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雪。无边无际的雪。风卷着雪粉抽打在老旧的木板窗棂上,发出单调的、令人窒息的扑扑声。刺骨的寒意像无孔不入的针,穿透板墙裂缝,钻透薄门缝隙,带着雪末特有的腐朽湿腥气,沉甸甸地弥漫在狭窄简陋的医务室里。

意识早已沉入冰冷的深潭。每一次呼吸都拉扯着胸腹间剧痛凝成的沉重铁块,在冰冷的肋骨笼子里迟缓搅动。每一次吸气,冰冷的空气如同钝刀刮刮擦着干裂灼痛的喉管,带着浓烈的血腥锈味。每一次呼气,胸前的破布衣衫上便结出一层新的、更厚的白霜冰晶。右腿那沉坠的麻木凝滞感如同冻土下深埋的锚链,死死拖拽着整个下半身。腰椎深处,那根无形的铁钉每一次随心跳搏动而搅起的酸胀剧痛,都更清晰地指向一个认知——废了。

但一点火星,一点在意识深处无数次被痛苦淬炼、被寒冷冰冻、却又在每一次濒死时刻被求生本能强行引燃的暴戾火星,仍在顽强地跳动。

站!

这执念不再是虚影,不再是图录,它是扎在神经残骸深处的一枚烧红的铁蒺藜!每一次心脏泵动的血潮涌动,都让这灼痛更炽烈一分!

风雪夜归的微光在门外晃动,刺穿了昏沉迷雾。

“龙……哥……醒……”细弱颤抖的童音,带着被冰屑磨砺过的粗糙,穿过门缝,撞在死寂的空气里。

走?能走吗?

那沉重的“铅块”挤压着腰椎断裂的边缘,每一次意念驱使“抬腿”的念头,只换来腰眼处冰层被强行砸裂般的剧痛反噬。脚趾?它们早已消失在意识的地平线外。意识里那个“站”的幻象,与这具被风雪和伤痛碾碎成泥的残骸间,横亘着无法跨越的冰渊。

“……药……”小豆的声音里夹杂着牙齿磕碰的咯咯声,“偷……的……”

药?

劣质碘伏混杂血腥药渣子的气味再次浓烈起来,包裹着右肩臂伤口的纱布变得如同冻硬的钢板。药?不过是更深的灼伤,更深裹缠的枷锁。皮肉深处的疼痛在提醒这具身体的千疮百孔,在嘲笑“站立”的妄想。

就在这时!视线无意间扫过身侧——那双光着的、沾满煤灰冻土的小脚丫!正因寒冷死死抠在布满灰尘和冰屑的肮脏地面上!小小的脚趾冻得发紫发亮!如同风中濒临断裂的枯枝!

那十根死死抓地蜷缩的脚趾头!因寒冷和恐惧而凝聚起的惊人力量!它们正死死踩着冰冷的大地!踏着!稳住着那瘦小如猫的身体!

一个无法形容的、如同野火燎原的念头瞬间点燃了冰封的脑髓!

不能走?不能站?

那就把自己……插进这片土里!像小豆那双脚!把自己当根桩子!钉进冻土里!

“呃——!”

一声被血沫堵死半截的嘶吼从喉管深处炸出!压过了所有呻吟!徐龙的左手猛地抬起!不再是抠抓床板!而是狠狠一抡!沾满污泥血痂的手指拼尽全力张开!死命抠向前方冰冷如铁的地面!

指尖撞在冻硬的泥灰地上!指甲与冻土刮擦发出刺耳的“刺啦”声响!破裂的指甲边缘瞬间翻卷!血珠在冰冷的泥地上凝成几颗乌黑的小点!

借着这徒手抓地的微末力道!他佝偻的上半身如同被拉满的破弓!强行从床板上挣脱出来!沉重的胸腔和肩臂肌肉拉扯着整个残躯向前倾斜!

噗通!

沉重的上半身砸落在冰冷僵硬的泥地上!灰尘混合着雪末爆开!胸膛狠狠撞上冻土!腹腔被挤压!撕裂的闷痛让他眼前瞬间被血雾弥漫!但顾不上!他根本感觉不到!所有残存的意志、所有被压榨出的血勇,都凝聚在唯一的目标——

挪!

拖着那条死蛇般沉重的右腿!用肩膀蹭着粗糙冰凉的泥地!每一寸移动都伴着皮肉擦破刮伤的锐利刺痛!血水混着冰冷的泥灰污秽不堪,在他身下拖出一道粘稠扭曲的暗红印记!

扑扑扑!小豆那冰冷的光脚丫慌乱地踩在冻土上靠近,声音急促细碎如雨点。

徐龙的头皮都要炸开!那股腥膻恶臭的气息再次浓烈起来,像无形的绳索绞住了咽喉!

“滚……开!”

他嗓子如同破裂的风箱,挤出嘶哑的命令,裹着血块。身体却在巨大威胁感的压榨下爆发出更强的力量!左臂疯了一样向前猛扒!手指在冻土上刮出的血痕更深!肩膀蹭地的速度更快!

快……一点……再一点……

距离墙角那根倚立的枣木拐杖只差咫尺!

那根糊着干涸血污和泥土、冰冷坚硬如铁的棍子影子在风雪弥漫的视野里摇晃!如同灯塔!

就在他的左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冷棍体的刹那!

小院深处积压了一夜的风雪怒意终于被彻底点燃!

呜——!!!

一股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狂暴的穿堂风雪!裹挟着刺耳的尖啸和冰寒的重压!如同雪崩后的冲击波!狠狠撞在老楼的后墙上!也如同冰寒的巨掌!轰然掼在徐龙正奋力爬行、肩背紧绷拱起的后背脊心(至阳穴区域)!

