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檐角冰棱滴下第一颗水珠,砸在青石板上,声音清冷。俞浅顶着两个浅淡的黑眼圈,拖着扫帚,一步一挪地蹭向演武场——昨夜值守兽栏,与几头精力过剩的踏云兽鏖战半宿,此刻眼皮重得如同坠了铅块。
演武场边缘,薄霜覆地。俞浅机械地挥动扫帚,寒气顺着指尖往骨头缝里钻。她缩了缩脖子,目光无意间掠过场中。
章乾已在晨练。玄色劲装衬得他身姿愈发挺拔孤峭,一柄长剑在他手中吞吐寒光,剑势凌厉如朔风卷雪,所过之处,空气似乎都被冻结,凝出细碎的冰晶簌簌落下。每一次挥剑,每一次旋身,都带着一种斩断尘嚣的冷冽与精准。俞浅看得有些出神,连日来的疲惫仿佛被那纯粹的剑意涤荡开少许。她下意识地模仿着章乾一个收剑回环的动作,指尖微动,一缕极细微的冰魄寒意,不受控地自丹田逸出。
恰在此时,一只不知死活的蚊,嗡嗡振翅,悍然朝俞浅脖颈袭来。她正全神贯注于章乾的剑势,眼角余光瞥见那点黑影,几乎是本能反应,并指如剑,朝那方向虚虚一点!
嗤——
一道纤细得几乎看不见的冰蓝寒芒,自她指尖激射而出,精准无比地穿透了那只蚊。蚊虫瞬间冻成一点冰渣,坠落尘埃。
然而,那道寒芒余势未歇,竟笔直地朝着演武场中那道玄色身影的下盘袭去!
俞浅脑中嗡地一声,瞬间清醒,冷汗“唰”地浸透了后背。她想收,却已完全来不及。
章乾正完成一个利落的旋身收势,身形凝定如渊。那道冰魄寒芒,如同长了眼睛,不偏不倚,“啪”地一声,正正打在他劲装腰侧——那条玄色镶银线的腰带上。
极寒之气瞬间蔓延开来!
一层肉眼可见的冰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满了那截精工细作的腰带,银线纹路在冰层下闪烁着诡异的冷光。冰霜甚至沿着腰带的边缘,迅速向章乾腰侧的衣料侵蚀,留下一片刺目的白霜。
时间仿佛凝固了。
俞浅僵在原地,手里还保持着并指点出的姿势,指尖那点冰蓝还未完全散去,衬得她脸色惨白。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觉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比她自己放出的冰魄寒意还要刺骨。
场中的章乾,缓缓低下头。他的视线落在自己腰带上那片突兀的冰霜上,长久的沉默如同实质的寒冰,压得俞浅几乎喘不过气。演武场空旷,唯有冷风卷过地面霜尘的细微声响。
完了!俞浅绝望地闭了闭眼,脑子里乱成一团浆糊。陆风的刁难,苏瑶的冷笑,戒律堂森严的大门……种种可怕的后果走马灯般闪过。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死寂的恐惧吞噬时,章乾动了。
他没有震怒,没有斥责,甚至没有立刻拂去那层冰霜。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那双素来如古井寒潭般的眸子,穿透清晨微冷的空气,落在了俞浅身上。
俞浅的心跳骤然停止了一拍。她在那双眼睛里看到了什么?没有预想中的冰冷怒意,反而是一种……近乎凝滞的审视?那目光太过深沉专注,让她感觉自己像被钉在冰面上的猎物。
然后,章乾做了一个让俞浅差点惊掉下巴的动作。
他极其自然地伸出手——那只握惯了冰冷剑柄、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拂过腰带上那层顽固的冰霜。动作随意得仿佛只是在掸去衣袍上沾染的一点尘埃。冰晶在他指下簌簌碎裂,落地无声。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抬眼看向俞浅,薄唇微启,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这清晨的寒气更清晰地送入俞浅耳中:
“灵力不稳,心神不宁。”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俞浅冻得通红的指尖,“凝锋诀第一要义,是掌控。不是杀蚊虫,更非冻人衣带。”
俞浅的脸“腾”地一下烧了起来,火辣辣一片。她慌忙垂下头,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讷讷道:“是…是,师兄教训得是,我…我错了……”
章乾没再说什么,只是转过身,重新摆开剑势。仿佛刚才那尴尬至极的一幕从未发生。唯有他腰侧那一片被冰霜浸染后颜色略深的衣料,无声地昭示着方才的意外。
然而,就在俞浅刚松了口气,准备溜之大吉时,章乾的声音再次传来,依旧平淡无波:
“今日早课毕,去后山药圃,将东三区的‘凝霜草’浇灌一遍。仔细些,莫要冻伤灵植根基。”他手中剑光再起,剑风凛冽,“灵力掌控,从侍弄草木开始。”
俞浅脚步一个踉跄,差点栽倒。后山药圃东三区!那是整个凌月宗寒气最重、地势最崎岖的一片药田!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顶着寒风,在陡峭的山坡上抱着沉重的水桶,一遍遍用她那“不稳”的灵力小心翼翼浇灌灵植的凄惨景象。
