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5
萧霁风踉跄着后退两步,仿佛被雷击中:“不可能......你明明......”
“我明明什么?”我冷笑。
“明明该感恩戴德地接受你的施舍?明明该含辛茹苦地养你和别人的孩子?”
“萧霁风,我腹中的,是你的亲生骨肉。”
他突然冲上前抓住我的手腕。
“那是我的骨肉!是我们萧家唯一的血脉!你怎么敢......”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
“萧霁风,从你带着这个女人回府的那天起,你就已经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了。”
我取出一件染血的里衣,轻飘飘地扔在他脸上。
我抚着平坦的小腹,盯着他瞬间惨白的脸,“你萧家,绝后了。”
萧霁风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
苏月瑶突然尖叫:“你撒谎!这定是你偷人的野种!”
“住口!”萧霁风暴喝一声,赤红着眼转向她。
“若非你勾引我,我怎会用战功娶你,害得汐汐跟我和离!”
我不再看这场闹剧,转身对春桃道:“收拾东西,我们走。”
将军府外,春雨淅沥。
“姑娘,咱们去哪?”
“城南别院。”
那里是我出嫁前的家,自从父兄战死,母亲病逝,我便再没回去过。
我正要登上马车,忽听一阵清脆的銮铃声响。
一辆挂着青帘的马车晃晃悠悠停在府门前。
车帘掀起,露出半张慵懒俊美的脸。
“姑娘,要搭顺风车么?”
那人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修长手指捏着个酒葫芦,衣襟微敞,活像个浪荡公子。
我愣在原地,七王爷季淮,京城出了名的闲散王爷。
“多谢王爷,民女自有去处。”
季淮轻笑着晃了晃酒葫芦:“城南别院?正好顺路。”
他忽然倾身靠近,身上松木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宋姑娘方才那出戏,本王看得甚是精彩。”
我警觉后退:“王爷都看见了?”
“从你摔血衣开始。”他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萧霁风那副表情,值千金。”
我正要开口,忽听府内传来萧霁风的怒吼。
季淮瑾眸光一闪,突然伸手将我拉上马车:“春桃姑娘坐后面那辆。”
马车骨碌碌前行,他懒洋洋地倚在软枕上。
“本王最见不得美人淋雨。”
6
马车内暖香怡人,小几上摆着半局残棋。
“喝点?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养颜。”
我摇头:“王爷为何帮我?”
他打了个哈欠:“闲得慌。”
“整日看那些老家伙勾心斗角,腻味得很。”
忽然凑近,睫毛几乎扫到我脸颊。
“倒是宋姑娘今日这一出,新鲜。”
我被他盯得耳根发热:“王爷自重。”
“本王重得很。”
他笑嘻嘻地往后一靠,从座位下摸出个食盒,“桂花糕,吃么?”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咬了一口,甜香满溢。
他得意地眯起眼。
“好吃吧?醉仙楼今早现做的,本王排了半个时辰队。”
我一愣,不禁莞尔。
“王爷亲自排队?”
他随手把玩着腰间玉佩,
“闲散王爷嘛,除了吃喝玩乐,还能做什么?”
马车忽然颠簸,我身子一歪,被他稳稳扶住。
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我慌忙坐直,却见他已闭目养神,仿佛方才只是顺手而为。
末了他又递来一条帕子。
我道了谢,接过手帕擦嘴,无意低头看到帕子上的刺绣。
像是朵桃花,但丑得很,绣的歪歪扭扭,怕是个三岁孩童都绣的比这强。
有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不过到底是王爷的东西,我也不好明着笑话,只掩嘴偷笑。
季淮大抵是看出了我在笑什么,不恼,跟着笑。
不过我总觉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下了马车,却不是我要去的城南别院,而是王爷家的别院。
别院出乎意料的雅致,满院桃花开得正好。
季淮随手摘下朵花别在我鬓边。
“随便住,本王偶尔才来。”
若是回了我家,怕是满心满眼都是家人逝去的伤心回忆。
王爷许是担心我伤心过度,也虽家人一起去了,想叫我搬到他那去住。
侍女引我至厢房,竟连床帐都是我最爱的淡青色。
正要询问,却见王爷倚在门边啃苹果:“巧合,纯属巧合。”
我挑了挑眉:“多谢王爷。”
“多谢王爷。”
季淮摆摆手:“谢什么。”
“我以前打过仗,你父亲领着我教导我兵法,还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他于我有恩。”
“帮你,也算是报答你父亲的恩情。”
我鲜少听人提及父兄在战场上的相关消息,他这一提,我不由得又有些恍惚。
见我沉默,季淮道了声“唐突”,转身离开。
夜里辗转难眠,我推窗望月,忽见院中凉亭有人独酌。
“宋姑娘也睡不着?”季淮瑾举杯邀月,“来一杯?”
