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在冰冷的病房里回荡,像受伤幼兽的呜咽,撞在惨白的墙壁和冰冷的仪器上,又被单调的“嘀嘀”声无情地吞噬。泪水汹涌地冲刷着她苍白的面颊,滴落在洁白的被单上,也滴落在她覆盖着周凛手背的手背上。那滚烫的湿意,和他手背冰凉的皮肤形成刺目的对比。
她感觉到自己覆盖下的那只手,在她掌心下细微地颤抖着。不是因为用力,而是源于身体深处无法抑制的剧痛。周凛的呼吸急促而浅薄,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压抑的、痛苦的嘶声,额角的冷汗汇聚成珠,顺着凹陷的太阳穴滑落,浸湿了鬓角。他紧闭着双眼,浓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着,眉头死死拧成一个痛苦的结,下唇被牙齿咬得发白,仿佛在承受着难以想象的酷刑。那只仅仅勾住药膏管的手,因为剧痛而更加无力,塑料管光滑的表面随时可能从他颤抖的指尖滑脱。
林晚的心被狠狠攥紧,痛得几乎无法呼吸。她猛地止住了哭声,只剩下剧烈的抽噎和无法控制的颤抖。她不能这样!她的崩溃只会让他更加痛苦!
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胡乱地用另一只手的手背抹去糊住视线的泪水。视线依旧模糊,但她强迫自己聚焦在周凛痛苦的脸上。她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指,不再仅仅是虚搭着,而是带着一种近乎蛮横的决心,更加用力地、稳稳地压了下去!她的掌心紧紧包裹住他冰冷的手背,连同那支被勾住的药膏管,一起牢牢地、不容置疑地固定住!
“别……别动……”她嘶哑地开口,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命令的强硬,“……拿着!……就……就这样拿着!”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寂静的病房里异常清晰。那声音里蕴含的坚决,像一道无形的绳索,试图捆住他因剧痛而濒临失控的身体。
周凛紧闭的眼睫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惊动。他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掀开了一道沉重的眼帘。灰翳的眼眸里,那点微弱的光芒几乎被剧痛淹没,却在涣散的边缘,捕捉到了林晚近在咫尺的脸。那张脸上泪痕狼藉,双眼红肿,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那双眼睛——那双眼睛此刻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凶狠的、不顾一切的亮光!像暴风雨中不肯熄灭的灯塔,死死地、固执地锁定着他。
那目光里没有怜悯,没有退缩,只有一种破釜沉舟的、近乎偏执的坚持——坚持要他握着那支药膏!
这目光像一道强光,穿透了弥漫的剧痛迷雾。周凛涣散的瞳孔极其微弱地收缩了一下。覆盖在手背上那只冰凉却带着惊人力量的手,和那支被强行固定在掌心的药膏管的触感,无比清晰地传递过来。一种奇异的、超越言语的电流,顺着那冰冷的塑料和滚烫的皮肤相贴之处,微弱地传递过来。
他停止了试图挣扎的动作。紧绷到极致的身体,在那股强行施加的、不容置疑的“固定”力量下,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松弛下来。虽然痛苦依旧刻在脸上,呼吸依旧急促而艰难,但那种濒临崩溃的失控感,似乎被强行按捺住了。
他放弃了抵抗,或者说,接受了这份强加的“支撑”。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眉头依旧紧蹙,但紧咬的牙关似乎松开了一丝缝隙。那只被林晚强行“握”住药膏管的手,不再徒劳地颤抖着想握紧,也不再试图挣脱。只是无力地、顺从地躺在她的掌心下,任由她冰凉的、带着薄汗的手指死死压着,感受着那支药膏管硬质的冰凉轮廓,紧贴着他虚弱的掌心。
病房里只剩下他压抑的、带着痛楚的喘息声,仪器的“嘀嘀”声,以及林晚自己沉重的心跳和尚未平息的抽噎。
林晚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手臂因为用力而开始酸痛,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掌心也因为紧张而汗湿。但她不敢有丝毫松懈。她所有的意志力都集中在一点——稳住他!稳住这只手!稳住这支药膏!
