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勉强刺破厚重的云层,却驱不散兽栏里弥漫的腥臊与沉闷。俞浅拖着沉重的木车,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地面,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车上堆着小山般的草料,湿冷的寒气混杂着枯草腐烂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
兽栏深处,低沉的兽吼此起彼伏,带着压抑不住的躁动。俞浅的心也跟着那吼声一沉。昨夜碎石爆发的阴冷魔气和苏瑶那怨毒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让她一夜未能安枕。此刻置身于这充斥着原始野性气息的地方,那股不安感愈发强烈。
她走到最里侧那间巨大的石栏前。栏内,三头踏云兽正焦躁地刨着地面铺着的厚厚秽物。这些形似巨犀、肩生短小肉翼的灵兽,原本温顺,此刻却双目隐隐泛红,粗重的鼻息喷出团团白雾,厚实的皮毛下肌肉虬结,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凶戾。
俞浅强压下心头的不适,开始费力地将车上的草料叉进石栏。就在她弯腰奋力叉起一捆湿漉漉的草料时,异变陡生!
哗啦!
脚下那片被踏云兽蹄子反复践踏、浸透了秽物的冻土,毫无征兆地猛地塌陷下去!一股浓郁得令人作呕的、混杂着腐烂草料和排泄物恶臭的污秽泥浆,如同被压抑许久的恶兽,骤然喷涌而出,劈头盖脸地朝俞浅浇来!
“啊!”俞浅猝不及防,惊呼被腥臭的泥浆堵在喉咙里。冰冷的、粘稠的、充满腐烂气息的秽物瞬间包裹了她大半个身体,从头顶一直淋到小腿。刺骨的寒意和无法形容的恶心感让她胃里翻江倒海,几乎当场呕吐。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也彻底引爆了栏中本就躁动不安的踏云兽!三头巨兽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同时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那吼声中充满了原始的暴怒和失控的疯狂。离俞浅最近的那头踏云兽,通红的双眼死死锁定这个被秽物包裹的“异物”,粗壮的后腿猛地蹬地,裹挟着腥风与泥点,小山般的身躯悍然朝她撞来!
劲风扑面,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俞浅瞳孔骤缩,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在本能驱使下想要后退躲避。然而脚下是湿滑的秽物泥浆,她脚下一滑,身体顿时失去平衡,向后栽倒!
完了!看着那在视野中急速放大的、覆盖着泥浆和刚硬短毛的兽首,俞浅绝望地闭上眼。昨夜碎石魔气的阴影尚未散去,今日竟要葬身兽蹄之下?章乾…师兄…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闪过。
就在那沉重如山的兽蹄即将踏碎她头颅的千钧一发之际!
嗡——!
一股温润、磅礴、带着净化一切污浊气息的乳白色光芒,毫无征兆地自俞浅腰间爆发开来!
光芒并非刺目,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如同初升朝阳冲破污浊的云层,瞬间驱散了周遭令人窒息的恶臭与阴寒!那光芒以俞浅为中心,形成一个凝练的光罩,将她牢牢护在其中。
砰!
踏云兽沉重的头颅狠狠撞在乳白光罩之上,发出一声闷响!光罩纹丝不动,甚至连涟漪都未泛起一丝。那狂暴的巨兽却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铜墙铁壁,巨大的冲击力反震而回,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嘶鸣,庞大的身躯竟被硬生生弹开数步,踉跄着险些栽倒!
另外两头被暴怒冲昏头脑的踏云兽也紧随而至,锋利的独角狠狠顶向光罩,粗壮的蹄子疯狂践踏!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擂鼓!乳白光罩稳如磐石,将所有狂暴的攻击尽数隔绝在外。光芒流转,那些飞溅到光罩上的污秽泥浆如同遇到克星,瞬间被净化、蒸发,化作袅袅白气消散,不留一丝痕迹。
俞浅跌坐在冰冷的泥浆里,身体被乳白色的光芒温柔包裹,毫发无损。她惊魂未定地看着光罩外三头疯狂撞击、却徒劳无功的庞然巨兽,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冲破喉咙。她下意识地摸向腰间——那根灰扑扑的塑料杆,此刻正隔着衣物散发出惊人的温热,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源源不断地将守护的力量传递给她。
是它!又是它救了自己!