她苦着脸,拖着沉重的扫帚,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演武场,背影写满了生无可恋。身后,章乾的剑光依旧冷冽如霜,只是在他再次旋身时,那曾被冰霜覆盖的腰侧布料,在熹微晨光下,似乎不易察觉地微微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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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山药圃,东三区。
山风呼啸,卷起细碎的冰粒,抽打在脸上生疼。俞浅裹紧了单薄的杂役弟子服,牙齿不受控制地轻轻打颤。她费力地提着一个巨大的木桶,桶里是刚从寒潭引来的、冰冷刺骨的灵泉水。脚下是覆盖着薄冰的陡峭小径,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
“章乾!冰山!暴君!”俞浅一边在心里愤愤地控诉,一边努力调动丹田内那点可怜巴巴的灵力,试图让指尖溢出一点暖意,好握住那滑溜冰冷的桶柄。然而灵力流转滞涩,指尖反而更冷了。
她终于蹭到一小片凝霜草前。这些细弱的小草通体冰蓝,叶片边缘凝结着天然霜花,是炼制某些寒属性丹药的重要辅材,也异常娇贵,浇灌的水温、灵力渗透的强度稍有差池,便会枯萎。
俞浅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回忆章乾演示的灵力微控法门。她蹲下身,屏息凝神,指尖小心翼翼地探入冰冷的泉水。一股寒意瞬间窜上手臂。她尝试着将一丝细微的灵力注入水中,想要稍稍中和那刺骨的冰寒。
就在她全神贯注之际,腰间那根看似平平无奇的塑料杆,突然毫无征兆地轻轻一颤!
嗡——
一声极其轻微的震鸣,仿佛自灵魂深处响起。俞浅猛地一惊,指尖灵力瞬间失控,桶中冰冷的泉水“哗啦”一下,泼了小半在她脚边的凝霜草上!
“啊!”俞浅低呼一声,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完了完了,这下真要把灵草冻死了!她慌忙看去,却见那被泉水浇透的几株凝霜草非但没有萎蔫,叶片边缘的霜花反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增厚、变得更加晶莹璀璨,草茎也似乎挺直了几分,一股更加精纯的寒气弥漫开来。
“咦?”俞浅愣住了。她下意识地看向腰间的塑料杆。它恢复了平静,灰扑扑的毫不起眼。
是它?刚才那一下震颤……影响了我的灵力?还是这水?
俞浅惊疑不定,再次尝试。她收敛心神,指尖重新探入桶中残余的泉水。这一次,她清晰地感觉到,当自己试图输出灵力时,腰间塑料杆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却不容忽视的暖流。那暖流并非温度,更像是一种奇特的引导力,瞬间抚平了她灵力中因寒冷和疲惫而产生的躁动滞涩。她指尖溢出的灵力,变得前所未有的温顺、精纯、凝练。
她小心地将这股被“梳理”过的灵力注入水中,再缓缓浇灌向另一株凝霜草。
冰蓝的草叶接触到蕴含精纯温和灵力的水珠,仿佛久旱逢甘霖,叶片肉眼可见地舒展开来,叶脉中流淌的冰蓝光泽更加灵动,整株草散发出的寒气也变得温润而富有生机。
“真的可以!”俞浅又惊又喜,忍不住低呼出声。这塑料杆居然还有“灵力辅助稳定器”的功能?她精神大振,也顾不得寒风刺骨了,提着水桶,脚步都轻快了几分,开始认真浇灌起来。有了塑料杆暗中相助,她对灵力的掌控变得异常轻松精准,每一株凝霜草都得到了恰到好处的滋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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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圃边缘,一丛茂密的寒雾竹后。
一道身影静静地立在那里,玄衣几乎融入竹影的暗色。章乾不知何时已至,他并未刻意隐藏气息,只是隔着摇曳的竹影与弥漫的薄薄寒雾,目光落在远处那个蹲在药田里、正小心翼翼侍弄灵草的身影上。
山风卷起他未束的几缕墨发,拂过线条冷硬的下颌。他看着她笨拙地提桶,看着她因寒冷而瑟缩,看着她差点摔倒时手忙脚乱……最后,目光定格在她指尖那缕终于变得温顺而稳定的冰蓝灵力上,以及那几株因得到恰到好处滋养而焕发出勃勃生机的凝霜草。
一丝极淡、几乎无法察觉的波动掠过他深潭般的眼底。他微微侧过脸,视线似乎不经意地扫过自己腰侧——那片曾被冰霜覆盖、此刻颜色略深的衣料上。
风更冷了。他无声地移开目光,身形在寒雾竹的阴影中淡去,仿佛从未出现过。唯有几片被风吹落的竹叶,打着旋儿,落在俞浅刚浇灌过的、生机盎然的凝霜草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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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月隐星稀。
杂役院角落那间简陋的小屋终于归于寂静。俞浅蜷在冰冷的硬板床上,白日浇灌药田的疲惫如潮水般涌来,沉甸甸地压着眼皮。腰间的塑料杆紧贴着肌肤,传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温钝感。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泥沼时,异变陡生!