时间在无声的僵持和剧痛的喘息中缓慢流逝。窗外的阳光似乎移动了一些角度,病房里惨白的光线显得不那么刺眼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周凛急促的呼吸终于渐渐平缓下来,虽然依旧浅薄,但不再带着那种濒死的窒息感。额角的冷汗似乎也少了一些。他依旧闭着眼,但眉宇间的痛苦结似乎松动了一点。
林晚紧绷到极限的神经,终于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她覆盖在他手背上的手指,试探性地、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丝力道。
没有反抗。
那只手依旧无力地躺在那里,指尖依旧虚虚地勾着那支药膏管。
林晚的心猛地一松,一股巨大的疲惫感瞬间席卷了她,让她几乎虚脱。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手,从他的手背上移开。
冰冷离开了。
那支小小的、白色的药膏管,依旧稳稳地躺在他微凉、苍白的手心里。被他弯曲的指尖,以一种极其脆弱却真实的方式……勾住。
他做到了。
在剧痛的边缘,在她近乎蛮横的支撑下,他终究……勾住了那点新的可能。
林晚看着这一幕,刚刚止住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但这一次,是滚烫的、无声的奔流。她猛地别过脸,用手死死捂住嘴,不让自己再发出一点声音。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无声地宣泄着那巨大的、混杂着痛楚和释然的情绪洪流。
她成功了。
她带来了新的支柱(图纸),带来了新的疗愈(药膏),并且……强行帮助他接住了它。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护士端着治疗盘走了进来。她看到林晚背对着病床、无声恸哭耸动的肩膀,又看到病床上周凛闭着眼、手心里勾着那支崭新药膏管的景象,脚步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不易察觉的动容。她没有出声打扰,只是安静地走到床边,开始检查仪器上的数据,动作轻柔而专业。
林晚听到动静,猛地吸了吸鼻子,胡乱地用手背抹去脸上的泪水,强压下翻涌的情绪,转过身来。她的眼睛红肿得像桃子,脸上泪痕交错,狼狈不堪,但眼神却异常清亮。
李护士记录完数据,目光温和地看向林晚:“林小姐,周先生需要休息了。他的情况……”她看了一眼周凛紧闭的双眼和依旧苍白的脸色,声音放得更轻,“需要绝对的静养,情绪也不能有太大波动。”
林晚的心瞬间揪紧,一股强烈的自责涌上心头。是她刚才的崩溃,差点害了他!她立刻点头,声音嘶哑却无比顺从:“我明白……我这就走……让他休息……”她慌乱地后退一步,目光不舍地扫过周凛和他手心那支药膏管。
“不过,”李护士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安抚,“你带来的东西,对他似乎……很重要。”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掠过那支药膏管,又扫了一眼小柜子上那张露出柱子草图的硬卡纸。
林晚的心猛地一颤,一股酸涩的暖流涌上。她用力点头,哽咽着:“我……我知道……我明天……再……”
“明天情况稳定的话,探视时间可以再来。”李护士温和地打断她,给出了一个承诺。
林晚感激地看了护士一眼,又深深地看了一眼病床上似乎陷入沉睡的周凛。他手心里那一点白色,在惨白的病房里,像一个小小的、倔强的光点。她没有再说话,只是对着护士微微鞠了一躬,然后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快步离开了病房。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那浓烈的消毒水味和仪器的冰冷声音。
林晚靠在冰冷的走廊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仿佛刚刚从深水中挣扎上岸。医院特有的冰冷气息包裹着她,让她发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了一些。刚才病房里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幕——周凛的剧痛,他的虚弱,他勉强勾住药膏管的颤抖手指,还有自己那不顾一切的强行“支撑”——像过电影般在脑中回放,带来一阵阵迟来的、强烈的后怕和心悸。
她抬起自己的右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手背冰凉的触感和那药膏管硬质的轮廓,以及……自己强行施加力量时留下的、微微发麻的感觉。她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手指。
支撑。
她强行支撑了他。
