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萧霁风登门求亲时承诺,此生只爱我一人,绝不纳妾。
可大婚当晚,他就随我父兄率兵出征。
数月后,我等来的不是凯旋的夫君。
而是父兄战死的噩耗,母亲殉情的白绫,和他身边身怀六甲的女将军。
他在战场伤及根本,无法再有子嗣,要把女将军的孩子过继到我名下。
“她腹中胎儿虽非我亲生,但可过继给你,让你老有所依。”
他先斩后奏,用战功求皇上赐婚,娶她为平妻。
我抚摸着自己的小腹,笑得凄然。
他永远不会知道,那碗打胎药葬送的,是他萧家最后的血脉。
他用战功换赐婚,那便用我宋家满门忠烈,换一道和离圣旨。
这一次,我要他萧霁风血债血偿!
1
“汐汐,赐婚旨意已下,苏月瑶是一定会进门的。”
“我会娶她为平妻,与你无分大小。”
萧霁风俊美的脸上有掺杂一丝歉意的坚定。
我双手交叠在身前,姿势未动。
“将军知道平妻只是听着好听,但实则是妾。”
听闻这话,萧霁风沉着眸子扬起一丝愠色。
“什么妾不妾的?我与她在战场上互生情愫,情投意合。”
“而且我们是以军功求的赐婚,这门亲事是我浴血奋战得来的。”
“我其实不需要征求你的意见。”
我唇角的讥笑几乎要压不住。
“你出征前与我说了什么,还记得吗?”
一年前,我们大婚当晚,萧霁风便率军出征。
出征前他掀开我的红盖头,对我承诺。
“我萧霁风此生只爱你一人,永不纳妾!”
他许是想起自己亲口许下的诺言,有些难堪地别过脸。
“那样的话便忘了吧,娶你时我不懂情爱,只觉得你适合当我的夫人。”
“直到我遇到了月瑶,她与别的女子都不一样。”
“我爱极了她,望汐汐成全!”
他说起心上人的时候,眉目温柔缱绻,情意深藏眼底。
我嗓子里像是吞了只苍蝇,觉得恶心。
我有些不甘心地问。
“那父亲和母亲可同意?”
“他们同意,是陛下赐婚,月瑶俏皮讨喜,我母亲很喜欢她。”
“她哄得母亲很开心,病情都好多了。”
我不由冷笑,觉得讽刺。
萧霁风出征的时候,婆母的病情已经很严重,我请来神医为她治病。
我白天处理将军府内外事务,晚上侍疾,吃住都陪着婆母。
如此精心照料,才换得她情况稍微好转。
如今苏月瑶只是陪着她说了几句话,便觉得好过我这一年来的辛劳。
真是讽刺得很,我这一年的付出,算是给了狼心狗肺。
见我默不作声,萧霁风彻底没了耐心。
“算了,不与你说了,本来就只需知会你一声。”
“你同不同意,都改变不了结果。”
我看着他冷冷地拂袖离去,心头更觉得讽刺。
将军府的家不好当,光老夫人每个月吃神医的药,便要几十两银子。
其他人的吃穿用度有,人情往来,样样少不了银子。
将军府是个空壳子,一年来我的嫁妆银子补贴了不少。
换来的却是这样的结果。
这样的人家,我没必要待了。
2
从将军府离开,我上了马车直奔皇城而去。
萧霁风与苏月瑶以战功求了赐婚圣旨。
我便以父兄的军功,求来一道和离的旨意。
回府路上,我拐进了城南的济世堂。
老神医眉头紧锁,看向我的眼里满是心疼。
“姑娘确定要这服药?”
