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刮在冻得铁硬的树皮上,刮在裸露的脖颈后侧,像锉刀在来回磨。后脑勺那点闷鼓般的痛似乎被寒意冻得麻痹了些,但每一次沉重的心跳,都像在颅骨内侧猛撞一下,震得眼前的光影晃上一晃。徐龙整个人死死贴在粗砺冰凉的老枣树主干上,双臂如同铁箍,深深勒进冰冷的树皮缝隙里。
他靠着大树根站稳的那点虚假平衡,全凭这死命的勒抱。双腿早就冻得没了知觉,像是两根硬邦邦插在泥地里的冰柱子。腰背那块区域,酸胀得如同塞满了湿透的棉絮,又被一股无形的力道往下一截截地强摁、坠沉!脊柱(命门到尾闾一线)深处更像是塞进了一根烧红的铁钎子!每一次维持那点可笑的挺直,每一次对抗那无孔不入、想把他脊骨压弯的寒冷和疲惫,都带来筋肉被强行撕裂般的胀痛!
汗水!早已不是渗出,是如同开了闸的溪水!从额角、太阳穴、后脖颈争先恐后地奔涌而出!浸透单薄破烂的棉毛衫,瞬间被深寒冻结!又在皮肤和冰冷的树干之间摩擦、滑动,带来一种粘腻冰凉的恶心触感!后背紧贴树皮的部分,粗糙的树皮棱角隔着薄衣狠狠顶压着僵硬的皮肉!磨蹭!每一次微弱的呼吸起伏都感觉皮肉被蹭掉一层!火辣辣地疼!
冻僵的双腿微微打着摆子。他试图挪动一下脚趾,感觉像是隔着厚厚一层冰层在移动脚掌下的几根木头!脚趾在破解放鞋冰冷湿透的内部空间蜷缩?拉伸?动作迟钝得如同生锈的机器。脚踝处传来一阵滞涩的、骨头与骨头之间强被润滑开的酸胀摩擦感!麻木的深处,无数冻得发硬的筋肉纤维如同被强行拉开的、失去弹性的绳索,拉扯着的痛楚像是千万根冰冷的钢针狠狠刺入,又从深层的骨头关节深处钻出来!膝盖(关节腔)更像是被无数冰渣子填满!每一次试图做一丝最微小的屈伸,都伴随着关节缝里被强行挤碾冰屑般的细碎剧痛!更深处骨头缝里积攒的那种钝重僵痛,更是如同烧红的烙铁按在了骨膜上!
不行!动不了!不能动!
剧烈的晕眩感夹杂着脏腑的翻江倒海再次涌上!喉咙口腥味直冲!他死死抠着树皮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过度而青筋暴起!整个身体再次失控地向前猛地一倾!额头重重抵在冰冷刺骨的树皮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噗通!
身体里最后一点支撑的力气仿佛被这一撞彻底撞散!双腿一软,沉重的身躯再也无法维持半分虚假的直立!如同被抽掉了脊梁的软泥!整个人沿着粗糙的树干,带着撕破皮肉的摩擦声,狼狈地滑落下去!重重地跌坐在树根盘结、冻得铁硬的冰冷冻土面上!
粗糙的树根尖锐的棱角狠狠硌在后腰和大腿根部!冰凉坚硬的触感和剧痛让他浑身一颤!一口冰冷的腥味被强行压下去!他缩在树根和冻土的夹角里,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格格作响。胸口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针刺肺般的痛楚,吐出的长长白气在寒风中迅速散开。
他蜷缩着,抱着膝盖,试图把自己团起来,抵御这无孔不入的寒冷和剧痛。目光茫然地扫过前方。雪粉飘落,覆盖着冰冷的泥土。不远处,几只瘦骨伶仃、翻拣着垃圾堆的野狗发出呜呜的低吠声。
刚才那个……那模糊站桩的影子呢?