而他,在剧痛中,接住了那点支撑。
一种极其复杂、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她扶着墙壁,慢慢站直身体。双腿还有些发软,但比来时似乎多了一点力气。她深吸一口冰冷的、混杂着消毒水的空气,朝着电梯走去。
走出医院大门,外面已是阳光灿烂的正午。刺目的光线让她眯起了眼。城市的喧嚣扑面而来,车水马龙,人声鼎沸,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这强烈的反差让她有瞬间的恍惚。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胸前的背包。里面,那张画着柱子雏形的图纸安静地躺着。指尖隔着帆布,仿佛能感受到铅笔线条的粗糙凸起。
医院里那一幕带来的巨大冲击和疲惫感,被外面世界的喧嚣和阳光暂时冲淡了一些。但胸腔里那股沉甸甸的东西——关于周凛的剧痛,关于那支被勾住的药膏,关于自己强行施加的“支撑”——却并未消失,反而沉淀下来,变成了一种更深的、带着温度的重量。
她没有立刻回工作室。脚步像是有了自己的意识,带着她穿过马路,走进了医院对面街心花园旁的一家小型便利店。冰冷的空调风瞬间包裹了她。
她在货架间穿行,目光扫过花花绿绿的包装。最终,她停在了冷藏柜前。透明的柜门里,整齐排列着各种盒装牛奶。她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玻璃门,然后拉开。没有犹豫,她拿起了一盒纯白色的、没有任何添加的鲜牛奶。纸盒冰凉坚硬。
付完钱,她拿着那盒牛奶,走出了便利店。正午的阳光晒得柏油路面发烫。她走到街心花园一个树荫下的长椅上坐下。
长椅是金属的,被太阳晒得微微发烫。她拧开牛奶盒的盖子,仰头喝了一大口。冰凉的、带着淡淡奶腥味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舒适。她小口小口地喝着,冰凉的牛奶顺着食道滑下,似乎也稍稍安抚了胸腔里翻腾的情绪。
她看着街对面那栋巨大的白色医院建筑,目光落在周凛病房所在的那扇窗户上。窗户紧闭着,反着光,什么也看不清。但她仿佛能看到里面惨白的灯光,听到仪器单调的“嘀嘀”声,感受到那浓重的消毒水气味。还有……病床上那个苍白脆弱的身影,和他手心那一点倔强的白色。
她喝光了最后一口牛奶,捏扁了空纸盒。冰凉的触感残留在指尖。
支撑。
柱子是支撑。
药膏是支撑。
她强行压下去的手……也是一种支撑。
但病房里那几根冰冷的、沉默的柱子,那仪器屏幕上跳动的绿色波形,那连接着周凛身体的管子……它们构成了一个庞大、精密、冰冷、不容置疑的支撑系统。它们支撑着他的生命,却也像无形的牢笼,将他困在那张惨白的病床上。
她带去的图纸呢?那几根铅笔勾勒的柱子呢?她带来的药膏呢?她强行施加的“支撑”呢?
它们如此渺小,如此脆弱,在那些冰冷的仪器面前,如同螳臂当车。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再次袭来,混合着牛奶带来的冰凉,沉甸甸地坠在胃里。她低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这双手,能画出线条,能强行压住另一只颤抖的手,却无法撼动那庞大的、冰冷的医疗现实。
她靠在长椅冰凉的金属靠背上,闭上眼。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她紧闭的眼睑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医院的景象和周凛痛苦的脸在黑暗中交替闪现。
不行。
不能只是这样。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微弱火星,在她疲惫而混乱的脑海中闪现。
支撑……不仅仅是物理的。不仅仅是冰冷的仪器和药物。
支撑……还应该是什么?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再次投向街对面那栋白色巨楼。视线穿透冰冷的墙壁,仿佛落在那间病房里,落在周凛灰翳的眼眸深处。
他需要的,仅仅是仪器维持的心跳,药物控制的痛苦吗?
他看到那张柱子草图时,眼中那微弱的光芒,是什么?
他耗尽力气,仅仅是为了勾住一支药膏管吗?
林晚的心跳骤然加速。她想起了那张泛黄的旧图纸。“爸爸和林晚的家”。两根柱子,撑起一个小小的、方方的房子。屋顶上画着代表瓦片的波浪线。那是一个孩子心中最朴素的“支撑”概念——物理的支撑,更是情感的庇护所。
一个模糊的、带着温度的意象,如同被阳光晒暖的水汽,开始在她脑海中升腾、凝聚。
支撑……还应该是一个空间。
一个能让人……哪怕在剧痛中,在冰冷的仪器包围下,也能……喘息?也能……看到光?也能……感受到一丝……“家”的意味?
这个念头让她浑身一震!她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膝盖上揉皱的牛奶空盒。
物理的柱子撑起结构。
情感的……或者精神的……“柱子”,撑起什么?
