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汗珠砸在冰冷的冻土上,洇开深色的湿痕,转眼被风舔干。徐龙瘫靠在虬结的树根上,两条腿被自己揉搓捶打得一片狼藉。小腿肚子上,皮肤肿亮发紫,皮下青紫色的淤斑连成片,几处冻得发亮的地方甚至破了皮,渗出粘稠的血丝和透明组织液,风一吹就刀刮似的疼。

但此刻!一种奇异的松泛感正艰难地在腿脚深处滋生!原本冻得像灌满冰渣的铁筒子一样的小腿和大腿前侧,在那阵撕心裂肺的揉碾捶打之后,虽然依旧酸、胀、火烧火燎地疼,可那层要命的、沉甸甸的僵死感被硬生生撕开了一条口子!

不再是硬邦邦毫无知觉的冰块!皮下的筋肉束群仿佛从冬眠里惊醒,发出细密的痉挛回弹,又酸又痒又刺痛!脚趾头在冰冷湿滑、如同冰窖的破棉鞋里终于能勉强地动一动了?!每根脚趾的屈伸都牵动着脚踝、小腿乃至整条腿筋肉的连锁撕扯感!脚底板踩在冻土上,不再是纯粹的钝木,碎石硌脚和冻土的冰冷刺骨第一次如此清晰地传递回来!钻心!却也是活的信号!

他靠着树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气都拉成一道悠长的白雾,在冰冷空气中散去。后背紧贴树干的皮肉被反复蹭磨得破了皮,渗出粘稠的汗血混合物,在粗粝树皮上蹭出几道刺眼的暗红印子。头还在嗡嗡作响,后脑的闷痛如同钝锯子在骨头缝里来回拉扯,视线里不时飘过几片旋转的黑影。但身体深处那股被揉开的“活”劲儿,像黑暗中点燃的微弱油灯,硬撑着没有熄灭。

?站!??

脑海里那根深深钉入的“标杆”并未消散!那模糊的、双腿分开、膝盖微屈的站像再次顽强浮现!带着一种冰冷的指令!

他咬着牙,吸了一口混合着尘雪和血腥气的冰冷空气。左手死死扳住身边一块突出地面的、硬如铁蛋的枣树根疙瘩。借着这点支撑,他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深陷在泥泞冻土里的右脚,从冰冷粘稠的禁锢中一寸寸拔起!

腿脚筋络被拉扯!小腿胫骨前侧和膝盖正面的冻得发僵发硬的筋肉如同被拉扯开的老旧绷带,发出令人牙酸的紧滞感?!脚踝处骨节摩擦、韧带拉伸带来的尖锐酸胀感直冲头皮!脚趾头在拔起的瞬间本能地向鞋底猛抠!冰寒麻木之下,那点微不足道的力道根本抓不住冻硬如石板的冻土地面!

“唔…”一声闷哼堵在喉咙!身体猛地一晃!左脚在泥泞中一滑!单腿支撑点瞬间不稳!眼看就要向旁栽倒!

千钧一发!他死命攥住树根疙瘩的左臂爆发出最后残余的力量!小臂肌肉绷得像石头!如同挽住悬崖边断裂的缰绳!硬生生把整个失控前倾的上半身扯了回来!

右脚终于完全抬起!冻得发木的脚掌颤抖着悬在冰冷空气里!小腿筋肉因为刚才的极限拉扯和悬空发力而控制不住地狂抖?!

脚底冰冷的寒气如同无数小针疯狂向上钻刺!

他猛地一咬牙!右脚向前!对着先前被身体反复践踏、相对平整瓷实的冻土面上!狠狠跺了下去!

?噗!??

不是轻落!是重重沉放!

脚跟率先砸地!沉重!带着全身残余的力气!

随即前脚掌沉重落下!

脚趾死死抠抓冻土层!碎石硌着脚心的刺痛感清晰地沿着腿骨传导!

整个动作笨拙沉重!如同拖着千斤铁链!

咚!

身体重心随着这一脚沉落而猛地向前!左臂强撑的力道瞬间松弛!上身剧烈地前后晃了几下才勉力稳住!

汗水顺着扭曲的额头青筋淌下,流进刺痛的眼睛。

?左脚!跟上!??

右腿刚刚承受巨大冲击的震荡余波还在刺激着神经!左腿在冰冷泥泞中像灌满了冻硬的铅块!

但他不管!所有意识都集中在腰胯核心那一点点几乎被榨干的力气上!身体重心极其不稳地侧移!带动左腿艰难地从泥浆中拔起!带出粘稠冰冷的泥浆和碎裂的冰渣!

动作比刚才更慢!更艰难!腿上的筋肉束在挪动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撕裂感?!尤其被揉打得青紫一片的左小腿内侧(胫骨后缘),肌肉群如同被拉扯的老橡皮筋,剧痛中夹杂着撕裂的恐惧!膝盖如同生锈的门轴,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细微“咯吱…咯吱…”声响!