意识深处那片被剧痛和寒冷搅和成的混乱泥沼中,那用意志强行留存的几个炭笔简图影子更加模糊了,几乎要消散在黑暗里。只剩下一种本能留下的沉坠感和僵硬感烙印在肌肉深处。
动不了……太冷了……
他下意识地抬起那只沾满污泥血痂、冻得青紫肿胀、甚至几处皮肤已经被冻得发白发亮、濒临破裂的手。
看着这只手,冻疮在关节处肿胀得像小馒头,麻、胀、痛痒交织,几乎无法屈伸。
鬼使神差地。
或者只是意识混乱中本能的驱动。
他那只冻得极其僵硬迟钝的手,竟模仿着脑海中那快要消失的、其中一个极其模糊的、如同揉捏什么圆柱体的动作姿势,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移向自己另一条腿的小腿肚子。
触手。
冰冷。
僵硬。
像是摸在冻得结实的生猪肉皮上!带着一种毫无弹性的坚硬感!
更清晰的是触感下传来的反馈——那层皮肉下面,裹着的仿佛不是柔软的肌肉,而是一坨冻得死硬、被冰冻包裹的肉块!冰冷!沉重!挤压上去,毫无下陷的空间!只有皮肉被强行按压的麻木感和一种深层的、如同冻透的木头被巨力强行扳动时内部发出的那种即将碎裂的滞涩感!
更深的痛苦被这触碰唤醒!腿肚子深处,那些被冻僵发硬的肌束纤维似乎受到外力刺激,猛地一阵剧烈地痉挛!如同无数根冻死的铁钩被狠狠扭扯抽动!
“呃啊——!”一声短促到几乎无声的抽气!徐龙猛地蜷缩身体!那只冻伤的手触电般缩回!
痉挛过去。腿肚子上仿佛还残留着无数针尖攒刺的余痛,肌肉深处一片沉重的僵死感。
但那沉滞到令人绝望的僵硬感却在刚才那短暂、剧烈的痉挛后,似乎有了一丝极其极其细微的变化?不,与其说是变化,不如说是……一种真实的、无法忽略的存在感被强行唤醒!
他低头,死死盯着自己肿得发亮的小腿。那只青紫的手再次抬起!这次不再是模仿动作!是被心头那股莫名的、混杂着疼痛与不甘的狠劲儿驱动着!
他猛地张开五指!如同五根僵硬的木橛子!狠狠抓向自己小腿后面那块坚硬如铁板的肌肉!
捏!
指关节拼命弯曲!用尽残余的力气!狠狠向内、向下掐、揉!仿佛要把那冻硬的死肉从里面抠出来!活活揉碎!
嘶……呲……
指甲和冻得粗硬的皮肤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细微声音!皮下的肌肉纤维在巨力撕扯揉碾下疯狂地抵抗!那感觉如同在用手指掰扯一块浸饱了水、又在户外冻了三天三夜的厚实老牛皮!不仅硬!还带着一种坚韧的反抗劲力!每一次揉碾都感觉皮下的僵死组织在激烈地搏动、抽搐!
锐痛!如同被千万根带着倒刺的冰针从腿肚子深处顺着骨头缝狠狠扎入骨髓!直达脚心!
酸胀!比锐痛更可怕!如同冻透的血块在血管筋络里迅速溶化、膨胀!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酸液顺着揉捏过的地方,如同毒蛇般向上蹿升!直抵小腹!绞着里面的五脏六腑!
“哼……!”徐龙死死咬住下唇!牙关里挤出被强行压住的闷哼!嘴唇咬破!新鲜的血腥味混着冻土的泥土锈味在口腔弥漫!
他不管!五指如同铁钳!更加死命地掐住!揉!摁!指关节因用力过猛而发出细微的咯吱声!仿佛捏紧的是石头!额头上青筋暴起!滚烫的汗珠沿着剧烈颤抖的下颌线砸落在泥地上!在冰冷的空气里几乎瞬间凝成冰粒!
僵!死硬!冰冷的死硬!
撕开它!揉碎它!
从冻得青紫发亮的小腿肚子上那块最僵硬的肌肉群开始!一寸一寸!一丝一丝!用最暴力也最笨拙的方式!挤压!揉碾!撕扯!
动作毫无章法!甚至因为冻僵的手指笨拙扭曲!更像是在用木棍捣着这块僵肉!
剧痛!如同骨髓被抽取的剧痛猛烈冲击着忍耐的极限!身体在雪地上疯狂地颤抖、扭动!但那只掐在腿上的手却如同长在了上面!力量非但没有放松!反而更加疯狂!
揉!骨头缝里的冰碴都能揉化!
捏!把那要命的冻死僵痛捏得稀巴烂!