月光下他白衣胜雪,墨发披散,宛如画中仙。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笑道:“慢点喝,这酒后劲大。”
果然没多久我便头晕目眩,恍惚间听他问:“今后打算如何?”
“打理好家里留下的产业,把旧居收拾齐整。”
毕竟是我生活那么多年的家,我终究还是要回去面对的。
再者,我想要独立,要靠自己立足,才不会再叫人欺负。
7
三日后,季淮亲自送我回城南别院。
马车停在斑驳的木门前,我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浸着回忆。
父亲在院中教我挽弓,兄长在桃花树下偷塞糖糕给我,母亲在廊下哼着歌绣花......
季淮突然伸手覆在我手背上。
“要不......再等等?”
他掌心温暖干燥,像冬日里突然照进来的一束阳光。
我摇摇头,正要推门,却见院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小姐回来了!”
乌泱泱涌出来十几号人,全是昔日的家仆。
厨娘张婶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老管家陈伯眼里的泪珠将落未落。
我眼眶一热,声音哽咽。
“你们......”
“是王爷把我们找回来的。”陈伯抹着眼泪,“说小姐要回来住,宅子得有人气儿。”
我回头望去,季淮正倚在马车边啃苹果。
见我看他,他扬手抛来一个:“你家园子里摘的,很甜。”
重整旧居比想象中顺利。
我在家中的库房里寻到几条帕子,个个绣的别扭难看。
我正笑话这别扭针脚,瞥到黄嬷嬷捂着嘴笑。
陈伯也笑,笑着看我。
我疑惑间突然灵光一现。
“这些手帕......不会都是我绣的吧?”
“是啊姑娘,你小时候非要跟我学女红,咱家给你买了好多布匹任你折腾。”
“你当时觉得自己绣的可好了,逢人就送。”
我脸色一红。
年少不懂事,把自己绣的当宝贝,居然还到处送人。
说来,那日王爷手里的那条丑帕子,也是我送的?
这人什么毛病,那么丑的帕子,他还要随身带着。
我脸颊越来越烫。
8
这季淮每日都来,有时带一包松子糖,有时拎两坛桃花酿。
今日他来时,手里晃着把钥匙。
“宋姑娘可愿陪本王去个地方?”
他带我去了城郊的皇庄。
推开朱红色大门,百亩良田映入眼帘,金灿灿的麦浪翻滚到天边。
不等我开口询问这是何处,季淮把钥匙放在我掌心。
“这里是你父亲的封地。”
“萧霁风一直瞒着你吧?宋家旧部一直在打理。”
我握住钥匙的手止不住地指尖发颤。
父亲生前常说,这片土地是要留给我当嫁妆的。
“王爷为何......”
“报恩啊。”他随手折了根麦穗把玩。
“当年你父亲救我时说过,他若有不测,请我照看他最宝贝的明珠。”
远处传来马蹄声,十几个身着旧甲的汉子策马而来。
为首之人滚鞍下马:“末将参见小姐!”
正是父亲最得力的副将周叔。
许久未见的故人切实站在面前,我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夜里设宴谢过旧部,季淮喝得微醺。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忽然从袖中掏出卷竹简。
“你父亲留给你的。”
展开一看,是父亲的字迹。
“吾儿清汐,见字如晤。七王爷重情义,可托付终身。”
我猛地合上竹简:“王爷早看过?”
月光下,他耳尖泛红:“咳......宋将军非要塞给我......”
我气得踩他一脚,却被他捉住手腕。
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我眼下:“别哭,你父亲看到该心疼了。”
酒气混着他身上的松木香萦绕过来。
忽然觉得,奉父命跟了王爷倒不是一件坏事。
麦收过后,季淮来得更勤了。
今日他扛着竹梯翻我院墙,惊得春桃差点泼他一身洗菜水。
我见了直乐。
“王爷不能走正门?”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走正门还怎么给你惊喜?”
“东市新出的樱桃毕罗,再晚就卖完了。”
酥皮咬开的瞬间,甜腻的果香溢满口腔。
我眯起眼,却见他突然凑近,指尖拂过我唇角。
“沾到果酱了。”
呼吸交错间,我鬼使神差舔了下他指尖。
季淮浑身一僵,耳根瞬间红透。
“宋清汐。”他声音沙哑,“你这是要本王命......”
墙外突然传来喧哗。
萧霁风带着官兵闯进来,手里举着张地契。
“本将军查过了,这宅子是宋家军饷买的,理当归还朝廷!”