他死死盯着右脚前方约半尺,自己用反复踩踏硬挤出来的一片相对坚硬的土壳!左脚!抬!向那个位置!踏!

动作毫无灵活可言!左腿如同木桩般沉重前移!脚掌几乎是平拍着砸向目标点!

??“轰!”??

左前脚掌砸落地面的瞬间!膝盖被这股猛烈下冲之力狠狠挤压!关节腔内仿佛有无数细小的冰渣被强行碾碎!一阵令人窒息的剧痛炸开!

上身被下冲之力带得猛地前倾!

后腰(腰椎和骶骨连接处)如同被重物砸中!钝痛直捣脊椎!

支撑的右腿更是因为重心冲击剧烈摇晃!脚踝被强扭的疼痛让他眼前发黑!

“呃啊!”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呻吟!他佝偻着背脊,双臂下意识地伸开试图寻找支撑!却抓了个空!身体踉跄前冲了半步才勉强停住!左腿因为剧痛而猛烈地颤抖!整个人像一个被强行安放却底座不稳的粗糙木偶!

重心混乱!前七后三?根本不成比例!

腰背为了维持那点可怜的平衡死死前弓着!更像是随时准备扑倒的姿势!

更别说什么虚领顶劲!脊柱拉扯着后脑的闷痛!头都抬不起来!

失败!彻底扭曲!僵死笨拙!

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右腿支撑着全身大部分的重量,被踩实的脚心能清晰感觉到冻土层下深不见底的坚硬反作用力,如同冰冷的大地透过脚骨在无声嘲讽他的脆弱。而左腿前踏之处,则是一片混着冰泥的、不受控制的浮滑感,根本无法提供稳定的支点!

但!他没有倒!

尽管姿态丑陋!尽管全身的筋腱骨节都在剧痛的撕裂边缘哀嚎!尽管后脑的抽痛一次比一次猛烈!

他强迫自己在这种扭曲失衡的状态下沉下腰胯!用尽全部意志去感受脚下那一点点踏实的冰冷地气!用那点被他揉开的、腿脚深处挣扎的生机去扛?!

汗,早已干涸又被冷汗浸透。寒气如同贪婪的幽灵,沿着裂开的冻疮伤口往骨头缝里钻。口鼻喷出的白雾被风吹散。两只冻得乌青、手背开裂淌着血丝的拳头,紧紧握在身侧,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靠着那点皮肉的刺痛强逼着最后一丝清明。

他在站?!

以最笨拙!最痛苦!最脆弱的方式!

用身体每一块被寒气侵蚀的肌肉纤维、每一根被强行撑直的神经,在对抗着整个世界沉重的冰寒、无情的下坠法则!

他身体佝偻着,重心虚浮地落在前七后三的不稳状态,双腿僵滞得如同深嵌在冰层的木桩。视线低垂,只模糊看到两只乌青肿亮的脚掌,正死死踩着前方混着冰泥的坚硬土壳上。风卷着碎雪沫,刮过耳边尖锐呼号,后背破烂的棉毛衫贴在刚蹭破皮的伤口上,每一次呼气牵动肋部起伏都像在撕扯皮肉。

?松沉!??

脑海中那简笔站姿的影子死死钉着这两个字。腰胯向下沉坠的感觉被身体的僵痛扭曲成了拉扯断筋的酷刑。

突然!

院墙根下那片被垃圾掩盖的、早已废弃的地沟入口处!几道瘦骨嶙峋、饿得眼发绿光的黑影无声地溜了出来!是垃圾堆里翻食的野狗!腥臊恶臭的气息顺着寒风猛地灌来!几条瘦狗弓着背,嘴里发出威胁的低呜,贪婪凶戾的目光死死钉在墙角那棵枣树下凝固僵硬的人影上!

其中一只最壮实的黄毛独眼狗,喉管里滚动着低沉的咆哮,后腿肌肉绷紧,猛地一个前冲!如同离弦的饿矢!

“呜汪——!”

尖利瘆人的吠叫撕裂了风雪的呜咽!独眼狗咧着嘴,淌着涎水的尖牙闪着寒光!后腿在冻硬的泥面猛地一蹬!身体腾空而起!裹挟着一股腥风恶臭!直扑徐龙毫无防备的后腿弯(膝窝)!

那动作迅猛!狠辣!

徐龙浑身的寒毛在犬吠响起的刹那根根炸起!一股被野兽锁定的冰冷寒流瞬间沿着脊椎窜上头皮!背后恶风来袭!肌肉纤维深处的求生本能瞬间压过了僵滞痛苦!

想也不想!连头都来不及转!

“喝!”

