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律堂大殿里那股凝滞的寒意尚未完全消散,俞浅指尖残留的淡蓝微光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激起的涟漪却无声地改变了某些东西。
刑长老那张古板如石刻的脸上,法令纹似乎更深了些。他挥了挥手,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王禄、赵三等人,构陷同门,扰乱戒律,证据存疑,动机不纯。押下去,依门规严惩!”冰冷的命令如同枷锁落下,几个如丧考妣的戒律堂弟子立刻上前,将瘫软在地、抖如筛糠的王管事和赵三等人拖死狗般拽了出去,哀嚎和求饶声很快消失在厚重的门外。
大殿内恢复了死寂,但气氛已截然不同。那些原本如同冰雕般肃立的戒律堂弟子,再看向大殿中央那个脸色苍白、身形单薄的灰衣少女时,眼神里除了审视,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清玄祖师的剑意传承……这六个字如同沉甸甸的砝码,足以压垮任何轻率的指控。
刑长老的目光再次落在俞浅身上,锐利依旧,却少了那份居高临下的审判意味,多了几分深沉的探究。“俞浅,”他声音依旧古板,却放缓了些许,“你身负祖师传承,乃宗门之幸。然昨夜魔气异动,源头蹊跷,此事仍需详查。在查明真相之前,你暂留灵药峰,由章师侄看顾。非令不得擅离,亦不得再回清溪谷。”
这结果,比打入镇魔窟好了千万倍!俞浅紧绷的心弦猛地一松,巨大的疲惫和后怕瞬间涌上,让她眼前阵阵发黑,几乎站立不稳。她连忙躬身,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虚弱:“弟子……遵命。”
“章师侄。”刑长老的目光转向章乾。
“弟子在。”
“此事干系重大,俞浅之安危与魔气来源之查证,皆系于你身。望你谨慎行事,莫负宗门所托。”刑长老的语气带着沉甸甸的嘱托。
“弟子明白。”章乾微微颔首,声音沉稳依旧。
离开戒律堂那扇沉重的玄铁大门,重新沐浴在灵药峰清冽的空气和温暖的阳光下,俞浅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她贪婪地吸了口气,才发现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贴在皮肤上冰凉一片。双腿还有些发软,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
章乾依旧沉默地走在前面半步,黑色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沉静而可靠。他脚步不快,似乎有意无意地配合着俞浅有些虚浮的步伐。阳光落在他鸦羽般的睫毛上,投下小片安静的阴影。俞浅看着那片阴影,心头那点劫后余生的茫然和恐惧,似乎也被这沉默的安定悄然抚平了几分。
回到那间熟悉的清雅屋子,俞浅几乎是瘫坐在玉榻上。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加上之前在戒律堂强行施展“凝锋”的消耗,一股难以抗拒的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眼皮沉重得如同灌了铅,怀里的塑料杆也抱不住了,滑落在柔软的锦褥上。
她迷迷糊糊地蜷缩起来,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迅速沉入了黑暗。
这一次的梦境,不再是撕裂灵魂的战场,也没有了婴儿的哭泣和恐怖的剑光。
她仿佛悬浮在一片温暖而平静的深海里。周围是柔和流动的、带着淡淡莹光的碧绿水波。水波温柔地包裹着她,滋养着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和灵魂。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久违的安宁和舒适感弥漫开来,如同倦鸟归巢,游鱼入渊。
在这片温暖的碧绿深海深处,隐约传来一个极其温柔、带着无尽思念和歉疚的低语,如同母亲哄睡时的摇篮曲,断断续续,听不真切:
“阿妹……别怕……睡吧……阿姐……很快……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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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浅是被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惊醒的。
她猛地睁开眼,意识瞬间回笼。窗外天色已近黄昏,橘红色的霞光透过素白窗纸,在室内投下温暖的光斑。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刚才那温暖安宁的梦境如同泡沫般消散,只留下心头一丝莫名的怅惘。
阿姐……又是那个声音……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那点不真切的思绪,目光却被窗边书案前的景象吸引了。
章乾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浸于玉简,而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他面前摊开着一块素白的丝帕,丝帕上,赫然放着一小撮极其微少的、颜色深暗的粉末——正是从她脖颈侧下方靠近锁骨位置,被章乾以极其精微的灵力剥离下来的!
他修长的手指并未触碰那些粉末,指尖却萦绕着一缕极其精纯、近乎透明的寒气。那寒气如同最灵巧的刻刀,又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极其缓慢而稳定地在粉末上方不足毫厘之处拂过、探查。他的神情专注到了极致,眉头微锁,深邃的眼眸里倒映着那深暗的粉末,仿佛在破解一道深奥的天书。
他在研究那些东西!昨夜从她身上剥离的、沾染了魔气的皮屑!