枕边——白日里章乾交给她、用来研究魔气残留的那块灰扑扑的碎石,毫无征兆地滚烫起来!一股阴冷、粘稠、充满恶意的气息猛地从中爆发,如同蛰伏的毒蛇骤然亮出獠牙,狠狠噬向近在咫尺的俞浅!
“唔!”俞浅在睡梦中痛苦地闷哼一声,身体瞬间绷紧。锁骨下方,那道沉寂的翠绿魔纹骤然浮现,光芒急促闪烁,忽明忽暗,仿佛在与那突如其来的阴冷魔气激烈对抗。冰魄剑意应激而发,在她体表凝结出薄薄一层冰霜,却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竟被那魔气飞速侵蚀消融!
致命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让她瞬间惊醒!然而身体却像被无形的枷锁捆住,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股阴寒歹毒的魔气穿透冰霜防御,直刺眉心识海!
千钧一发之际!
嗡——!
腰间沉寂的塑料杆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炽热!一道凝练如实质的暗金色光芒,并非外放,而是如同最坚固的壁垒,瞬间自内而外覆盖了她的整个识海!那光芒带着一种古老而威严的气息,并非攻击,而是绝对的隔绝与守护。
嗤!
阴冷魔气狠狠撞在那暗金光壁上,如同烧红的烙铁浸入冰水,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啸,瞬间溃散了大半!余波也被牢牢阻隔在外,无法侵入识海分毫。
几乎在魔气被阻隔的同时,俞浅身体的控制权猛然回归!她一个激灵弹坐起来,大口喘着粗气,冷汗浸透了单衣,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破肋骨。她死死捂住锁骨下剧烈灼痛、明灭不定的魔纹,惊魂未定地看向枕边。
那块碎石,正嗤嗤地冒着几缕转瞬即逝的黑烟,表面裂开几道细纹,那股阴冷的魔气波动已然消失无踪,仿佛刚才那致命的袭击只是一场噩梦。
小屋重归死寂,唯有窗外呜咽的风声。
俞浅剧烈地喘息着,指尖冰凉,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她低头,看向腰间那根在黑暗中已恢复平静、仿佛只是一截朽木的塑料杆。方才那守护识海的暗金光壁,那温暖炽热的感觉,绝非错觉。
章师兄给的石头…怎么会突然爆发如此可怕的魔气?是残留的魔将力量?还是…有人刻意为之?
一个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现在她惊悸未平的心头——苏瑶。
月光艰难地穿透厚厚的云层,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勉强勾勒出窗外庭院嶙峋的假山轮廓。更深露重,万籁俱寂。
就在这片死寂之中,假山背后最浓重的阴影里,空气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扭曲了一下。
一道身影,仿佛自幽冥中渗出,悄然凝聚。
来人全身包裹在夜行劲装之中,与夜色完美交融,唯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眼神,如同淬了寒冰的毒针,死死钉在俞浅那扇透出微弱灯光的简陋窗户上。冰冷,怨毒,带着一种刻骨的嫉恨,几乎要将那薄薄的窗纸烧穿。
正是苏瑶。
方才小屋中那短暂却激烈的魔气波动与暗金光芒的乍现,并未逃过她一直潜伏在侧的感知。此刻,她眼中翻涌着惊疑与不甘。那股突然爆发的魔气阴毒纯粹,绝非寻常残留,而俞浅身上腾起的那道暗金光芒,竟能将其瞬间消弭?这绝非普通法器!
她的目光缓缓下移,最终死死锁在窗棂缝隙间隐约可见的一角——那是俞浅随手放在窗边小几上的、那块已经裂开的灰扑扑的碎石。
章乾给的石头…竟藏有如此杀机?是意外…还是他授意?苏瑶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一丝血腥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若是意外,俞浅这贱人为何能安然无恙?若是章乾授意…不!绝不可能!乾师兄那般光风霁月之人,怎会用此等阴私手段?
那么,只剩下一个解释——是俞浅这妖女自己搞的鬼!她定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魔道手段,引动了石头里本不该爆发的力量,又不知用了什么邪门法宝护住自身,演了这么一出苦肉计!好让乾师兄更加怜惜她!
好深的心机!好毒的手段!
苏瑶的胸膛剧烈起伏,一口银牙几乎咬碎。她看着那扇窗户,仿佛看到了俞浅此刻正在窗后得意冷笑的脸。嫉恨的毒火焚烧着她的理智,一个更加恶毒的念头在心底疯狂滋生。
俞浅…你今日能躲过这碎石魔气,明日呢?后日呢?你身上那诡异的魔纹,就是最大的罪证!苏瑶的嘴角缓缓扯出一个扭曲的弧度,冰冷刺骨。她最后阴毒地瞥了一眼那扇窗,身影如同被浓墨吞噬,无声无息地再次融入黑暗,只留下庭院中比夜色更寒的怨毒气息。
夜风呜咽,卷过空荡的庭院,吹动那扇简陋窗棂,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响。窗内,俞浅紧握着恢复沉寂的塑料杆,盯着枕边裂开的碎石,心有余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