“你身子本就虚寒,这药下去,怕是再难有孕。”
我抚摸着尚且平坦的小腹,那里有一个不该存在的生命。
“我意已决。”
苦涩的药汁滑入喉中,腹痛如绞。
陪嫁丫鬟春桃哭着跪在我榻前,说自己没用,求不来大夫。
萧霁风正带着苏月瑶在正厅接受众人祝贺,无人在意她一个奴婢的请求。
我蜷缩在偏院的榻上,冷汗浸透了衣衫。
鲜血染红了被褥,也带走了我与萧家最后的牵连。
三日后,我撑着病体去见老夫人。
萧霁风和苏月瑶也在,我一一行礼。
老夫人亲厚地拉着苏月瑶的手,唤我去她另一边坐下。
“汐汐啊,这一年实在是委屈了你。”
“你家里就剩你一个人,现在霁风回来了,你也有靠了。”
她的意思我很清楚。
我父兄战死沙场,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离世。
娘家没人了,只我一个,以后事事还要仰仗着他们萧家的。
我看到老夫人满眼都是对苏月瑶的喜爱。
注意到我的视线,苏月瑶笑着抚摸腕上的玉镯。
那镯子原本戴在老夫人手上,说是要给他们家的正房夫人。
如此看来,苏月瑶才是老夫人心里正房,才配得上他们家萧霁风。
我笑了一笑:“母亲对苏将军甚是喜爱。”
老夫人僵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强。
“月瑶嘴皮子甜,会说话,懂得讨我欢心。”
“她这一来,我病都好了不少。”
只一句话,就把我这一年来的辛劳全盘否定。
不等我反应,老夫人继续道。
“既然陛下已经赐婚了,往后她和霁风一同在军中立功。”
“而你掌着内宅,享受着他们拼回来的军功,这样多好啊。”
我不为所动:“确实很好,倒是委屈了苏将军为妾。”
老夫人神色有些冷淡了。
“陛下赐婚怎会为妾?且她是朝廷武将,哪有官员当妾室的。”
“月瑶是平妻,与你无分大小。”
“汐汐,你素来懂事,既嫁入了萧家既当以萧家为先。”
我懂事就活该受气么?
苏月瑶适时插话,抚着微隆的小腹道:
“姐姐别担心,这孩子虽不是将军亲生,但将军待他如己出。
“将来我们都是一家人,孩子也会孝顺您的。”
苏月瑶腹中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他已陨落战场的兄弟。
萧霁风在战场上伤及根本,再难有子嗣。
他娶了苏月瑶,把孩子过继过来,不至于让萧家无后。
萧霁风执着苏月瑶的手,定定地看向我。
“我与你说过,当时我不知什么是爱情,直到我遇到了月瑶才知。”
“我轻许诺言是我不对,可如今我心里就只有月瑶。”
“而且我们也没想过伤害你,你依旧是萧夫人,以后我们两人在军中的日子多。”
“月瑶所生的孩子,也可由你来抚养,如此也可巩固你的地位。”
我面容微变,这是还要我帮他们养孩儿?
我看向苏月瑶,问道。
“你呢?你也同意这样?”
苏月瑶面色虽是有些泛酸模样,但却说。
“我并非善妒爱吃醋的人,霁风也是在为你着想。”
“把我孩儿过继到你名下,你下半辈子也有靠了。”
萧霁风连忙保证:“月瑶,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你受委屈。”
苏月瑶扭了脸去,眉眼里尽是不悦。
“不用保证,我也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我忽然笑出了声,笑得眼泪都要流出来。
“萧霁风,你凭什么觉得,我会要一个野种当自己的孩子?”
满堂寂静。萧霁风脸色骤变:“宋清汐!注意你的言辞!”
苏月瑶瞬间红了眼眶,护住肚子后退两步:“姐姐何必如此恶毒......”
老夫人拍案而起:“放肆!你宋家就是这样教养女儿的?”
我缓缓站起身,冷声道。
“和离吧。”
我当初图萧霁风重承诺,说什么一辈子不纳妾,却是骗人的鬼话。
孩子已经没了,我也该离开了。
3
“和离?你只怕不是在威胁吧?”苏月瑶冷笑。
“你且尽管闹,闹大了,损的是你自己的名声。”
她知道,京中贵妇最惜名声,像我这样的侯爵府邸出来的千金会更重视。
萧霁风也道:“汐汐,我不会与你和离,我们这样说是为你好。”
我敛了神色,说声不必。
“你不过是怕被人说你寡情薄意,见异思迁。”
“你们事事都为了自己,却口口声声说为了我好,岂不虚伪叫人听着恶心?”
