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丙字区七号院的破门板豁着个大口子,像张无声嘲笑的嘴。屋里,俞浅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噎。她抱着塑料杆,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肩膀一耸一耸,眼泪混着脸上的灰土,糊成了花猫脸。委屈、后怕、还有昨夜那撕裂灵魂的剧痛残留,抽空了她最后一丝力气,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茫然。

章乾沉默地站在她几步之外,清冷的侧脸线条在晨光里显得有些生硬。那颗放在破木墩上的糖丸,孤零零地反射着微光。空气里弥漫着尘土、霉味和俞浅身上淡淡的皂角味,混杂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寂。

他垂眸看着地上那缩成一团、哭得毫无形象的小杂役。灰布短打皱巴巴裹着单薄的身体,露出的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脖颈侧下方靠近锁骨的位置,皮肤光洁,看不出丝毫异样。但就在刚才,那股极其短暂却清晰可怖的魔气波动……还有那道瞬间冻绝王管事神魂的冰蓝锋芒……

洞里聒噪拖拽他的身影,寒潭边昏迷紧握棍子的模样,药圃里笨拙戳草根的认真,此刻都奇异地与眼前这个狼狈脆弱、却又在绝境中爆发出惊人锋芒的影子重叠。

“起来。”章乾的声音打破了沉寂,比平时更低沉几分,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此地不宜久留。”

俞浅抽噎着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他。那张冰山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似乎少了些之前的审视和疏离,多了一点……她看不懂的复杂?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塑料杆,没动。离开这里?去哪?外面全是等着看她笑话、给她泼脏水的人。她还能去哪?

章乾似乎看穿了她的顾虑,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补充道:“去我那里。”语气平淡得像在说“去吃饭”。

“啊?”俞浅彻底愣住了,连抽噎都忘了。去……去他那里?那个清雅得不像话、灵气充裕得能当氧吧的地方?王管事那冰雕脸还在眼前晃呢!她一个“身现魔气”的“奸细”,再住进章乾屋里?这不是往油锅里跳吗?

“我……”她刚想拒绝,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和虚弱猛地袭来。昨夜那场惨烈的内耗,加上刚才情绪的大起大落,早已透支了她这具凡胎肉体。眼前一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差点一头栽倒。

章乾眼疾手快,几乎是瞬间就出现在她身侧。他没有直接触碰她,只是伸出一只手,虚扶在她胳膊下方。一股极其精纯温和、带着淡淡寒意的灵力,如同涓涓细流,顺着他的指尖,无声无息地渡入俞浅体内。

这股灵力很特别。不像寻常疗愈灵力那般温热,反而带着一股清冽的寒意,如同山涧融化的雪水,所过之处,昨夜那三股力量厮杀后留下的、如同无数细密裂痕般的灼痛和虚弱,竟被这寒意丝丝缕缕地抚平、浸润!一种前所未有的舒适感瞬间驱散了身体的沉重和疼痛!

俞浅舒服得差点哼出声,像只被顺了毛的猫,下意识地往那清冽寒意的源头靠了靠,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

章乾扶住她的手臂微微一僵。少女温热的体温隔着粗糙的布料传来,带着一种陌生的、属于生命的柔软触感。他迅速压下心头那丝异样,灵力输出稳定如初,声音却依旧清冷:“走。”

这一次,俞浅没再抗拒。身体里那暖洋洋的舒适感让她生不出半点力气反驳。她抱着塑料杆,几乎是半靠在那只稳定有力的手臂支撑下,踉踉跄跄地跟着章乾,走出了这间给她带来无尽噩梦的破屋。

丙字区的清晨并不宁静。不少杂役弟子探头探脑,看到章乾亲自扶着俞浅走出来,脸上表情精彩纷呈:惊愕、嫉妒、难以置信、还有深深的畏惧。刚才王管事被冻成冰雕抬走的场面,显然已经传开了。

俞浅低着头,尽量把自己缩在章乾投下的阴影里。那些目光像针一样扎在她背上。她抱紧了怀里的塑料杆,仿佛那是唯一的铠甲。

“看什么看!都不用干活了吗?!”一声娇叱带着薄怒响起。

俞浅抬头,只见苏瑶不知何时已站在通往主峰的石径旁。她依旧一袭月白长裙,身姿优雅,气质出尘,只是那张绝美的脸上,此刻寒霜密布,凤眸中翻涌着压抑不住的怒火和……一丝冰冷的审视。她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先是狠狠剜了俞浅一眼,随即落在章乾虚扶着俞浅手臂的那只手上,瞳孔猛地一缩!