她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不再是之前的茫然或痛楚,而是一种近乎偏执的探索光芒。她迅速拉开背包的拉链,动作有些急切。她拿出那张夹着柱子草图的硬卡纸,又从背包侧袋里摸出一支随身携带的、削得尖尖的HB铅笔。
她将硬卡纸放在长椅空着的一侧,翻开,露出里面那张画着几根柱子雏形的A4纸。
铅笔尖悬停在柱子轮廓的上方。
她的视线,穿透了纸面,穿透了医院的墙壁,牢牢锁定在周凛病房惨白的天花板上。
那冰冷、单调、刺目的天花板!那盏散发着惨白光芒的日光灯管!
那就是他每天睁眼看到的世界!一片毫无生机的、令人绝望的白色囚笼!
一股强烈的冲动攫住了她!她要打破它!哪怕只是在纸上!哪怕只是为他构想!
铅笔尖带着一种近乎宣泄的力量,猛地落下!不再是之前那种沉静细致的肌理勾勒,而是快速、有力、带着决绝的线条!
线条不再局限于柱子本身,而是向上延伸!如同挣脱束缚的藤蔓,带着一种野蛮的生命力,向上!再向上!狠狠地撞向纸面上方那片代表病房天花板的空白!
铅笔在纸上快速移动,发出急促的“沙沙”声。林晚的眼神亮得惊人,所有的疲惫和无力感似乎都被这股突如其来的、灼热的创作冲动焚烧殆尽!她忘记了身处闹市街头的长椅,忘记了周围的行人,忘记了正午的酷热,她的世界里只剩下这张纸,这支笔,和脑海中那个无比清晰、亟待破土而出的意象!
线条开始勾勒出不再是冰冷的平面。它们在柱子顶部汇聚、交错、生长!不再是简单的几何块面柱头,而是开始形成一种……结构?一种向上张开的、如同伞骨般的……骨架?线条狂野而粗放,带着一种未加修饰的原始力量感,迅速地向上铺展,覆盖向那片“天花板”的区域!
林晚画得飞快,额角再次渗出汗珠,顺着鬓角滑落也浑然不觉。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在与无形的阻力搏斗。铅笔在纸上划过的轨迹,不再是理性的设计,而是一种情感的喷发,一种无声的呐喊!
她要用线条,在纸上为他撑开一片不一样的天空!
一片……有光的天空!
笔下的结构越来越清晰。那向上张开的骨架,并非实体,而是由无数细密交织的、如同光线轨迹般的线条构成!它们从几根粗犷的柱子顶端辐射开去,在“天花板”的高度上,形成了一片巨大而稀疏的、由光线构成的……网?或者说……一片光的帷幕?
林晚的笔触开始变化。她换用笔尖更细的侧锋,在那些代表光线的线条之间,极其快速地、用极轻的笔触扫过。不是涂黑,而是留下大片大片的、飞白般的留痕。这些留痕在粗犷的光线骨架之间,形成了奇妙的、流动的、仿佛能透过去看到更高远天空的……空隙!
她在用铅笔的灰色,模拟光!模拟穿透!模拟……囚笼之上的无限可能!
这片由光线骨架和飞白空隙构成的“顶棚”,不再是封闭的、压抑的天花板,而变成了一片巨大的、向上敞开的……光的漏斗?或者……一片悬浮的、由纯粹光线编织的……庇护之幕?
它覆盖在柱子上方,笼罩着柱子撑起的下方空间。没有实体屋顶的封闭感,却提供了一种精神上的遮蔽和……向上的指引!
当最后一笔飞白扫过,林晚猛地停笔!铅笔尖因为用力过度,“啪”地一声折断!
她急促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汗水顺着额发滴落在图纸边缘,洇开一小片深色。她死死地盯着纸面,仿佛被自己刚刚画出的东西震慑住了!
纸上。
那几根粗犷坚实的柱子依旧矗立。
而在它们上方,一片由狂野光线构成的、巨大的、向上敞开的“光之顶幕”赫然出现!它不再是病房冰冷的天花板,而是一片流动的、充满呼吸感的、仿佛能吸纳天光与星辉的……虚空之顶!粗犷的光线骨架与细腻的飞白留痕交织,形成一种震撼的视觉张力——坚固的支撑与轻盈的释放,大地的力量与天空的召唤,被奇异地统一在这片由铅笔灰构成的“光幕”之下!
柱子撑起的空间,不再是冰冷的立方体。在这片“光之顶幕”的笼罩下,它似乎拥有了呼吸,拥有了温度,拥有了……一种庇护所般的灵魂!