偌大的一个将军府,没有一个人向着我说话。
即便我事事操劳,把将军府内外打点得井井有条,他们都看不见。
这样的谈话实在没意思,我也不愿对他们口出恶言,福身离去。
我回府便开始收拾东西。
我与萧霁风是和离,嫁妆我是要全部带走的。
第二日,我欲找萧霁风把事情说清,好尽快回家。
下人告诉我,他进宫去了。
等了没一会,萧霁风便回,怒气冲冲地喊我名字。
“宋清汐!”
春桃一听这咆哮的声音,吓得急忙挡在我面前。
我淡然摇头,让她退下。
萧霁风看着我,眸光冰冷。
“你跟陛下告状了,求陛下撤回赐婚旨意,对吗?”
不知他入宫都听皇上说了什么,但没做过的事我定不会认。
我摇头:“没有。”
他轻蔑地冷哼一声,俊美脸庞充满讽刺。
“敢做不敢当,可不是将门出身的女儿所为,宋清汐你真虚伪。”
我望着眼前这个愤怒的男人,觉得他很陌生,陌生到心底发寒。
萧霁风见我不说话,急得满眼生火。
“你说话啊,你到底还跟陛下说了什么?陛下是不是答应了你,撤回旨意?”
我垂下眸子,道:“陛下没答应,你们的婚事还是会如期举行的。”
萧霁风松了一口气,却依旧冷冷地说。
“希望你能安安分分,不要再闹事。”
“我与月瑶成亲后,也不会亏待你。”
“她的孩子我会过继在你名下,你下半辈子也算有靠了。”
他拂袖而去,我漠然地看着他的背影。
下意识抚上小腹,那里传来一阵空虚和冷痛。
我离开的心却无比坚定。
4
神医与我父亲素来交好。
自从父兄陨落战场,他更待我如亲生女儿般好。
我向他求了落胎药后,他时常来给我送些药方调养身子。
神医前脚刚走,萧霁风后脚就带着苏月瑶进来。
“宋清汐,你不让神医给婆母治病,你是要害死她吗?”
我想起方才神医确实说过不会再来给婆母看病。
不过理由是瞧不起萧家人德行败坏,不愿出诊。
我淡冷说:“慎言,是神医说了自己不会再来。”
“神医刚走不久,你们大可以去问问,到底是他自己不来还是我叫他不来。”
听闻这话,萧霁风颇为恼怒:
“装什么?定是你不让神医来给母亲治病的。”
“你想以此为要挟我不娶月瑶,卑鄙。”
“如果早知道你是这样擅弄心机,心肠恶毒的女人,我是绝对不会娶你过门。”
“我真后悔,我当初是瞎了眼。”
我面色如常,仰头问他:“那你为何不休妻。”
萧霁风不防我会忽然说出这一句,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休妻......我自然不会这样做的。”
他和我都很清楚,他没有休我的理由。
休了我对他百害无一利。
他既不想被人指着脊梁骨说薄情寡义,更不想失去我父亲麾下的支持。
我面容寒冷:“你既要爱情,又要前程,天下没有这样两全其美的事。”
萧霁风被我说中心思,恼羞成怒。
“废话不必再说,赐婚是圣上定的,我一定会娶月瑶过门。”
“至于别的条件,你尽管提,我都答应你。”
我立于他的身前,傲骨铮铮,眼底也无泪水流淌。
“不必了,我没有条件。”
萧霁风见我油盐不进,不禁发了恨。
“好,既然你这般绝情,我便到御前找陛下说说理。”
“陛下的赐婚你故意刁难,实是抗旨不遵,你就等着陛下降旨申饬吧。”
“别以为我不敢,你断了母亲的医药,便是大不孝,我自然可以请陛下降罪于你。“
我一点都不在乎:“慢走不送!”
“你不要后悔!”