一声从喉咙深处炸出的、混着血腥味的短促低吼!如同炸开了一道雷!

支撑身体重心的右腿猛地一个蹬踏!脚跟如同钉桩!狠狠踩碎脚下的冻土冰壳!力量从涌泉?(脚心)爆起!震!劲!

右膝(膝阳关)如闸门顿开!一股被挤压的地面反力混合着右腿仅存的力量,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沿着酸软的大腿(股直肌束)疯狂冲入剧烈前弓的腰跨(命门至尾闾)!

腰胯像被一股无匹的巨力撞上!猛地向后顶!(塌腰坐胯发力!本能的反击!?)

同时!

一直僵持在前、沉在泥浆中的左脚!如同被无形巨鞭抽中!借着后顶腰胯的力道!猛地向后一蹬!横扫!试图格开袭扰!

“砰!”

左腿的横扫并未准确击中扑来的恶狗!

独眼狗极其狡狯!半空扭腰侧窜!泛黄带血的犬齿擦着徐龙后掠的左腿裤管滑过!只撕破了一小片冻硬的布料!

但它这凶猛一扑和徐龙本能反击的双腿爆发!却成了压垮他自身那扭曲僵硬站姿的最后一根稻草!

徐龙身体因为剧烈的动作彻底失去了最后一点重心!

右腿蹬踏、腰胯后顶的力道将他整个上半身向斜后方狠狠甩去!

左腿还处在后蹬的伸展姿态!

噗通!

整个人如同被巨锤砸中的木桩!以更狼狈、更惨烈的方式!重重摔在冰冷刺骨的冻土泥坑里!后背、肩胛骨砸得轰然作响!身下积雪和泥浆四溅!喉头猛地上涌的腥甜再也压不住!

“噗——!”

一小口粘稠发黑的血沫喷在雪地上!迅速凝固。

剧痛!眩晕!冰冷!比之前更甚!

但!就在他摔倒前的瞬间!就在那因恶狗袭击而引爆的刹那蹬踏发力中!他的身体结构在求生意志驱动下,爆发出了一种超越僵硬束缚的协调!

右腿蹬踏传力,过膝,过胯,推动腰背,力量从脚底贯到腰眼又瞬间传递到反击的左腿!

虽然仓促!虽然失败!

虽然把自己摔得七荤八素!

但……

那双腿在极限瞬间完成的那一次力量贯通?!不再是之前扭曲混乱的挣扎!

像生锈的齿轮在巨大外力下骤然被掰回轨道的短暂契合!

虽然只有电光石火的一瞬?!

但那种劲力通达的顺畅感?!

如同黑暗中劈开的一道惨烈却清晰的闪电!

将脑海深处那模糊的站桩图影中?“力发于根”、“主宰于腰”、“形于四肢”?的简朴真意!狠狠烙进了砸在冻土上的、被痛苦淹没的躯壳深处!

几条野狗被这突然的爆发和惨烈的反摔惊得一怔!那黄毛独眼狗更是一呲牙,发出不甘的咆哮退后了几步。但腥臭的口涎依旧贪婪地滴落在雪地上。

徐龙蜷缩在冰冷的泥坑里,每一次喘息都带着脏腑翻腾的痛楚,眼前发黑。右手死死抠进泥地,指尖破裂的血混着污雪渗出。但脑海深处,那双腿力量爆发顺流涌过腰背的刹那通联感,如同烧红的铁条,烫穿了此刻所有的剧痛与冰冷。

那感觉……

他挣扎着,用手臂撑地,沾满泥雪的脖子极其艰难地向上抬起!布满血丝、糊着眼角污物的眼睛越过几步外龇牙的野狗,死死钉向远处被雪雾笼罩的、黑沉沉的福利院二层窗框。

那扇糊着破报纸的窗户缝隙后面,空荡荡的黑暗如同冰冷的兽口。

在那扇破窗之后,更深更冷的阴影里。

张德山枯瘦的身形如同一截风化在墙角的朽木。刚才徐龙暴起蹬踏又瞬间摔落的整个过程,被浑浊的老眼一丝不漏地收入眼底。

他的目光,在徐龙蹬踏震脚的刹那,在那股力量从脚底沿腿胯脊柱向上传导的瞬间,在他身体被带得后仰即将摔落的前一刻——极其短暂地缩紧了一瞬!

浑浊瞳孔的最深处,仿佛有两点极其锐利冰冷的光倏然闪灭,如同熄灭的炭火残星。

老院长那只隐在袖口里的右手,枯瘦的食指骨节无意识地向内——极其微不可察地——屈拢了一下。指甲划过旧夹袄棉布纤维粗糙的表面。发出轻不可闻、只有他自己能感到的滞涩摩擦声。掌心里一点黏腻冰冷的湿意,是袖口卷边凝结的寒霜融化在了体温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