林晚的心跳如擂鼓般撞击着胸腔!一种巨大的、近乎战栗的激动席卷了她!她看着这张在街边长椅上、在混乱情绪中、被一股无法抑制的冲动驱使下完成的草图,手指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这……这就是她模糊感觉到的“支撑”的另一层意义!
不仅仅是承载重量的结构,更是……承载希望和呼吸的容器!
是物理的脊梁,更是精神的穹顶!
她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去!想要深化它!想要让它从纸上站起来!
林晚猛地将图纸塞回硬卡纸夹好,连同那截断掉的铅笔头一起塞进背包,拉上拉链。她站起身,动作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踉跄。她最后看了一眼街对面医院那扇紧闭的窗户,目光灼热而坚定。
然后,她转过身,不再犹豫,迈开大步,朝着工作室的方向,逆着正午喧嚣的人流,快步走去。脚步不再虚浮,反而带着一种被新想法点燃的、急切的力量。背包拍打着她的后背,里面那张刚刚诞生的草图,像一团燃烧的火种,烫着她的脊梁。
她必须立刻回去!
在灰烬之上,在柱子之间,撑起那片光!
林晚几乎是跑着冲上那截露天铁楼梯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激起急促而空洞的回响,像她胸腔里那颗擂鼓般狂跳的心脏。钥匙插进锁孔时,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金属摩擦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她猛地推开工作室沉重的铁门,一股熟悉的、混杂着淡淡焦糊、灰尘和油墨的复杂气息扑面而来。
正午的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玻璃窗,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明亮得有些刺眼的光斑。那盆焚烧图纸的铁盆依旧放在角落,如同一个沉默的黑色句号。工作台上,昨夜留下的咖啡渍和橡皮屑清晰可见,旁边是那张泛黄的旧图纸,以及她出门前小心放置的、夹着柱子雏形的硬卡纸。
她反手重重关上铁门,“哐当”一声巨响在空旷的工作室里回荡,震得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落下。巨大的声响仿佛是她内心汹涌情绪的宣泄,也像一种与外部世界暂时隔绝的宣告。
她几步冲到工作台前,甚至来不及放下背包,就急切地将那张硬卡纸抽了出来。动作幅度太大,背包带子滑落肩头,“咚”地一声砸在地板上,她也毫不在意。她的手指因为奔跑和激动而有些发烫,微微颤抖着翻开硬卡纸。
那张在街边长椅上、被一股近乎蛮横的冲动驱使下完成的草图,再次暴露在工作室的光线下。
粗犷坚实的柱子依旧矗立。
而在它们上方,那片由狂野光线骨架和细腻飞白留痕构成的“光之顶幕”,以一种近乎蛮横的生命力,撞入眼帘!
在正午强烈而直接的阳光下,在工作室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环境里,这张草图的冲击力比在街心花园时更加强烈十倍!它不再是模糊的意象,而是一个清晰无比的、亟待实现的命令!
林晚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她一把将硬卡纸推到一边,动作近乎粗暴。然后,她猛地拉开工作台下方一个巨大的抽屉——里面堆满了各种规格的绘图纸。她看也不看,直接抽出一张最大的、雪白的、重磅的A1绘图纸!纸张沉重而挺括,带着油墨的清香,被她“哗啦”一声用力铺展在冰冷宽阔的工作台面上!白色的纸面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眼的光,像一片等待征服的雪原。
她没有选择惯用的平板电脑和数位笔。那些冰冷的屏幕和精确的矢量线条,无法承载此刻在她血管里奔腾的、近乎原始的创作欲望。她的手,几乎是带着一种本能的渴望,伸向了笔筒里那支最粗的、木质笔杆的——6B铅笔!
铅笔粗黑的笔芯被削得如同匕首般锐利。当粗粝的木质笔杆被她滚烫的、带着薄汗的手心紧紧攥住时,一种久违的、带着力量感的踏实感瞬间从指尖传遍全身!仿佛握住的不是笔,而是一把能劈开混沌的斧凿!
她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锐利,死死锁定在铺开的白纸中央。脑海中,街心花园长椅上那模糊却灼热的意象——冰冷的病房天花板,周凛剧痛紧闭的双眼,仪器单调的“嘀嘀”声,那盏刺目的日光灯管,以及自己心中那声无声的呐喊——瞬间清晰、凝聚、燃烧到了沸点!