萧霁风怒气冲冲地摔门而去,苏月瑶却故意慢了一步。
她站在门口,抚着隆起的肚子,冲我露出胜利者的微笑。
“姐姐何必这样倔强?”
“将军说了,只要你肯低头,孩子出生后还是会叫你一声母亲的。”
我缓缓站起身,走到她面前。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苏将军,你肚子里的孩子,永远只会是个野种。”
苏月瑶脸色骤变:“你......”
这时从院里传来萧霁风的发抖的声音。
“这、这是......”
我与苏月瑶同时看去,看到了院角未干的血迹。
那是春桃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堕胎药残渣。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视线:“如你所见,我把孩子打掉了。”
萧霁风闻言猛地抬头,死死盯着我的腹部。
苏月瑶突然尖声道:“快请太医!这女人定是偷人了!”
我抚着平坦的小腹,笑得释然。
我把诊断书文与和离圣旨一同拍在桌上。
“不必了,孩子已经没了。”
“就在你们欢天喜地接圣旨那日,我喝了落胎药。”
第二章
5
萧霁风踉跄着后退两步,仿佛被雷击中:“不可能......你明明......”
“我明明什么?”我冷笑。
“明明该感恩戴德地接受你的施舍?明明该含辛茹苦地养你和别人的孩子?”
“萧霁风,我腹中的,是你的亲生骨肉。”
他突然冲上前抓住我的手腕。
“那是我的骨肉!是我们萧家唯一的血脉!你怎么敢......”
我用力甩开他的手。
“萧霁风,从你带着这个女人回府的那天起,你就已经不配做我孩子的父亲了。”
我取出一件染血的里衣,轻飘飘地扔在他脸上。
我抚着平坦的小腹,盯着他瞬间惨白的脸,“你萧家,绝后了。”
萧霁风如遭雷击,整个人瘫软在地。
苏月瑶突然尖叫:“你撒谎!这定是你偷人的野种!”
“住口!”萧霁风暴喝一声,赤红着眼转向她。
“若非你勾引我,我怎会用战功娶你,害得汐汐跟我和离!”
我不再看这场闹剧,转身对春桃道:“收拾东西,我们走。”
将军府外,春雨淅沥。
“姑娘,咱们去哪?”
“城南别院。”
那里是我出嫁前的家,自从父兄战死,母亲病逝,我便再没回去过。
我正要登上马车,忽听一阵清脆的銮铃声响。
一辆挂着青帘的马车晃晃悠悠停在府门前。
车帘掀起,露出半张慵懒俊美的脸。
“姑娘,要搭顺风车么?”
那人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修长手指捏着个酒葫芦,衣襟微敞,活像个浪荡公子。
我愣在原地,七王爷季淮,京城出了名的闲散王爷。
“多谢王爷,民女自有去处。”
季淮轻笑着晃了晃酒葫芦:“城南别院?正好顺路。”
他忽然倾身靠近,身上松木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
“宋姑娘方才那出戏,本王看得甚是精彩。”
我警觉后退:“王爷都看见了?”
“从你摔血衣开始。”他仰头灌了口酒,喉结滚动,“萧霁风那副表情,值千金。”
我正要开口,忽听府内传来萧霁风的怒吼。
季淮瑾眸光一闪,突然伸手将我拉上马车:“春桃姑娘坐后面那辆。”
马车骨碌碌前行,他懒洋洋地倚在软枕上。
“本王最见不得美人淋雨。”
6
马车内暖香怡人,小几上摆着半局残棋。
“喝点?西域进贡的葡萄酒,养颜。”
我摇头:“王爷为何帮我?”
他打了个哈欠:“闲得慌。”
“整日看那些老家伙勾心斗角,腻味得很。”
忽然凑近,睫毛几乎扫到我脸颊。
“倒是宋姑娘今日这一出,新鲜。”
我被他盯得耳根发热:“王爷自重。”
“本王重得很。”
他笑嘻嘻地往后一靠,从座位下摸出个食盒,“桂花糕,吃么?”