然而,这股守护之力并非万能。踏云兽疯狂的冲击虽然无法撼动光罩,却让整个石栏剧烈震动,碎石簌簌落下。更可怕的是,这乳白色的净化光芒,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彻底点燃了踏云兽体内某种潜藏的东西!
嗷——!
三头巨兽同时发出凄厉到变调的惨嚎!它们庞大的身躯剧烈抽搐起来,原本就隐隐泛红的双目瞬间变得一片赤红,如同滴血!更加浓郁的、带着硫磺与血腥气息的黑色气流,如同沸腾的毒烟,不受控制地从它们口鼻、甚至毛孔中喷涌而出!
那黑气甫一出现,便带着强烈的侵蚀与混乱意志,疯狂地冲击着乳白色的光罩!光罩依旧稳固,但光芒流转的速度明显加快,仿佛在与这突然爆发的、更加精纯的魔气进行着激烈的对抗!
“魔气!是魔气侵蚀!”俞浅脑中嗡的一声,瞬间明白了踏云兽发狂的根源!这秽物之下,竟隐藏着如此浓烈的魔气源头!昨夜碎石的异动绝非偶然!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至极的剑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毫无征兆地自兽栏入口处激射而来!
剑光精准无比,并非斩向踏云兽,而是带着斩断一切的凌厉,直刺踏云兽脚下那片仍在汩汩冒着污秽泥浆的塌陷坑洞!
嗤啦!
剑气没入污浊的泥浆,发出一声刺耳的裂帛之音。泥浆飞溅,隐约可见坑洞深处,一道扭曲的、仿佛活物般的漆黑裂隙一闪而逝,随即被凌厉的剑气强行绞碎、弥合!喷涌的污秽泥浆戛然而止。
几乎在剑气斩落的同时,一道玄色身影已如鬼魅般出现在石栏之外。章乾面沉如水,周身散发着比这兽栏寒气更凛冽的剑意,目光如电,瞬间扫过场中景象:被乳白光罩护住、满身污秽狼狈跌坐的俞浅;三头被浓郁魔气包裹、痛苦嘶嚎挣扎的踏云兽;以及那被剑气强行封堵、正缓缓停止涌动的秽物坑洞。
他眼中寒芒一闪,没有任何废话,并指如剑,隔空朝着那三头魔化的踏云兽凌空一点!
铮!
一声清越剑鸣响彻兽栏!三道凝练如实质的冰蓝色剑气凭空生成,带着冻结灵魂的极致寒意,精准无比地刺入三头踏云兽的眉心!
没有鲜血飞溅,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三头狂暴的巨兽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力气,赤红的双目瞬间黯淡、凝固,覆盖周身的黑色魔气如同遇到烈阳的白雪,发出“滋滋”的声响,飞速消融、溃散。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激起大片尘埃,再无半点声息。唯有眉心血洞中残留的、丝丝缕缕的冰蓝寒气,昭示着刚才那致命一击的迅捷与冷酷。
兽栏内死寂一片,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魔气溃散后的硫磺味,以及秽物坑洞中残留的恶臭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章乾收回手指,看也未看那三具庞大的尸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瞬间锁定了光罩内狼狈不堪的俞浅,最终定格在她因惊吓和用力而微微敞开的、沾满污秽的衣襟领口处——
那里,锁骨下方,一道妖异的翠绿色魔纹,正透过脏污的布料,在尚未完全消散的乳白色光芒映衬下,清晰地、诡异地闪烁着!如同深埋于污泥中的一枚剧毒翡翠,散发着不祥而刺目的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冻结。
章乾的瞳孔,不易察觉地收缩了一下。那素来古井无波的冰冷面容上,第一次出现了极其细微的裂痕,是震惊?是疑虑?还是某种更深沉的东西?
俞浅顺着他的目光低头,当看到自己领口处暴露的魔纹时,浑身的血液瞬间涌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刺骨的冰凉!完了!被他看到了!这无法解释、无法辩驳的魔纹!
她猛地抬头,对上章乾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暗流的眼睛,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发现喉咙如同被冰封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巨手,攫住了她的心脏。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几声故作惊慌的呼喊:
“出什么事了?好浓的血腥气!”
“天啊!踏云兽!踏云兽怎么都死了?!”