“轰——!”
6B铅笔的粗黑笔芯,带着一股摧枯拉朽般的力量,重重地、狠狠地砸落在雪白的纸面上!不是落下,是砸!是劈砍!是宣泄!
“沙——!”
一声巨大而刺耳的摩擦声骤然响起!粗粝的铅笔芯与重磅绘图纸剧烈摩擦,瞬间在纸面上犁开一道深黑、粗犷、边缘带着毛刺的、如同大地裂痕般的竖线!纸面甚至被这巨大的力量压得微微凹陷下去!
林晚的手臂肌肉瞬间绷紧!她不再像昨夜画柱子时那般沉静细致,而是化身为一头发狂的猛兽!手腕带动着整个身体的力量,6B铅笔如同她的利爪,在纸面上疯狂地、不计后果地挥动、劈砍、拖曳!
“唰!唰!唰!”
巨大的、深黑的、带着狂野力量的线条,如同黑色的闪电,一道接一道,狠狠劈落在雪白的纸面上!它们不再是街边长椅上那略显单薄的柱子轮廓,而是被放大了数倍、灌注了火山岩浆般原始力量的巨柱雏形!线条深陷纸中,边缘飞溅出细小的石墨粉末,在阳光下形成微小的黑色尘埃。笔触带着强烈的顿挫感和方向性,每一次落笔都伴随着她沉重的呼吸和肩胛骨用力的牵拉,仿佛在将灵魂深处的重量和愤怒,通过笔杆,狠狠砸进这张纸里!
汗水瞬间从她的额角、鬓边涌出,沿着紧绷的颌线滑落,滴在图纸边缘,迅速被粗糙的纸面吸收,留下深色的斑点。她毫不在意,甚至没有抬手去擦。她的眼神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疯狂,瞳孔里只有笔下那正在疯狂生长的、深黑粗粝的线条丛林!
很快,四根巨大、深黑、形态粗犷甚至带着点扭曲力量的柱子轮廓,如同从地狱熔岩中拔地而起的巨兽脊梁,带着沉重的压迫感和野蛮的生命力,狠狠钉在了A1图纸的四个关键节点上!它们不再是优雅的几何体,而是充满了原始张力的、仿佛能承载山岳重量的图腾!
画完最后一根柱子的深黑轮廓,林晚猛地停下笔,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手臂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6B铅笔粗黑的笔芯前端已经磨平,甚至崩掉了一小块。她看也不看,随手将这支“阵亡”的铅笔扔开,又从笔筒里精准地抓出一支同样粗壮的——炭笔!
炭条粗糙的表面摩擦着指腹。她没有丝毫停顿,目光瞬间从柱子的根基,闪电般上移,投向柱子顶端那片巨大的、代表病房天花板的空白区域!
就是这里!
打破它!撕碎它!
炭笔的黑色比6B铅笔更深沉、更浓郁,带着一种烟熏火燎般的颗粒感。林晚的笔尖,带着一种近乎复仇般的决绝,再次狠狠戳向纸面!
“嗤啦——!”
炭笔划过纸面,发出更加粗粝刺耳的声响!深黑、粗壮、带着强烈方向性的线条,不再是垂直向下,而是如同挣脱束缚的狂龙,带着决绝的、向上的冲势,从四根巨柱的顶端,猛地向图纸上方那片空白区域扑杀而去!
线条不再追求柱身的粗犷力量感,而是变得迅疾、锐利、充满动势!它们疯狂地向上辐射、延伸、交错!不再是规则的几何骨架,而是如同无数道挣脱地心引力的、狂野不羁的黑色闪电!每一道线条都带着撕裂空气般的破空感,狠狠地撞击、切割着那片代表冰冷天花板的“虚空”!
“唰!唰!唰!唰!”
炭笔在纸面上疯狂地舞动、拖曳!深黑的线条在柱顶上方疯狂地交织、缠绕、叠加!林晚的手腕高速运动,带动着整个身体微微晃动,额前散落的碎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眼神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她不是在画,是在战斗!是在用炭笔的黑色,向那片象征囚禁和绝望的白色天花板,发起一场无声而惨烈的冲锋!