“章师兄!”苏瑶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急切,“我听闻清溪谷有魔气异动,正欲去寻你!这……这是怎么回事?俞浅她……”她欲言又止,眼神在俞浅苍白的脸上和怀里的塑料杆上扫过,充满了暗示性的质疑,“王管事他们……方才被人抬走,说是被邪术所伤,与她有关?”

章乾脚步未停,甚至没有看苏瑶一眼,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意味:“王管事私闯弟子居所,毁坏门禁,污蔑构陷,已被我惩戒。此事,我自会向戒律堂说明。”他顿了顿,目光终于转向苏瑶,那眼神清冽如寒潭,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至于俞浅,她昨夜受惊过度,身体不适,需静养。无关人等,不得打扰。”

“无关人等”四个字,像一记无形的耳光,狠狠扇在苏瑶脸上!她娇躯微颤,脸色瞬间煞白,难以置信地看着章乾。他竟为了一个来历不明、身负魔气嫌疑的杂役……如此当众斥责她?!甚至……将她归为“无关人等”?!

巨大的屈辱和嫉恨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死死攥紧袖中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目光再次扫过俞浅时,那其中的冰冷和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

俞浅被苏瑶那淬了毒的眼神看得头皮发麻,下意识地往章乾身后缩了缩。塑料杆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浓烈的恶意,杆身极其轻微地嗡鸣了一下。

章乾敏锐地察觉到了俞浅的瑟缩和塑料杆的异动。他不再理会脸色铁青、摇摇欲坠的苏瑶,扶着俞浅,径直踏上通往灵药峰的光阶。那道清冷的背影,将所有的探究、嫉妒和恶意的目光,都隔绝在了身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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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踏入章乾那间清雅简朴的屋子,俞浅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温润的玉榻,精纯的灵气,空气中淡淡的冷梅幽香,都让她紧绷的神经不自觉地放松下来。身体里那股清冽的寒意还在流淌,修复着每一寸受损的肌理,带来前所未有的舒适感。

章乾将她扶到玉榻边坐下,便收回了手。那股温润的灵力也随之撤回。俞浅顿时感觉身体一沉,那股支撑着她的暖洋洋的力量消失了,只剩下被修复后的淡淡疲惫。她有些恋恋不舍地咂咂嘴,偷偷瞄了一眼章乾。

章乾没看她,径自走到窗边的书案前坐下,拿起之前那卷被墨污了的玉简,指尖微动,那滴碍眼的墨迹竟如同活物般被剥离出来,悬浮在半空,随即化作青烟消散。玉简恢复光洁如新。

“静心调息。”他头也不抬,声音清冷依旧,“体内剑意初凝,根基不稳,易受外邪侵扰。昨夜魔气异动,虽被压制,但残余侵蚀犹存。引动你识海中那道冰魄之意,循周身经脉流转,可涤荡余秽,稳固本源。”

俞浅听得一愣一愣的。引动冰魄之意?流转经脉?涤荡余秽?每个字都懂,连起来就……天书啊!她连引气入体都不懂,经脉在哪都搞不清楚,怎么引?怎么转?

她抱着塑料杆,一脸茫然加无辜地看着章乾。

章乾等了片刻,没感觉到丝毫灵力波动,终于从玉简上抬起眼。看到俞浅那副“我是谁我在哪我要干什么”的呆滞表情,他清冷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无奈?

“闭目。”他言简意赅。

俞浅赶紧照做,紧紧闭上眼睛。

“凝神内视。”

俞浅:“……”内视?怎么内视?眼睛闭上就是一片黑啊!