季淮慢悠悠擦净手指。
“萧将军好大威风。”他从腰间解下块玉佩扔过去,“看看这个再说话。”
萧霁风接住一看,脸色骤变。
玉佩背面刻着“御赐永业”四个小字。
“先帝赐给我岳父的庄子,你也敢抢?”
“是不是啊,娘子。”
季淮突然揽住我的肩。
我一脸懵地瞪他一眼,掐他腰间软肉,他却笑得愈发张扬。
萧霁风面色铁青地走了,临走时阴鸷地看我一眼。
9
当晚雷雨交加,我梦见萧霁风持剑刺向季淮。
惊醒时,窗外电闪雷鸣,隐约有笛声传来。
推窗一看,季淮竟坐在廊下吹笛。
雨水打湿他半边肩膀,笛声却未乱分毫。
听我推窗的动静,他收起玉笛,变出个食盒。
“猜你会做噩梦,刚蒸的茯苓糕,压惊。”
我心头微热,撑伞过去与他并肩而坐。
雨幕中,他忽然说起往事。
“你及笄那年,我躲在观礼的人群最后。”
“那时我就想,这么好看的姑娘,将来想娶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了罢。”
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笑。
“没想到便宜了萧霁风那个混蛋。”
雷光映亮他俊朗的侧颜,俊美无双,我一时看得竟有些愣怔。
不知怎的,我开口就问:“那王爷现在还想吗?”
笛声戛然而止,他转头看我,眼中似有星河倾落。
“想什么?”
我凑近他耳边:“娶我啊。”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全世界只剩他骤然加快的心跳。
大婚那日,季淮穿着喜服翻墙来接亲,被周叔带着老兵们逮个正着。
他笑嘻嘻地挨了十几下“军棍”。
最后是我看不过去,隔着院墙递了杯合卺酒给他。
我隔着红盖头戳他额头,"晚上不就..."
“急什么,晚上不就......”
话未说完,他突然打横抱起我就跑。
身后笑闹声渐远,他在我耳边喘着气说:“等不及了。”
喜烛高燃时,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眼里盛着温柔。
“宋清汐,我惦记你半辈子了。”
他说的半辈子,我倒是记起来了。
七岁那年,我偷跑去临郊的花园玩,忽然听见灌木丛后传来压抑的闷哼。
拨开枝叶,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跌坐在溪边,右腿膝盖血肉模糊。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下摆,可他竟然还在笑。
“小丫头看够了没?”
他抬头看我,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我蹲下身,用那方丑帕子给他包扎伤口。
少年疼得“嘶”了一声,却逗我:“这梨花绣得真别致。”
我气得脸颊发烫:“才不是梨花,是桃花!”
他哈哈大笑,突然将我往旁边一拉。
几支羽箭“嗖”地钉在我们刚才站的位置。
他快速在我耳边说。
“听着小丫头。”
“往东走三百步有棵老槐树,树下石板掀开是暗道。”
说着塞给我一块玉佩:“拿这个去找方丈,就说......就说季家七郎欠你个人情。”
红帐落下前,我瞥见妆台上摆着方绣着朵桃花的丑帕子。
正是七岁那年,我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那个。
原来有些人,早就在心里住了一辈子。
我不禁眼眶湿润,抬起眸子,睫毛沾染泪水。
“不管你日后叫我做什么,只要不是违背良心的,我都会为你去做。”
季淮正色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如果真有的话,那就是你好好地活着,开心地活着,幸福地活着。”
我心头颤动。
“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他掩不住眼底的温柔缱绻,只得别了脸过去。
“难道不该待你好么?你以后就是我的妻啊,咱俩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我本该是感动的,只是,这样的话我听过一次。
这时候想起那一幕,实在是晦气。
但是不知怎地就浮现在了眼前,我素来不曾用过这样的幽幽语调说话。
“同样的话我听过一次,但下场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多败兴啊。
我也不是那样矫情的人,可这段日子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好矫情啊。
王爷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季淮凝眸瞧我。
“你休要拿我与他比,在我这里,只有丧偶,没有和离更不可能有休妻。”
“我一诺千金,你若不信,我用一辈子来证明。”
我故意瞪着眼:“丧偶?”
他也瞪着澄明的眸子。
“我走你前头也行,省得你老了还得照顾浑身旧患的老头子。”
我扑哧一声笑了,想象不出他变老的模样。
吸吸鼻子,我觉得自己更矫情了。
“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若有违背今日之言,我不饶你。”
他啊了一声,“你是真盼着我走你前头啊?”
我想了想,“那要不一起走?”
他想了想,“成。”
说完这些,婚房里一时静了下来。
我们对望了一眼,我脸颊有些发烫。
季淮端起茶慢慢地饮着,以掩饰压不住的嘴角。
生死相随,那自然是的。
我们是要做夫妻的,生同寝死同穴,生生死死都不会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