我鬼使神差地接过,咬了一口,甜香满溢。
他得意地眯起眼。
“好吃吧?醉仙楼今早现做的,本王排了半个时辰队。”
我一愣,不禁莞尔。
“王爷亲自排队?”
他随手把玩着腰间玉佩,
“闲散王爷嘛,除了吃喝玩乐,还能做什么?”
马车忽然颠簸,我身子一歪,被他稳稳扶住。
掌心温度透过衣袖传来,我慌忙坐直,却见他已闭目养神,仿佛方才只是顺手而为。
末了他又递来一条帕子。
我道了谢,接过手帕擦嘴,无意低头看到帕子上的刺绣。
像是朵桃花,但丑得很,绣的歪歪扭扭,怕是个三岁孩童都绣的比这强。
有些眼熟,但实在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不过到底是王爷的东西,我也不好明着笑话,只掩嘴偷笑。
季淮大抵是看出了我在笑什么,不恼,跟着笑。
不过我总觉他的笑容有些意味深长。
下了马车,却不是我要去的城南别院,而是王爷家的别院。
别院出乎意料的雅致,满院桃花开得正好。
季淮随手摘下朵花别在我鬓边。
“随便住,本王偶尔才来。”
若是回了我家,怕是满心满眼都是家人逝去的伤心回忆。
王爷许是担心我伤心过度,也虽家人一起去了,想叫我搬到他那去住。
侍女引我至厢房,竟连床帐都是我最爱的淡青色。
正要询问,却见王爷倚在门边啃苹果:“巧合,纯属巧合。”
我挑了挑眉:“多谢王爷。”
“多谢王爷。”
季淮摆摆手:“谢什么。”
“我以前打过仗,你父亲领着我教导我兵法,还把我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他于我有恩。”
“帮你,也算是报答你父亲的恩情。”
我鲜少听人提及父兄在战场上的相关消息,他这一提,我不由得又有些恍惚。
见我沉默,季淮道了声“唐突”,转身离开。
夜里辗转难眠,我推窗望月,忽见院中凉亭有人独酌。
“宋姑娘也睡不着?”季淮瑾举杯邀月,“来一杯?”
月光下他白衣胜雪,墨发披散,宛如画中仙。
我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他笑道:“慢点喝,这酒后劲大。”
果然没多久我便头晕目眩,恍惚间听他问:“今后打算如何?”
“打理好家里留下的产业,把旧居收拾齐整。”
毕竟是我生活那么多年的家,我终究还是要回去面对的。
再者,我想要独立,要靠自己立足,才不会再叫人欺负。
7
三日后,季淮亲自送我回城南别院。
马车停在斑驳的木门前,我攥着帕子的手微微发抖。
这里的一砖一瓦都浸着回忆。
父亲在院中教我挽弓,兄长在桃花树下偷塞糖糕给我,母亲在廊下哼着歌绣花......
季淮突然伸手覆在我手背上。
“要不......再等等?”
他掌心温暖干燥,像冬日里突然照进来的一束阳光。
我摇摇头,正要推门,却见院门“吱呀”一声自己开了。
“小姐回来了!”
乌泱泱涌出来十几号人,全是昔日的家仆。
厨娘张婶的围裙上还沾着面粉,老管家陈伯眼里的泪珠将落未落。
我眼眶一热,声音哽咽。
“你们......”
“是王爷把我们找回来的。”陈伯抹着眼泪,“说小姐要回来住,宅子得有人气儿。”
我回头望去,季淮正倚在马车边啃苹果。
见我看他,他扬手抛来一个:“你家园子里摘的,很甜。”
重整旧居比想象中顺利。
我在家中的库房里寻到几条帕子,个个绣的别扭难看。
我正笑话这别扭针脚,瞥到黄嬷嬷捂着嘴笑。
陈伯也笑,笑着看我。
我疑惑间突然灵光一现。
“这些手帕......不会都是我绣的吧?”
“是啊姑娘,你小时候非要跟我学女红,咱家给你买了好多布匹任你折腾。”
“你当时觉得自己绣的可好了,逢人就送。”
我脸色一红。
年少不懂事,把自己绣的当宝贝,居然还到处送人。
说来,那日王爷手里的那条丑帕子,也是我送的?