重复!死命重复!每一次都带来更惨烈的痛苦反馈!
直到那紧绷到极致的、几乎要炸开的冰冷僵痛中心深处,被他反复揉碾得痉挛抽搐、濒临崩溃的肌束纤维深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微弱热流!如同寒冬腊月被强行掰开的冻土最深最底层挣扎渗出的一点地气!顽固地从那被蛮力撕开的、极其狭窄的缝隙里!硬生生地顶了出来!
尽管只有一丝!
比头发丝更微弱!
却带着真真切切的、令人疯狂的温暖!
虽然这温热瞬间就被更强烈的麻痹和随后如潮水般涌来的、因为被揉碾过度而产生的烧灼钝痛所覆盖!但这点微乎其微、稍纵即逝的热!如同毒草中长出的唯一根茎,被他濒临崩溃的神经末梢死死捕捉到了!
他的喘息更加粗重!眼神因为剧痛和这点近乎虚幻的温热刺激而有些涣散,却又透着一股狠绝的亮光!手没有停!反而像是被这丝温热刺激得更加疯狂!在小腿和冰冷刺骨的大腿外侧更加猛烈地、毫无章法地揉捏捶打!仿佛要把所有的僵死彻底打散!要把那点温暖从骨头里生生榨出来!
雪地上,被他反复碾磨捶打的小腿部位,皮肤已经呈现一种诡异的紫红色,皮下泛起星星点点的紫红色血瘀斑点,如同被砸烂的烂果子。
二层杂物室的破窗。糊窗的旧报纸被寒风吹开一道更大的缝隙,边缘卷起处露出一点边缘焦脆、印刷模糊的字迹。
张德山无声地立在黑暗中,灰旧的夹袄吸走了窗外微弱的光线,只留下一个模糊的枯瘦轮廓。浑浊的目光越过院墙和风雪,钉在枣树根旁那个缩在阴影里、如同受伤小兽般疯狂撕扯捶打自己双腿的少年身上。
他的眼神看似平静浑浊,如同蒙尘的玻璃,但那道深陷在眼窝的视线却极其缓慢地扫过徐龙青紫肿胀的小腿、被捶打得不断痉挛的膝弯、以及那双沾满泥雪血污、因为用力过猛而骨节几乎爆裂的双手上。
目光最终落在徐龙因为剧痛而扭曲、却又死死强撑的头颅上。那孩子每一次捶打揉捏身体的动作都极其痛苦挣扎,每一次剧烈的扭动牵扯到后脑伤势都让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栽倒。但那双眼睛里透出的光……不是茫然,不是绝望,是一种近乎狰狞的狠!一种不把自己逼到极限、甚至拆散架就绝不罢休的疯劲!
张德山那只搭在窗棂上的枯瘦右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破旧发硬的长袖管垂落,露出几根枯枝般、布满皱纹和老年斑的手指。
那手指在半空中极其短暂地悬停了一下。
指尖的朝向,微妙地,不是院中痛苦的少年,而是落在窗台上,恰好被风吹起的、卷起一角露出背面空白的报纸褶皱处。那背面空白处,似乎被极其潦草地、用铅笔勾勒过几个歪歪扭扭的字符——像一个站立的火柴人骨架轮廓?或是某种极其原始的、表示站立的人形符号?只是潦草到近乎几笔折线勾连。笔画歪扭中断。
老院长的指尖就在这潦草符号的上方悬停了一瞬。无人察觉。
随后,那手指又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收了回去。重新隐没在宽大的、洗得发白的蓝布套袖阴影之中。窗框缝隙的冷风穿过,吹动破报纸卷翘的边缘,发出低微的、如同叹息的沙沙声。
老院长灰旧夹袄下的身体依旧如同僵硬的枯树,毫无动静。只有浑浊的眼珠深处,如同沉积了万年淤泥的浑浊深潭被投入一粒细沙,荡开一丝无人可见的涟漪。那涟漪里沉淀的,是无尽的枯寂冰冷,以及一丝极其细微、被深深掩埋的……近乎被冒犯般的警惕?
他无声地退后半步,更深地融入杂物室的黑暗阴影之中,只留下窗棂边缘糊着的半张旧报纸在寒风中微微抖动。报纸背面那处潦草的符号空白角落,无声地卷曲着,似乎比别处更旧、皱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