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风刮过五年来未曾修缮的低矮院墙,卷起墙根角落堆积的陈年落叶和沙尘,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打着卷儿,簌簌作响。初冬午后的空气干冷,吸一口气,仿佛有细碎的冰渣子钻进肺里。

小操场上人声鼎沸。“抓坏人!”、“别跑!”、“这边这边!”,七八个年纪稍大的孩子在粗糙开裂的水泥地上尖叫追逐,脏兮兮的小脸上挂着汗水和兴奋的红晕,全然不顾刮骨的冷风。几个更小的孩子蹲在墙角,笨拙地用煤渣在发黄的墙上画着歪扭的太阳和方盒子房子,手指冻得跟胡萝卜似的。

唯独院子东侧,靠近围墙根那棵歪脖子老枣树的斑驳光影里,是一个凝固的异类。

徐龙五岁了。

他独自坐在一截露出地面的、粗糙冰凉的老树根上。枣树虬曲的枝干像扭曲的爪子伸向天空,枯败的树叶早就落尽,只剩下深褐色的、干硬如铁的尖刺,张牙舞爪地指着下方唯一的身影。

他身上套着福利院发的统一制式棉袄——臃肿,藏蓝色,袖口和领口磨损得发白,不知经了多少孩子的手,带着一股混杂的陈旧气味。棉袄把他裹得像个圆球,只露出一颗小小、却已初显棱角的脑袋。头发是墨黑的,剃得很短,青色的头皮隐隐可见。

没有同伴靠近他。嬉闹喧嚣的声浪仿佛一堵无形的墙,被老枣树枝桠扭曲的影子割断在他坐着的这片方寸之地外。

“看!哑巴龙又在那儿发呆了!”

墙角画画的鼻涕虫小胖妞抬起头,指着徐龙的方向,奶声奶气地喊了一句,沾着煤灰的手在脸上一抹,蹭出一道滑稽的黑印。

“嘘!别理他!晦气!”旁边一个精瘦的小男孩飞快地拽了小胖妞一下,像躲避脏东西,嫌弃地压低声音,“我奶奶说,他那双眼睛……黑漆漆的不像好人!看得人发毛!离远点!”

两个孩子的声音不大,但在空旷的墙角特别清晰。徐龙似乎没听见,连头都没偏一下。

他小小的身体僵直地挺着,双臂抱着膝盖,紧紧缩在臃肿的棉袄里。姿势别扭得像个强行摆出保护姿态的木头雕塑。他的视线,根本没有聚焦在脚下的枯叶或面前的枣树皮上,也没有追逐空中的尘灰。那目光,穿透了所有有形的障碍,直勾勾地投向身前一片虚无的空地。

空地上有什么?

在护工李嫂眼里,只有扫成一堆还没来得及清理走的湿冷落叶和几颗小石子。她抱着晒好的床单匆匆穿过院子,瞥到枣树下那个熟悉的凝固小身影时,习惯性地叹了口气,嘴里无声地咕哝了几句“怪胎”、“缺魂儿”之类的话,摇摇头加快了脚步。

但在徐龙那双澄澈得有些过分的黑色瞳孔深处,那片虚无却并非真正的虚无。

一片极其模糊、如同隔了厚厚毛玻璃的景象,顽固地盘踞在他意识的核心。一座庞大、沉默、带着古老木质纹理气息的虚影——典藏阁。它像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灰暗光影拼凑的积木块,悬浮在混沌意识的背景中。虽然比五年前那一次系统强制激活时清晰了一丝丝(至少能模糊地感知到它是一组结构!),但依然被浓重的灰色雾气包裹着,只能勉强辨识出轮廓:无数纵横交错的黑色线条勾勒出书架的粗犷构架,顶端那块匾额“典藏阁”三个字,只是几团极其模糊的暗淡金色光晕,比最远的星点还模糊。

而此刻,吸引了他全部注意力的,是那片混沌书架虚影最底层靠外侧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几片更活跃、更混乱的“光斑”在扭曲、挣扎。它们不像书架本体那样沉凝,更像是不稳定的电流脉冲。脉冲核心,极其不连贯地,偶尔会闪过一点极其微弱、一闪即逝的图像残影——

有时是一个极其模糊的人形轮廓线条!