这人什么毛病,那么丑的帕子,他还要随身带着。
我脸颊越来越烫。
8
这季淮每日都来,有时带一包松子糖,有时拎两坛桃花酿。
今日他来时,手里晃着把钥匙。
“宋姑娘可愿陪本王去个地方?”
他带我去了城郊的皇庄。
推开朱红色大门,百亩良田映入眼帘,金灿灿的麦浪翻滚到天边。
不等我开口询问这是何处,季淮把钥匙放在我掌心。
“这里是你父亲的封地。”
“萧霁风一直瞒着你吧?宋家旧部一直在打理。”
我握住钥匙的手止不住地指尖发颤。
父亲生前常说,这片土地是要留给我当嫁妆的。
“王爷为何......”
“报恩啊。”他随手折了根麦穗把玩。
“当年你父亲救我时说过,他若有不测,请我照看他最宝贝的明珠。”
远处传来马蹄声,十几个身着旧甲的汉子策马而来。
为首之人滚鞍下马:“末将参见小姐!”
正是父亲最得力的副将周叔。
许久未见的故人切实站在面前,我再也忍不住,泪如雨下。
夜里设宴谢过旧部,季淮喝得微醺。
送走最后一位客人,他忽然从袖中掏出卷竹简。
“你父亲留给你的。”
展开一看,是父亲的字迹。
“吾儿清汐,见字如晤。七王爷重情义,可托付终身。”
我猛地合上竹简:“王爷早看过?”
月光下,他耳尖泛红:“咳......宋将军非要塞给我......”
我气得踩他一脚,却被他捉住手腕。
带着薄茧的拇指擦过我眼下:“别哭,你父亲看到该心疼了。”
酒气混着他身上的松木香萦绕过来。
忽然觉得,奉父命跟了王爷倒不是一件坏事。
麦收过后,季淮来得更勤了。
今日他扛着竹梯翻我院墙,惊得春桃差点泼他一身洗菜水。
我见了直乐。
“王爷不能走正门?”
他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
“走正门还怎么给你惊喜?”
“东市新出的樱桃毕罗,再晚就卖完了。”
酥皮咬开的瞬间,甜腻的果香溢满口腔。
我眯起眼,却见他突然凑近,指尖拂过我唇角。
“沾到果酱了。”
呼吸交错间,我鬼使神差舔了下他指尖。
季淮浑身一僵,耳根瞬间红透。
“宋清汐。”他声音沙哑,“你这是要本王命......”
墙外突然传来喧哗。
萧霁风带着官兵闯进来,手里举着张地契。
“本将军查过了,这宅子是宋家军饷买的,理当归还朝廷!”
季淮慢悠悠擦净手指。
“萧将军好大威风。”他从腰间解下块玉佩扔过去,“看看这个再说话。”
萧霁风接住一看,脸色骤变。
玉佩背面刻着“御赐永业”四个小字。
“先帝赐给我岳父的庄子,你也敢抢?”
“是不是啊,娘子。”
季淮突然揽住我的肩。
我一脸懵地瞪他一眼,掐他腰间软肉,他却笑得愈发张扬。
萧霁风面色铁青地走了,临走时阴鸷地看我一眼。
9
当晚雷雨交加,我梦见萧霁风持剑刺向季淮。
惊醒时,窗外电闪雷鸣,隐约有笛声传来。
推窗一看,季淮竟坐在廊下吹笛。
雨水打湿他半边肩膀,笛声却未乱分毫。
听我推窗的动静,他收起玉笛,变出个食盒。
“猜你会做噩梦,刚蒸的茯苓糕,压惊。”
我心头微热,撑伞过去与他并肩而坐。
雨幕中,他忽然说起往事。
“你及笄那年,我躲在观礼的人群最后。”
“那时我就想,这么好看的姑娘,将来想娶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了罢。”
他顿了顿,又自嘲地笑笑。
“没想到便宜了萧霁风那个混蛋。”
雷光映亮他俊朗的侧颜,俊美无双,我一时看得竟有些愣怔。
不知怎的,我开口就问:“那王爷现在还想吗?”