“魔气!我感觉到残留的魔气!”
王管事带着几个杂役弟子,气喘吁吁地出现在兽栏入口,脸上混杂着惊骇与一丝难以掩饰的、看好戏般的兴奋。但当他们看清场中景象——倒毙的踏云兽、被封堵的秽物坑洞、满身污秽被奇异光罩护住的俞浅,以及……负手而立、面沉如水的章乾时,所有的声音都像被掐断了脖子,戛然而止。
王管事的目光在俞浅身上那尚未完全消散的乳白光晕和她领口处若隐若现的翠绿魔纹上飞快地扫过,眼底掠过一丝精光,随即换上一副痛心疾首、义愤填膺的表情,指着俞浅,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刺破死寂:
“魔纹!她身上有魔纹!章师兄!您都看到了!是她!一定是这妖女引动了秽物下的魔气,害死了宗门的灵兽!她身上那邪门的法器就是铁证!她就是潜伏在宗门的魔道奸细!”
他身后的杂役弟子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惊得目瞪口呆,目光齐刷刷聚焦在俞浅领口那点刺目的翠绿上,又惊又惧,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如同躲避瘟疫。
俞浅浑身冰冷,如坠冰窟。她看着王管事那张扭曲着“正义”的胖脸,听着那字字诛心的指控,再看向章乾——他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玄衣在弥漫的血腥气中显得愈发深沉,看不清表情,唯有那双眼睛,如同深渊般注视着她,仿佛要将她连同那闪烁的魔纹一起,彻底看穿。
乳白色的光罩终于彻底消散,腰间的塑料杆恢复了沉寂。冰寒的秽物粘腻地贴在皮肤上,刺骨的冷。兽栏内死寂无声,唯有王管事那尖利的指控余音在血腥的空气里回荡,像毒蛇吐信。
章乾的目光,如同两道无形的冰锥,牢牢钉在俞浅锁骨下方那点妖异的翠绿上。那目光太过深沉,太过复杂,裹挟着审视、疑虑,甚至一丝俞浅无法理解的震动,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想扯紧衣襟,想辩解,想嘶喊,可喉咙像是被冻结的冰坨堵死,连一个音节都发不出。
王管事的指控还在继续,唾沫横飞,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针:
“……章师兄明鉴!这妖女来历不明,身上带着如此邪异的魔纹,又有那古怪法器护身!若非她引动魔气,这些温顺的踏云兽怎会突然发狂?这秽物下的魔源又怎会爆发?证据确凿啊师兄!此等祸害,必须立刻拿下,交由戒律堂严惩!”
他身后的杂役弟子们被煽动,看向俞浅的眼神充满了恐惧和排斥,窃窃私语声如同毒蜂嗡嗡作响。
就在这千夫所指、百口莫辩的绝境之中,章乾终于动了。
他没有理会王管事的叫嚣,也没有立刻下令捉拿俞浅。他只是向前踏出了一步。
仅仅一步。
一股无形的、沛然莫御的冰冷威压,如同沉寂万载的冰山骤然倾覆,轰然降临整个兽栏!空气瞬间凝滞,沉重的压力让所有嘈杂的议论声戛然而止。王管事如同被掐住脖子的鸭子,涨红了脸,剩下的话硬生生卡在喉咙里,额头瞬间渗出细密的冷汗。那几个杂役弟子更是脸色煞白,双股战战,几乎站立不稳。
章乾的目光,终于从俞浅的魔纹上移开,缓缓扫过一片狼藉的兽栏,扫过踏云兽的尸体,扫过那被剑气封堵的秽物坑洞,最后落在王管事那张因威压而扭曲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每一个字都带着冰碴般的寒意:
“秽物之下魔源淤积日久,踏云兽受蚀发狂,非一日之功。管事之责,何在?”
王管事脸上的义愤瞬间僵住,化作一片死灰。他嘴唇哆嗦着:“我…我…小人失察…但这魔纹…”
“魔纹如何?”章乾打断他,声音陡然更冷,目光如利剑般刺向王管事,“你亲眼所见,是她引动魔源?”