有时是一团意义不明的、类似肌肉纤维束的黑色光影,像扭曲缠绕的蚯蚓!

有时甚至会出现几个笔画歪斜、结构断裂、瞬间扭曲得面目全非的方块字虚影!似乎是“肩”?“骨”?“气”?残破得根本无法辨识含义!

这些碎片化的光影残片混杂着毫无规律可言的数据流乱码(徐龙无法理解,只觉得是无数细碎的尖叫嘶鸣在他脑神经上刮过),疯狂地在书架最底层那一小片区域闪烁、跳动、挣扎着想要呈现,却又一次次被灰色的混沌之雾粗暴地冲散、吞噬,只留下转瞬即逝的残痕。

徐龙的身体保持着僵硬的姿势。风吹动他额前细碎的短发,吹起他臃肿棉袄的后襟,扑打着身下的树根。他却像扎根在树根上的另一块石头,连睫毛都很少眨动,只有那双深邃黑眸的焦点,始终顽固地锁定在身前那片毫无意义的虚空,仿佛要将那混乱的意识幻象用目光从虚无中抠出来!

他的大脑像一个处理着过载信息的濒死机器,发出无声的哀鸣。高度集中凝视那片混乱残影的结果是剧烈的精神消耗——太阳穴开始突突地跳动,带着针刺般的细微疼痛。后颈的肌肉也下意识地绷紧、僵硬。握着膝盖的手指尖,在宽大袖管里微微地、难以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不是不想动。是动不了。

或者说,是身体的本能“抗拒”着大脑那混乱不堪的指令!那些扭曲线条和断裂的文字组合在一起,在他意识深处形成的唯一反馈是:站!像它那样!

一个冰冷、不容置疑的指令符号!

“呃……”

极其细微、短促的、几乎不是声音的气音从徐龙绷紧的喉头挤出。像是一具卡壳机器强行转动齿轮的摩擦。这是他极少发出的声音之一。

他的小脸开始泛起一种不正常的苍白,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在冷风中迅速冰凉下来的冷汗。精神高度紧绷所带来的压力正抽空他本就不多的力气。那双黑色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虚空,但瞳孔深处,那混乱的书架残影似乎更模糊了。不是消失,而是被一种更强烈的、源于生理本能的疲惫感所覆盖。

他感到一阵强烈的恶心和眩晕,不行了。撑不住了。

几乎是凭着最后的生物本能,徐龙死死绷紧的身体猛地一个松懈!像断了线的木偶,他整个人向前一个趔趄,险些从冰凉的树根上栽下去!

意识仿佛从冰冷的深水挣扎着浮上水面,骤然脱离那一片混沌的精神泥沼。剧烈的、真实的眩晕感瞬间攫住了他!胸口憋闷得发慌!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熟悉的福利院景物剧烈晃动、旋转着!灰墙、水泥地、枯树、远处跑动的人影……都在摇晃!

他狼狈地用双手撑在冰冷粗糙的树根表面,稳住身体。指尖传来的刺痛感和冰凉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点点。他急促地、大口喘着粗气,呼出的白汽在冷空气中一团团散开。喉咙里干涩发痒,像被粗糙的砂纸磨过。

胃里一阵翻搅,一股酸水涌到嗓子眼。

徐龙猛地低头干呕了一下,没能呕出东西,只是激出了更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不是因为痛苦或悲伤,纯粹是生理的强烈反应。他用粗糙的棉袄袖子胡乱蹭掉眼角溢出的湿意,胸口剧烈起伏着。

失败了。

又一次。

他颓然地、脱力地坐回到树根上,脊背微微佝偻下去,刚才那不合年龄的僵硬姿势荡然无存,只剩下巨大的、真实的疲惫感。小手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轻轻颤抖着。后背的棉袄早已被冰冷的汗水濡湿,贴在皮肤上,凉得刺骨,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