这个认知让俞浅瞬间头皮发麻,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她下意识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脖颈侧下方,那里皮肤光滑,仿佛昨夜那翠绿魔纹的疯狂亮起和魔气的狂暴涌出只是一场噩梦。可章乾面前那深暗的粉末,却无比真实地提醒着她那噩梦的痕迹!
他……他会不会发现了什么?发现那魔气是从她体内涌出来的?发现她真的是个怪物?
巨大的恐慌瞬间攥紧了她的心脏!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玉榻上弹坐起来,动作大得差点带倒旁边的矮几!
这动静立刻惊动了窗边的章乾。他指尖的寒气瞬间收敛,目光如同两道冷电,瞬间扫了过来,精准地锁定了俞浅那充满惊恐和戒备的脸,以及她下意识捂住脖颈的动作。
四目相对。
空气仿佛凝固了。
俞浅在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注视下,感觉自己所有的秘密都被洞穿。她想逃,身体却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她想解释,喉咙却像被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章乾的目光在她捂住脖颈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落回丝帕上那深暗的粉末。他沉默了片刻,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俞浅看不懂的情绪。不是厌恶,不是恐惧,更像是一种……沉重的探究和……一丝难以察觉的凝重?
他什么也没问。只是极其小心地用那股寒气包裹住丝帕上的粉末,仿佛对待什么极其危险又极其重要的东西,将其收入一个特制的、布满银色符文的玉盒中,封好。然后,他站起身,将那玉盒郑重地收进自己的储物袋。
做完这一切,他才重新看向俞浅。夕阳的金辉落在他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暖色的光晕,却驱不散他眉宇间那抹深沉的凝思。
“醒了?”他的声音打破了沉寂,依旧没什么起伏,却似乎比平时柔和了那么一丝丝,“感觉如何?”
俞浅紧绷的心弦因为这句寻常的问话而稍稍松懈,但警惕依旧。她放下捂着脖颈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还……还好。谢谢章师兄。”
章乾点了点头,没再追问关于粉末或魔气的事。他走到玉榻边,拿起之前放在矮几上的一个食盒打开。里面不是药庐那种黑乎乎的药汤,而是几样精致的、散发着诱人食物香气的清淡小菜和一碗晶莹剔透的灵米粥。
“吃吧。”他将食盒推近俞浅。
食物的香气钻入鼻腔,俞浅才感觉饥肠辘辘。她看着那几碟明显超出杂役伙食标准的精致小菜,又看看章乾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心里那点复杂的情绪更浓了。他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她默默地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着温热的灵米粥。粥熬得很糯,带着清甜的米香,暖流顺着喉咙滑下,熨帖着空荡的胃。章乾则坐回书案前,重新拿起玉简,只是那目光,似乎并未完全落在玉简上,偶尔会若有所思地投向窗外沉沉的暮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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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再次笼罩灵药峰。更深,更沉。
俞浅抱着塑料杆,蜷缩在玉榻上,却毫无睡意。戒律堂的惊魂、章乾研究粉末时的专注、还有那个温暖的碧绿深海之梦……种种画面在她脑海里交替闪现。尤其是章乾最后那沉默而凝重的眼神,让她心里像压了块大石头。
就在这时!
窗外,一道极其轻微、却异常迅疾的破空声,如同毒蛇吐信,骤然响起!
不是风声!是利器撕裂空气的尖啸!
目标——直指窗边书案前闭目打坐的章乾!
快!快到了极致!
那一道幽暗的、几乎融入夜色的乌光,如同来自九幽的死神之吻,带着刺骨的杀意和令人心悸的锋锐,瞬间穿透了窗棂上糊着的素白纱纸!
纱纸无声碎裂!
乌光直刺章乾后心!
这一击,时机、角度、速度都刁钻到了极致!显然是蓄谋已久的绝杀!而且出手之人修为极高,远非陆风之流可比!
章乾似乎毫无察觉,依旧闭目端坐。
俞浅的瞳孔瞬间缩成了针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她想尖叫示警,喉咙却像被扼住!想扑过去,身体却僵硬得如同石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道致命的乌光,如同毒蛇般噬向章乾毫无防备的后背!
完了!冰山脸要凉!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划过俞浅的脑海!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俞浅怀中紧抱的塑料杆,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剧烈嗡鸣!不再是排斥,而是一种愤怒的、带着毁灭气息的震颤!一股沛然莫御的暗金色光芒,如同沉睡的怒龙骤然睁眼,瞬间就要从杆身内部喷薄而出!