“识海之中,寻那冰冷星辰。”

这个勉强能懂!俞浅努力集中精神,想象着识海里那颗散发着清冷光辉的“大灯泡”。别说,还真有点感觉,那星辰似乎感应到她的意念,微微亮了一下。

“引其寒意,自眉心而下,过膻中,沉丹田,再循任督二脉流转周身……”

俞浅:“……”膻中?丹田?任督二脉?救命!穴位图长啥样啊!

她急得额头冒汗,眉头皱成了疙瘩。识海里那颗星辰倒是很给面子地越来越亮,寒意也越来越清晰,可就像个找不到开关的空调,光制冷,吹不出来啊!

就在俞浅急得快抓狂的时候,一只微凉的手指,毫无征兆地点在了她的眉心!

俞浅吓得一哆嗦,差点跳起来,眼睛猛地睁开!

章乾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深邃的眼眸里,似乎带着一种“朽木不可雕也”的审视。他收回手指,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闭眼。静心。跟着我的引导。”

他的指尖再次点向俞浅眉心,这一次,一股极其精纯、带着同样清冽寒意的灵力,如同精准的导航仪,瞬间探入她的识海!这股灵力比之前渡入体内的更加凝练、更加冰冷,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力!

它如同一条灵活的冰线,精准地缠绕上识海中那颗躁动的冰魄星辰!

嗡!

星辰光芒大盛!

紧接着,那股清冽的寒意被章乾的灵力强行引导着,如同被驯服的溪流,顺着他的指引,自俞浅的眉心祖窍倾泻而下!

俞浅只觉得一股冰冷的洪流瞬间冲入脑海!她闷哼一声,意识仿佛被冻僵,却又无比清晰!她能“看”到那股冰蓝色的寒流,在章乾那股更强大、更稳定的灵力包裹和引导下,沿着一条极其清晰、散发着微光的路径奔流而下!

过眉心神庭!穿胸口膻中!沉入小腹丹田气海!随即,那寒流如同被激活的活水,沿着脊柱的督脉逆流而上,冲过头顶百会,再顺着胸腹的任脉缓缓沉下!一个完整的周天循环!

冰冷的洪流所过之处,昨夜魔气残留的阴寒粘腻感如同积雪遇到骄阳,被迅速冲刷、消融!经脉中那些细微的灼痛裂痕,也被这股同源而出的、更加精纯的寒意浸润、修复!一种前所未有的、通透清明的感觉弥漫全身!

原来……这就是引动剑意?这就是运转周天?!

俞浅沉浸在一种奇妙的感悟中,忘记了时间,忘记了外界。她本能地跟随着章乾那股引导灵力的节奏,努力用意念去推动、去配合那在体内奔流的冰魄寒流。

不知过了多久,章乾引导的灵力悄然撤回。而俞浅体内那奔流的冰魄之意,却并未停止,反而如同被点亮的星轨,开始沿着那条被开拓出的路径,缓慢而坚定地自行流转起来!虽然微弱,却生生不息!

俞浅缓缓睁开眼。眸子里似乎多了一丝清冷的锐意,整个人的气质都沉静内敛了几分。她感觉身体轻盈通透,昨夜残留的所有不适一扫而空,精神前所未有的饱满!识海中那颗冰魄星辰,光芒似乎也更加温润稳定。

她下意识地看向章乾,眼神里充满了感激和……一丝崇拜?这冰山脸,虽然话少脸冷,但教起人来……好像有点东西?