砰!!!

沉重!冰冷!凶悍!

撞得他本已濒临极限的身体猛地向下一沉!胸腔里的气息被瞬间挤压殆尽!仿佛整个胸骨被这巨力砸进了冻土层深处!尖锐的窒息感混合着脏腑翻腾搅动的剧痛轰然而至!眼前炸开一片刺目的惨白!口中再也无法压抑!

“噗——!”

一大股混合着破碎内脏腥味和乌黑血块的粘稠浊流!被他猛地喷溅在身前近在咫尺的冰冷拐杖棍体上!温热的污血喷在冻棍上,发出轻微的嗤啦声!留下一片迅速凝结的污秽冰晶!

身体彻底失控!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向一旁歪倒!

要塌了!

刚刚建立起的爬行姿势即将彻底溃败!那股狂暴的风力正在他拱起的后背上疯狂撕扯!要把这残破不堪的骨架彻底碾碎、吹散!

“站……”一个破碎扭曲的音节从他沾满血污的齿缝间硬生生挤出。那音节嘶哑变形,如同地狱恶鬼从喉咙里抠出的最后挣扎,带着血腥的狰狞气,全然不似人声!

就在这身体被风暴彻底吹倒、意志濒临破碎的最后一线——

脑海深处!那被无数次撕碎又强行粘合的意识残渣!在绝境风暴的巨力冲击下!骤然炸开一片从未有过的、带着血色狂乱的图景——

一个佝偻到极致、几乎蜷缩成铁球的模糊人形!

双臂向上交叠狂猛提起!如同怒虎巨爪撕裂长空!抱头护顶!双肩骨峰如铁砣般耸起硬扛!整个脊背如同被烧红重锤砸弯又生生顶住、剧烈嗡鸣震颤的铁脊大弓!双腿膝盖强行打坠!脚趾死死扒地抠抓如鹰!

姿态扭曲!野蛮!癫狂!

护!守!扛!最原始最暴戾的意念混合着求生本能瞬间点燃了神经!

轰!!!

徐龙被暴雪狠狠掼在、即将倒塌的残躯!在被那图景点燃的瞬间!

右臂(被纱布缠死如重锤)!

左臂(满是刮伤血污)!

竟凭着身体最后的记忆本能!如同被无形的巨线狠狠扯动!猛地向上交合抬起!双臂交叉!如同两根被强行焊接在一起的巨大门栓!狠狠架在自己后脑与颈项的连接区域(风府、哑门穴连线)上方!

肩膀!那两块被寒风冻透又被剧痛反复撕扯的肩峰骨!在被双臂带动上抬的瞬间如同两座轰然抬起的碉堡!死死向后缩紧内扣!硬顶向后方疯狂压来的暴雪冲击力!

脊柱!尤其是腰背中心位置!在那巨大的风雪砸击点!深层早已僵死如铁板的背阔肌群、竖脊肌束在双臂上提抗压的协同牵拉下!猛地爆发出最后的、濒死的僵弹力!如同一张被冰封万载的巨弓被强行向后拉满了寸许!弓体表面瞬间凝结出无数冰裂纹状的恐怖颤抖纹路!

下肢!那条一直拖死在地的右腿!竟在这狂暴的意念牵动下!膝盖猛地向内反顶!脚踝强行内扣!以一种完全扭曲、如同断裂木桩般的诡异姿态强行杵进了冻土!带起一小片冰屑!

左脚!则凭着最后的平衡本能!脚尖如同钉地的木橛!深深刺入冻硬的泥灰地!五根脚趾在冰冷的布鞋里扭曲到极限!死死抠抓!

呜!

狂暴的风雪冲击波狠狠砸落在徐龙强行抬起的双臂、向后顶起的肩峰、以及强行紧绷如铁板的后腰背脊中心!那点可怜的支撑点根本不可能抗衡自然伟力!

身体不可避免地向侧面重重倒去!

啪啦!

旁边被他的臂膀带倒的旧药架砸在地上,玻璃罐碎裂的声音刺耳!

但!他却没有如同破袋般被彻底吹垮压倒!

摔落的姿态极其怪异僵硬!更像是被狂风吹歪的巨石,左肩和后背重重砸在冰冷泥地的同时!

那条一直沉重麻木的右腿!竟在那反顶“入土”的扭曲姿态下!强行带起了支撑!将整个沉重的身体摔落姿态变成了一个半跪半倾的古怪姿势!

膝盖砸地的脆响(右髌骨撞击冻土)!

左肩胛骨磕地的闷响!

但比被压垮更恐怖的是!

一股前所未有的、从腰背“冰裂铁脊”深处爆发的、惨烈到实质的支撑感!混合着被摔砸后刺穿骨髓的剧痛!瞬间淹没了意识深处那点“废了”的绝望!

这股支撑感带着一种……近乎实质的钢骨铁气!虽被重创,虽已遍布裂纹,却依然能撑起千钧重压!

风雪啸叫着掠过墙角,卷起地上被他喷溅出的粘稠血冰残渣。

徐龙以一种半跪倒地的扭曲姿态,头无力地垂下,沾满血污和雪末的乱发遮盖住面容。只有那条以诡异角度杵进冻土、仍死死支撑了倾斜躯干的右腿膝盖处,不断渗出的、混合着泥土的暗红液体,正缓缓冻结。肩背上那道因强行对抗风雪冲击而爆裂开的冰裂纹状颤抖轮廓,在破败的棉布衫下,正缓慢地渗出血迹,浸透布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