“这…这…”王管事被那目光刺得心胆俱寒,冷汗涔涔而下,语无伦次,“若非…若非她身上有魔纹,怎会…怎会安然无恙?那法器…”
“法器护主,有何不妥?”章乾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却字字重若千钧,“你身为管事,不思彻查魔源隐患,反在事发之后,急不可耐构陷同门,攀咬法器,是何居心?”
“攀咬”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管事心头。他腿一软,噗通一声瘫跪在地,面无人色:“章师兄!冤枉!小人冤枉啊!小人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章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平淡,却蕴含着令人窒息的压迫,“兽栏秽物清理、灵兽状况监察,皆由你统管。魔气淤积至爆发临界,你毫无察觉?此等失职渎职,按门规,当如何处置?”
王管事浑身筛糠般抖了起来,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瘫在地上,抖如落叶。
章乾不再看他,目光转向那几个噤若寒蝉的杂役弟子:“清理兽尸,封锁此地,未有令谕,任何人不得擅入。”
“是…是!章师兄!”杂役弟子们如蒙大赦,忙不迭地应声,拖着瘫软的王管事,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留下满地狼藉和令人作呕的气味。
兽栏内,只剩下章乾和依旧跌坐在冰冷秽物泥浆中的俞浅。
沉重的威压散去,俞浅却感觉更加窒息。章乾赶走了王管事,斥责了他的失职,甚至隐隐为她那“法器护主”的行为做了开脱…但他唯独没有对那魔纹,做出任何解释或表态。
他缓缓转过身,再次看向俞浅。
那目光,依旧深不见底,带着一种俞浅无法解读的沉重。他一步步走近,靴子踏在凝固的血污和秽物上,发出轻微的粘腻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俞浅紧绷的心弦上。
他在她面前停下,居高临下。俞浅能闻到他玄衣上沾染的、淡淡的血腥气,混合着一缕清冷的冰雪气息。她死死低着头,不敢看他,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颤抖。
一只骨节分明、带着薄茧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那手很稳,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指节处有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俞浅愣住了,茫然地抬起头。
章乾的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的暗流似乎平息了些许,只剩下一种近乎凝滞的审视。他没有说话,只是那只伸出的手,无声地悬停在她眼前,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是要…拉她起来?
俞浅的心脏猛地一缩,巨大的荒谬感和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涌上鼻尖。她看着那只手,又看看自己满身的污秽泥浆,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沾满泥污的手在冰冷的空气里微微发抖,却迟迟没有勇气伸出去。
就在这时——
“章师兄!弟子有要事禀报!”一个带着急切哭腔的声音突兀地打破了兽栏内死寂的僵持。
苏瑶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受到了天大的惊吓,一双美目噙着泪水,泫然欲泣。她似乎完全没看到场中的狼藉和俞浅的狼狈,目光直直落在章乾身上,带着全然的依赖和恐慌。
“师兄!弟子…弟子方才在杂役院附近巡查,发现…发现…”她声音哽咽,颤抖着举起双手。
她的双手,紧紧捧着一块皱巴巴、沾满暗褐色污迹的粗麻布!那布条边缘参差不齐,像是从衣物上匆忙撕下,上面浸染的暗褐色污迹,赫然是早已干涸发黑的血渍!而最刺目的是,在布条中央,那深褐色的血污之上,竟清晰地拓印着一道妖异的、边缘带着细微灼烧痕迹的翠绿色纹路!
那纹路扭曲、诡异,散发着不祥的气息,与俞浅锁骨下方此刻仍在微微闪烁的魔纹,几乎一模一样!
“弟子发现了这个!就在俞浅住处外的灌木丛里!”苏瑶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后怕”与“正义”,“上面…上面是魔纹!还有血!定是那魔道妖女受伤时留下的罪证!师兄!魔道猖獗,竟已渗透至此!弟子恳请师兄,即刻下令,将这身负魔纹、残害同门灵兽的妖女俞浅,押送戒律堂!严加审讯!”
她高举着那染血的布条,如同捧着一件神圣的证物,目光却越过布条,精准地投向跌坐在泥污中的俞浅,那泫然欲泣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快意而冰冷的寒芒。
兽栏内,血腥与秽臭的气息仿佛凝固了。章乾伸向俞浅的手,悬在半空,指尖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他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苏瑶手中那块染血的、拓印着魔纹的布条上,深潭般的眼底,瞬间冰封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