然而,比塑料杆的反应更快的,是章乾!
仿佛背后长了眼睛!
就在乌光即将触及他衣袍的刹那,他闭着的双眸猛地睁开!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惊愕,没有慌乱,只有一片冰冷彻骨的寒潭,倒映着那道袭来的乌光!
他甚至没有转身!
只是并指如剑,反手向后随意一挥!
嗡——!
一道凝练如实质、散发着刺骨寒意的冰蓝色剑气,如同月下惊鸿,瞬间自他指尖迸发而出!剑气后发先至,精准无比地斩在了那道袭来的乌光之上!
叮——!!!
一声清脆刺耳、如同金玉交击的锐鸣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开!火星四溅!
那道迅疾无比的乌光被冰蓝剑气硬生生斩得倒飞而回!光芒黯淡,露出了本体——竟是一枚通体乌黑、形状扭曲、散发着浓烈死寂气息的骨刺!
骨刺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随即掉落在地,滚了几圈,不动了。
章乾缓缓转过身,目光如同万载寒冰,瞬间锁定了窗外某个方向。他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凌厉无比,如同出鞘的绝世神兵,那无形的威压让整个房间的温度骤降!
窗外,一道瘦削迅疾如鬼魅的黑影一闪而过,似乎对章乾能如此轻易挡下必杀一击感到极度震惊,毫不犹豫地转身就逃,速度快得只留下一片残影!
“想走?”章乾的声音冷得能冻结灵魂。他身形一晃,瞬间化作一道黑色的流光,如同撕裂夜幕的闪电,紧追那道黑影而去!速度快得让俞浅只觉眼前一花,屋内便已失去了章乾的身影!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从刺杀到反击再到追击,兔起鹘落,快得让人目不暇接!
俞浅抱着依旧嗡鸣震颤、暗金光芒缓缓内敛的塑料杆,瘫坐在玉榻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狂跳得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后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衣衫!
刚才……发生了什么?
有人刺杀章乾?!
那恐怖的乌光……那冰蓝的剑气……还有窗外那道鬼魅般的黑影……
俞浅的目光落在地上那枚乌黑的骨刺上,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上来。那骨刺散发的气息……阴冷、死寂……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和恐惧。
章乾追出去了……他会不会有危险?
那个刺客……是谁派来的?是针对章乾,还是……针对她?
无数的疑问和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她下意识地抱紧了塑料杆,那冰凉的触感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依靠。屋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她急促的心跳声和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感,将她紧紧包裹。
灵药峰下的密林深处,两道快如鬼魅的身影一前一后,在参天古木的阴影中急速穿行。前方的黑影身法诡异飘忽,如同融入阴影的毒蛇。后方的章乾紧追不舍,身法迅捷凌厉,如同锁定猎物的鹰隼。
就在章乾即将追上,指尖冰蓝剑气再次凝聚的刹那!
另一道更加飘忽、气息更加隐晦的黑色身影,如同凭空出现般,悄无声息地挡在了章乾追击的路线上!
这身影并未攻击,只是抬手一挥!
一股浓郁得化不开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暗雾气瞬间弥漫开来,如同活物般缠绕向章乾!雾气中蕴含着强烈的腐蚀性和空间扰乱之力!
章乾追击之势猛地一滞!冰蓝剑气挥出,将缠绕而来的黑雾斩开一道缝隙,但就是这瞬间的迟滞,前方那道刺杀的黑影已然抓住机会,如同泥鳅般滑入更深的黑暗,气息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那道释放黑雾阻拦的身影,也在雾气弥漫的掩护下,如同鬼魅般悄然隐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章乾停在原地,周身剑气凛然,将残余的黑雾逼退。他深邃的眼眸扫过黑影消失的方向和黑雾残留的阴冷气息,眉头紧紧锁起。不是一个人……是接应!而且这黑雾的气息……
他眼神冰冷,转身,迅速返回灵药峰。
当他回到居所时,只见俞浅抱着塑料杆,蜷缩在玉榻角落,小脸煞白,眼神里充满了惊魂未定和后怕。地上那枚乌黑的骨刺,在月光下反射着不祥的光泽。
章乾的目光在骨刺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俞浅身上。他沉默地走过去,俯身捡起那枚骨刺。骨刺入手冰冷刺骨,带着浓烈的死寂和诅咒气息。
“魔界,‘蚀骨刺’。”章乾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确认的寒意。他看向俞浅,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翻涌着比夜色更沉的凝重。
俞浅的心猛地一沉。魔界……真的是冲她来的?还是……冲章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