笛声戛然而止,他转头看我,眼中似有星河倾落。
“想什么?”
我凑近他耳边:“娶我啊。”
雨声忽然变得很远,全世界只剩他骤然加快的心跳。
大婚那日,季淮穿着喜服翻墙来接亲,被周叔带着老兵们逮个正着。
他笑嘻嘻地挨了十几下“军棍”。
最后是我看不过去,隔着院墙递了杯合卺酒给他。
我隔着红盖头戳他额头,"晚上不就..."
“急什么,晚上不就......”
话未说完,他突然打横抱起我就跑。
身后笑闹声渐远,他在我耳边喘着气说:“等不及了。”
喜烛高燃时,他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头,眼里盛着温柔。
“宋清汐,我惦记你半辈子了。”
他说的半辈子,我倒是记起来了。
七岁那年,我偷跑去临郊的花园玩,忽然听见灌木丛后传来压抑的闷哼。
拨开枝叶,只见一个白衣少年跌坐在溪边,右腿膝盖血肉模糊。
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袍下摆,可他竟然还在笑。
“小丫头看够了没?”
他抬头看我,额前碎发被汗水浸湿,眼睛却亮得像星星。
我蹲下身,用那方丑帕子给他包扎伤口。
少年疼得“嘶”了一声,却逗我:“这梨花绣得真别致。”
我气得脸颊发烫:“才不是梨花,是桃花!”
他哈哈大笑,突然将我往旁边一拉。
几支羽箭“嗖”地钉在我们刚才站的位置。
他快速在我耳边说。
“听着小丫头。”
“往东走三百步有棵老槐树,树下石板掀开是暗道。”
说着塞给我一块玉佩:“拿这个去找方丈,就说......就说季家七郎欠你个人情。”
红帐落下前,我瞥见妆台上摆着方绣着朵桃花的丑帕子。
正是七岁那年,我用来给他包扎伤口的那个。
原来有些人,早就在心里住了一辈子。
我不禁眼眶湿润,抬起眸子,睫毛沾染泪水。
“不管你日后叫我做什么,只要不是违背良心的,我都会为你去做。”
季淮正色地道:“我不需要你为我做什么。”
“如果真有的话,那就是你好好地活着,开心地活着,幸福地活着。”
我心头颤动。
“你为何待我这样好?”
他掩不住眼底的温柔缱绻,只得别了脸过去。
“难道不该待你好么?你以后就是我的妻啊,咱俩是要过一辈子的人。”
我本该是感动的,只是,这样的话我听过一次。
这时候想起那一幕,实在是晦气。
但是不知怎地就浮现在了眼前,我素来不曾用过这样的幽幽语调说话。
“同样的话我听过一次,但下场大家也都知道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说,多败兴啊。
我也不是那样矫情的人,可这段日子在他面前,我觉得自己好矫情啊。
王爷会喜欢这样的我吗?
季淮凝眸瞧我。
“你休要拿我与他比,在我这里,只有丧偶,没有和离更不可能有休妻。”
“我一诺千金,你若不信,我用一辈子来证明。”
我故意瞪着眼:“丧偶?”
他也瞪着澄明的眸子。
“我走你前头也行,省得你老了还得照顾浑身旧患的老头子。”
我扑哧一声笑了,想象不出他变老的模样。
吸吸鼻子,我觉得自己更矫情了。
“你说的我都记住了,你若有违背今日之言,我不饶你。”
他啊了一声,“你是真盼着我走你前头啊?”
我想了想,“那要不一起走?”
他想了想,“成。”
说完这些,婚房里一时静了下来。
我们对望了一眼,我脸颊有些发烫。
季淮端起茶慢慢地饮着,以掩饰压不住的嘴角。
生死相随,那自然是的。
我们是要做夫妻的,生同寝死同穴,生生死死都不会再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