他下意识地低下头,不再去追逐那片混乱的虚空幻影,目光茫然无焦点地落在脚边一小片被寒风扫得干干净净、只余冰冷泥土的空地上。

一阵更猛烈的寒风卷过院子,带来远处孩子们一阵尖锐的嬉笑声,几个孩子追逐着撞翻了墙角盛煤灰的小铁桶,黑色粉末撒了一地。

角落里传来小胖妞气急败坏的哭喊,和另一个孩子的哄笑声。

徐龙小小的身体在风里微微瑟缩了一下,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突然撞入耳膜的、属于“正常”同龄人的喧闹,像锥子一样刺向他此刻被疲惫和虚无感占据的、异样沉寂的世界。他用力吸了吸鼻子,冰冷的空气扎得鼻腔深处生疼。

他下意识地抬起右手。

那只手小小的,手背指关节处冻得有些泛红,还沾着刚才擦汗时蹭到的泥土灰尘。他没有去看别处,目光落在自己那脏兮兮的手上。

然后,他的五指缓缓收拢,紧紧地攥成了一个小小的拳头。

指关节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

指腹的粗糙触感清晰传来。

这真实的触感,带着尘土、寒冷和指掌皮肤本身的粗糙质感,像一道微弱却确实的锚点,将他从那片被精神高度消耗带来的眩晕恶心中短暂地拉了回来。

他依旧缩在树根上,像一只被世界遗弃在角落的小兽。但刚才那试图“站桩”失败后的剧烈不适,在真实肉体的触感刺激下,正极其缓慢地平复。

福利院二层那排简陋的红砖房,尽头的窗框斑驳掉漆。一个细瘦但骨架粗大的身影正透过这扇糊着半张旧报纸、边缘卷翘的窗户缝隙,静静地看着老枣树下发生的一切。

张德山。

没有烟,没有茶。他就那么无声无息地站着。冬日午后的光微弱发灰,穿过布满陈年污渍的玻璃,在他灰旧的夹袄上投下模糊的光影轮廓,将他脸上的皱纹切割得更加深邃。

他的目光像凝固的空气,越过整个喧闹又荒凉的小院,准确地落在那棵歪脖子老枣树下,那个小小的、臃肿的、此刻正深深低着头攥着拳头的蓝色身影上。

风穿过窗缝的细小嘶鸣似乎清晰了些。

张德山的视线仿佛穿透了空间和物质,聚焦在徐龙紧握成拳的右手上。那细小的、因用力而泛白的骨节,隔得那么远,落在他的眼中却异常清晰。

窗框的阴影落在他半边脸上,另一半则被窗外弥漫的灰白光线映照得更显沧桑。他那双一直浑浊不清的眼珠,在最深沉的底部,一丝精光极其缓慢、极其细微地凝聚了一瞬,快如电光石火。

随即,那点微亮就像从未出现过一样,悄然散去。

浑浊依旧。

他缓缓收回目光,没有再看院子里任何地方。瘦长的手指习惯性地伸出,在那糊着报纸的窗玻璃上几道深深的旧划痕处,极其缓慢地、反复摩挲了几下。

冰冷的玻璃触感透过指尖传来。

许久,他才收回手,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转身,老旧的地板在他布鞋下发出轻微却极有重量的“吱呀”一声,像一声无人听闻的长叹,消失在光线幽暗的走廊深处。

老枣树下。

徐龙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低着头,蜷缩着,攥着拳。掌心里的土尘和皮肤摩擦的质感越来越清晰。这真实到粗粝的触感,似乎将刚才那场精神世界的混乱风暴撕开了一条口子,强行灌入一丝冰冷的现实风。他那双低垂的黑眸深处,那片混沌的书架和挣扎的光影残影并未完全散去,如同被搅浑的水底沉淀的泥沙,缓缓下沉,但依旧存在。

只是……不再那么歇斯底里。

风更大了一些。卷起地上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他坐着的那截冰冷粗糙的树根。

他无意识地动了动脚尖,蹭着脚下冰冷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