很快,一片由无数道狂野、锐利、深黑线条构成的、巨大而密集的“光之森林”在柱顶上方野蛮生长出来!它像一片倒悬的、由纯粹能量构成的荆棘丛林,又像一片被瞬间凝固的、狂暴的黑色雷暴云!线条的末端带着强烈的飞白和顿挫,如同能量爆发的余烬,将那片白色的“天花板”区域彻底搅碎、撕裂、覆盖!
这深黑的“光之森林”本身,就是一片巨大而压抑的顶盖。然而,林晚的笔并没有停!她换用了炭笔的侧锋,甚至直接用手捏着炭条,用更宽更粗的笔触,在那片密集狂野的黑色线条森林之中,狠狠地、用尽全身力气——刮擦!
“嚓!嚓!嚓!”
炭粉被刮开,露出下面雪白的纸面!不是规则的形状,而是带着巨大力量感、方向感和破坏性的留白!这些留白如同被暴力撕裂的口子,又像在黑色雷暴云中强行劈开的、通往更高维度的裂痕!它们大小不一,形态各异,边缘带着炭笔刮擦留下的、毛糙而充满力量的痕迹。它们不规则地散布在深黑的“光之森林”之中,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和视觉冲击!
当最后一处留白被狠狠刮擦出来,林晚猛地将手中那截已经短得无法握持的炭条狠狠砸在图纸上!炭条碎裂,黑色的粉末溅开一小片。
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身体重重靠在冰冷的金属文件柜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汗水如同小溪般从她的额头、脸颊、脖颈疯狂流淌,浸透了深灰色的卫衣领口和前襟。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喘息都带着灼痛。手臂酸痛得几乎抬不起来,手指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痉挛,沾满了漆黑的炭粉和石墨碎屑。
她抬起颤抖的手,用同样沾满黑灰的手背,用力抹去糊住眼睛的汗水和泪水混合的液体,视线重新聚焦在眼前这张巨大的A1图纸上。
图纸中央,四根深黑粗犷、如同洪荒巨兽脊梁般的柱子,带着沉默而恐怖的力量感,深深扎入纸面。
而在它们上方,一片由狂野锐利的深黑线条构成的、巨大而压抑的“光之森林”顶盖,如同倒悬的黑色山脉,沉重地覆盖下来。
然而,在这片深黑的、象征能量与束缚的森林之中,无数道被暴力刮擦出的、雪白而锋利的留白裂痕,如同刺破黑暗的闪电,如同撕裂囚笼的利爪,带着决绝的力量,向上!向上!指向那片未被定义的、更高的虚空!
深黑的柱子是支撑,是大地。
深黑的“森林”是压抑,是现实的重负。
而那一道道刺眼的、不规则的白色裂痕,是挣扎!是反抗!是穿透一切重压、指向光明的——希望之矛!
整个画面充满了爆炸性的张力和一种近乎悲壮的史诗感!粗犷、狂野、原始、充满破坏性的力量感扑面而来!它不再是街边长椅上那个略显单薄的构想,而是被放大了无数倍、灌注了她所有痛苦、愤怒、挣扎和决绝的——精神图腾!
林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撞击着,血液在耳膜里轰鸣!她被自己创造出来的景象彻底震撼了!一股巨大的、混杂着虚脱、狂喜和某种近乎恐惧的激动洪流,瞬间将她淹没!她靠着文件柜,身体不受控制地滑坐下去,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背靠着同样冰冷的柜体。
她大口喘息着,目光却无法从那幅巨大的草图上移开分毫。汗水顺着下巴滴落,在布满炭粉的地板上砸出小小的深色印记。工作室里一片狼藉,飘散着石墨和炭粉的微粒,在斜射进来的阳光中飞舞。
就在这时,一阵沉闷的震动声打破了死寂。是她扔在地上的背包里发出的。
林晚涣散的瞳孔猛地聚焦。她挣扎着撑起身体,几乎是爬过去,拉开背包拉链,翻出手机。
屏幕亮着。
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李护士】
林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指尖因为沾满黑灰和汗水而有些打滑,她颤抖着点开信息。
【林小姐,周先生下午清醒时间稍长。精神尚可,但依旧无法言语。看到你留下的图纸(柱子那张),注视了很久。他想看看……你带走的……那张?】
信息不长,却像一道强光,瞬间刺穿了林晚被巨大创作激情和疲惫包裹的混沌意识!
周凛……看到了那张最初的柱子草图?
他……他想看?想看这张……她刚刚在狂乱中完成的、深黑狂野的“光之柱廊”?!