章乾已经坐回了书案后,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看着他的玉简。只是那握着玉简的指尖,似乎比平时更稳了些。

“谢谢章师兄!”俞浅真心实意地道谢,声音都轻快了不少。

章乾没抬头,只淡淡“嗯”了一声。

俞浅也不在意,美滋滋地盘腿坐好,抱着塑料杆,尝试着主动去引导体内那丝自行流转的冰魄之意。虽然还很生涩,但那种掌控力量的感觉,让她心里踏实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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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谷,王管事那间还算体面的屋子里。

王管事裹着厚厚的棉被,缩在床角,依旧抖得像个筛子。脸上青白交错,眉毛胡子上还挂着没化干净的冰碴子,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

赵三垂着头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

“废物!一群废物!”王管事嘶哑着嗓子,声音带着哭腔和怨毒,“连个没修为的丫头片子都拿不下!还害得老子……老子……”想到那瞬间被冻结神魂、如同坠入九幽地狱的恐怖感觉,他又是一阵剧烈的哆嗦。

“管事大人息怒!”赵三连忙道,“谁能想到那贱婢真会妖法!还有章师兄他……”

“闭嘴!别提他!”王管事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眼中充满了对章乾的畏惧和怨恨。他绿豆小眼滴溜溜乱转,最后闪过一丝阴狠的精光,“章乾……他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那贱婢身负魔气是事实!昨夜清溪谷的异常波动,巡查弟子都有感应!这就是铁证!”

他挣扎着从被窝里掏出一个灰扑扑、材质奇特的留影石,上面还残留着极其微弱、几乎难以察觉的魔气波动。这正是陆风(孙老头)昨夜偷偷塞给他的“证据”。

“赵三!”王管事的声音带着孤注一掷的疯狂,“你立刻拿着这个,去找戒律堂的李执事!就说……昨夜魔气爆发源头已查明,就是俞浅居所!此物便是证据!再加上我们几个的人证!我就不信,章乾还能一手遮天!等戒律堂铁令下来,我看他还怎么护着那个魔女!”

“是!管事大人!”赵三眼中也闪过一丝狠厉,接过那块留影石,匆匆离去。

王管事看着赵三离开的背影,裹紧了被子,脸上露出扭曲而怨毒的笑容。俞浅,章乾……你们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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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药峰,僻静的回廊拐角。

苏瑶背对着回廊,身姿依旧挺直,只是那紧握的拳头,指节已经捏得发白。她面前的水汽镜面里,正映照着章乾居所窗内的景象——俞浅盘坐在玉榻上,抱着那根碍眼的棍子,闭目调息,脸上带着一种让她刺眼的平和,甚至……一丝领悟的喜悦?而章乾,就坐在不远处的窗边……

“苏师姐。”一个刻意压低、带着谄媚的沙哑声音在阴影里响起。

苏瑶猛地挥手,水镜瞬间溃散。她缓缓转过身,绝美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凤眸深处,翻涌着足以冻结血液的冰冷杀意。阴影里,站着伪装成孙老头的陆风。

“你看到了?”苏瑶的声音如同淬了冰的琉璃,清脆,却毫无温度,“章师兄,待她不同。”

陆风佝偻着身子,三角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光:“是,师姐。那俞浅,身负大诡异!昨夜魔气爆发绝非偶然!还有那根棍子……恐怕是了不得的魔器!章师兄他……怕是被那妖女迷惑了!”

“迷惑?”苏瑶红唇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眼神锐利如刀,“章师兄道心如铁,岂会被轻易迷惑?定是那妖女用了什么邪魔手段!”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丝引诱,“你……在清溪谷,耳目灵通。昨夜之事,可还有……更确凿的‘证据’?”

陆风心中暗喜,脸上却露出为难:“这……师姐,王管事那边倒是……只是章师兄他……”

“章师兄那里,自有我去分说。”苏瑶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你只需将‘证据’……做得更扎实些。让戒律堂……不得不信!”她玉手一翻,一枚散发着清冽药香、一看就非凡品的碧绿丹药出现在掌心,“此乃‘固元丹’,可助你稳固修为。事成之后……另有重赏。”

陆风眼中贪婪之色一闪而过,连忙躬身接过丹药:“多谢苏师姐!师姐放心!小的定将此事办得滴水不漏!让那魔女……再无翻身之日!”

苏瑶不再看他,目光重新投向章乾居所的方向,眼神冰冷而决绝。俞浅……你既身负魔气,又得了祖师剑意,还引得章师兄如此相护……此等异数,留你不得!为了章师兄的清誉,为了凌月宗的安危……你必须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