乡分众,廓地分利,悬权而动。先知迂直之计者胜,此军争之法也。’”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寂静的空地。女兵们全都侧目看向谭晓琳,田果感叹道:“乖乖,咱这教导员有点东西啊,确实博学。”苏盈玉会心一笑,这个问题难住谁都不会难住博闻强记的谭晓琳。
耿继辉点点头,带着赞许:“没错。”
“‘其疾如风’——行动迅捷如疾风掠过,不留痕迹,令敌莫测!”
“‘其徐如林’——行进整肃如森林静立,章法森严,不可撼动!”
“‘侵掠如火’——攻势猛烈如烈火燎原,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不动如山’——防御稳固如高山巍峨,岿然不动,坚不可摧!”
“以上,就是我们对你们的要求。能说出来不稀奇,但我希望你们将来都能做到,把这些当作是烙刻在你们骨子里的作战准则!同时这些也是你们在战场上能否活下来、能否完成任务的基石!都明白吗!”
“明白!”
随后老狐狸宣布了各队的队员名单以及队长副队长。
他扫了一眼,“——风队,队长12号!”何璐一愣:“到!”
“副队长——55号!”
“到!”谭晓琳也是一愣。
其他三个小队依次念完后,老狐狸合上本子:“给你们半小时时间,以小队为单位换到新的宿舍!另外,你们每个人都要取个代号,以后彼此就以代号相称。解散!”
宿舍内,大家都在抓紧时间收拾行李,何璐忐忑不安的想叫谭晓琳出去谈谈,谭晓琳看出了她的想法,倒是大气的直接搂住了她向外走去。
叶寸心看向苏盈玉犹豫道:“你...就没什么想法?”苏盈玉笑着说:“我有什么想法?我又不想当队长。”
“为什么?你的实力是最强的!”沈兰妮十分疑惑。
“各位,你们不会忘了吧,就算我通过选拔,我也不会留在火凤凰。”苏盈玉轻声说。
几个人都沉默了,苏盈玉一直以来融入的太好了,让她们渐渐忘记其实她早已经被特招到孤狼,来这里受这份罪完全是她自愿的。火凤凰成立之日,也就意味着是她离开之时。
唐笑笑突然很难过,带着孩子气说:“盈玉,我舍不得你,没有你,我根本通过不了地狱周...你能不能不去孤狼了?”
田果立刻赞同:“就是,虽然孤狼那几个都是帅哥,尤其是森林狼!但...还是咱们姐们儿在一起更开心。”欧阳倩先冲她翻了个白眼:“你啊,什么时候都忘不了花痴!”又接着看向苏盈玉说:“不过,我们都舍不得你。”阿卓也点点头,叶寸心和沈兰妮虽然没说话,但眼睛一直盯着苏盈玉。
苏盈玉眼眶有点发酸,其实除了在新兵连短暂的待了一段时间,她军旅生涯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男人堆里度过的。所以此次来到集训营,她一直都很珍惜和姐妹们在一起奋斗的时光。
她看着唐笑笑正色说:“笑笑,你记住,你能留下最根本的原因是因为你自己意志坚定,不惧艰辛。”又看着大家,“干嘛呀,选拔还远远没有结束,咱们能相处的日子还长着呢。再说了,就算我以后去了孤狼,我就不是风队的人了嘛?”
“当然是!”何璐和谭晓琳从门外走进来,看的出来她们俩已经推心置腹的谈开,不再纠结职务问题。
何璐对苏盈玉说:“盈玉,我们都知道以你的能力和胆识,完全可以胜任一队之长。可是雷神和森林狼显然不想让我们过度依赖你,毕竟...”毕竟,她终有一天会离开,但何璐话锋一转:“不过,日后无论你去了哪里,我们风队永远都是一个大家庭!”
“没错!盈玉,我们永远都是队友!”谭晓琳抱住了苏盈玉。
“对了,他们刚刚说要我们取代号,我已经取好了,‘和路雪’。”何璐有些不自然的说。大家默了一下,随后发出欢快的笑声,刚才的悲伤气氛倒是一扫而空。
“和路雪,这不是...雪糕的名字吗?”