一股巨大的电流瞬间窜遍林晚的全身!刚刚平息下去的热血再次奔涌!她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火焰,死死盯住工作台上那张巨大的、墨迹未干的A1草图!
深黑的巨柱。
狂野的黑色光之森林。
撕裂黑暗的白色裂痕。
这不再仅仅是她个人的宣泄和构想!
这是……给他的!是回应他灰翳眼眸中那点光芒的!是回应他耗尽力气勾住那支药膏的!是回应他收集她灰烬又送还她起点的!
他想要看!
现在!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巨大责任感和炽热表达欲的冲动,如同火山般在她胸中爆发!她不能等!不能等到明天!她必须立刻让他看到!看到这从灰烬和剧痛中生长出来的、指向光明的可能性!
林晚猛地从地板上弹起!身体的酸痛和疲惫仿佛瞬间被这股巨大的冲动焚烧殆尽!她冲到工作台前,双手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捧起那张巨大的A1草图!
图纸太大,太沉,墨迹和炭粉尚未完全干透,边缘沾满了她手上的黑灰。她顾不上这些!她像捧着圣物,又像捧着一块刚从熔炉中取出的、滚烫的矿石!
她环顾四周,目光急切地搜寻着。最终落在墙角一个废弃的大号画筒上。她冲过去,粗暴地拔掉筒盖,将里面几张发霉的旧画稿胡乱扯出来扔在地上。然后,她极其小心地、屏住呼吸,一点一点,将那张巨大的、墨迹淋漓的草图卷了起来。
图纸上粗粝的线条和刮擦出的白色裂痕在卷动时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当最后一点纸边被卷入筒中,林晚迅速盖上筒盖,用力旋紧!
她背上那个空了的背包,将沉重的画筒紧紧抱在胸前。画筒冰冷坚硬的外壳硌着她的手臂,里面那张滚烫的图纸却仿佛透过筒壁,散发着灼人的热量。
她甚至来不及洗一把脸,顾不上满身的汗水和黑灰,像一阵裹挟着炭粉和决心的小旋风,猛地拉开工作室沉重的铁门,再次冲了出去!
“哐当!”铁门在她身后重重关上,震落最后几缕灰尘。
下午的阳光依旧炽烈,城市在蒸腾的热气中扭曲晃动。林晚抱着沉重的画筒,逆着人流,朝着那栋巨大的白色医院,朝着那个被仪器包围的病房,朝着那个刚刚从生死线上挣扎回来、灰翳眼眸中藏着一点星光的人,狂奔而去!
她的脚步踏在滚烫的柏油路上,每一步都带着风。怀里的画筒像一颗即将引爆的、充满光与暗能量的炸弹。她要去炸开那片惨白的天花板!用这张从灵魂深处喷薄而出的图纸!
医院冰冷的气息再次包裹了她。她无视周围惊诧的目光,抱着画筒,像抱着冲锋的武器,一路狂奔穿过嘈杂的大厅,冲进电梯,按下那个熟悉的楼层按钮。电梯上升时,她死死抱着画筒,急促的喘息喷在冰凉的筒壁上,形成一小片白雾。
“叮——”
电梯门打开。惨白的走廊,消毒水的气味。林晚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抱着沉重的画筒,几乎是撞开了周凛病房的门!
“砰!”
门板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病房内,李护士正俯身调整着输液管,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惊得猛地直起身,愕然看向门口。
惨白的灯光下,林晚站在那里。头发凌乱,脸上汗水混合着黑色的炭粉和石墨灰,糊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深灰色的卫衣前襟被汗水浸透,沾满了黑灰,袖口和手更是漆黑一片。她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大幅度起伏,眼神却亮得如同淬了火的刀锋,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近乎凶狠的决绝!
她的怀里,紧紧抱着一个巨大的、深色的画筒。
病床上,周凛似乎也被这巨大的动静惊动。他极其艰难地、缓慢地掀开了沉重的眼帘。灰翳的眼眸因为虚弱而显得涣散,带着一丝被打扰的不适和茫然。但当他的视线,费力地穿过病房刺目的光线,落在门口那个满身狼藉、抱着巨大画筒、如同刚从矿坑里爬出来的身影时——
那灰翳的瞳孔深处,那点微弱却始终未曾熄灭的星辰光芒,骤然间——剧烈地、不可思议地、如同超新星爆发般——亮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