“好了好了,不许笑。你们呢?”何璐赶忙说。
谭晓琳思索了一下:“‘云雀’,以后大家就叫我云雀。”
阿卓也想了一会儿:“奢香。”
“那是什么呀?”田果没心没肺的问。“呸呸呸!你对奢香夫人大不敬!”阿卓瞪她一眼。苏盈玉连忙解释道:“奢香夫人,是中国古代彝族杰出的女政治家,她在位期间开驿道、靖边乱,为民族融合和文化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朱元璋曾盛赞‘奢香归附,胜过十万雄兵’。‘奢香’这个代号是一种精神,它代表了在冲突中守护和平,在隔阂中坚持联结。”
谭晓琳也赞扬:“这种精神,比刀锋更坚韧,比烽烟更悠长,阿卓,这个代号很适合你。”
“那我叫‘芭比’,芭比娃娃,我喜欢。”唐笑笑眨了眨眼睛。
叶寸心不假思索:“不管你们叫什么,我都叫‘敌-杀-死’。”大家一愣,别说,这名字还真霸气,谁曾想沈兰妮接着道:“切,那我还叫‘灭害灵’呢。”
“你们两个真不愧是‘好姐妹’,名字都起这么像,相爱相杀啊。”欧阳倩不由得开始调侃她们俩。
“谁跟她是好姐妹!”两个人异口同声。
“我叫‘雷婆’。”田果一本正经的说道。苏盈玉觉得自己的头好像又要开始疼,试探着问:“有什么含义吗?”
“害,咱们这不是有个雷神吗?他多孤单啊,那我勉强吃亏一点吧,叫雷婆,跟他凑‘一对’。”
大家听了都开始无奈,这丫头一天就没个正形。“你不准叫雷婆!改掉!”阿卓突然愤怒的看向田果,田果也生气了:“我叫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人家雷神都没说什么!”
“停停停——不要吵架!你小姑娘家家的叫什么雷婆啊,都叫老了。这样,我给你取一个,就叫‘开心果’怎么样?”谭晓琳赶紧安抚她们俩,生怕矛盾激化。田果听了倒是对新代号还挺满意。
“我想叫‘闻香’。”欧阳倩微笑着说。
“‘蚊香’?还不如‘敌杀死’和‘灭害灵’呢!”田果很快略过了刚才的小插曲,注意力开始转向欧阳倩。欧阳倩无奈的翻了个白眼:“果子,你可别说话了,多读点书吧。我说的是新闻的‘闻’。”随后她又一脸期待的看向谭晓琳和苏盈玉,她觉得她们俩能懂自己。
“‘闻香’二字,是出自‘自入冬来多是暖,无寻花处却闻香’吗?”苏盈玉想了想问,谭晓琳点点头,她也想到了这句。
欧阳倩开心的说:“没错!这是描写梅花的,我想以梅花的品格自励!”
随即大家的目光都落向了苏盈玉。苏盈玉眼里有些怀念,笑着说:“大家以后叫我‘雪鸢’吧。”
“这是你以前在海军陆战队的代号吗?”何璐问。
苏盈玉点点头。
“那你这个,有什么含义吗?”田果这次难得没有贸然发表意见,反而先问了出来。她觉得苏盈玉的代号应该不是随便取的,肯定有什么特殊含义。
“鸢...就是鹰的一种,我特别喜欢它在高空自由翱翔的样子,以及它面对苍穹的勇气。所以‘雪鸢’,是我对自己在严寒中保持沉静与坚韧,在广阔天地里拥有勇气与力量的期许。这个代号记录了我的过去,也承载着我的信念。”苏盈玉缓缓解释,她曾经用‘雪鸢’这个名字为自己的军旅生涯留下过浓墨重彩的一笔,如今重启这个代号,她更期待自己能于未来为祖国再立新功。
田果点点头,表示理解了,但她随即又嘟囔:“那你以后要是去了孤狼,要不要改叫‘雪狼’啊,这样和他们更配一些!”
苏盈玉先是被她逗笑了,又挑眉:“那恐怕不行,因为...‘雪狼’这个代号已经有人用了。”
“谁啊?”
“我东南军区另一支优秀的特别突击队——红细胞特别行动小组的教导员。”她拍了拍田果的肩膀,眨眼,“也是个帅哥。”田果一脸兴奋加好奇:“你们认识?”
苏盈玉点头,何止认识,龚箭是她当初在新兵连的指导员,后来听说他也重回了陆特。而且算起来,她现在的硕士导师当年也教过龚箭,他们俩还是师兄妹。
不过提起孤狼突击队,苏盈玉忍不住想,猛兽不群,鸷鸟不双,可狼群之力,却在于众心归一。她期待当选拔结束之日,自己可以真正有能力降落在那片属于‘狼’的土地上。她更期待雪落群山,鸢影掠过之处,狼群的呼吸与之共鸣,同生共死,所向披靡。
地狱周结束了。但淬炼,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