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城西,博文馆。
这座昔日的清雅之地,此刻已沦为炼狱的前庭。
沉重的木门被粗鲁地撞开,碎裂的木屑在火把跳跃的光芒中纷飞。数十名身着玄色劲装、腰悬环首刀的铁刑卫如同黑色的潮水,沉默而迅猛地涌入。他们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发出噼啪的爆响,橘红色的火焰贪婪地舔舐着夜色,将馆内原本宁静雅致的庭院映照得如同白昼,也将每一张惊恐绝望的脸庞映得纤毫毕现。
荆墨站在最前方,玄甲在火光下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他右手紧握着那支冰冷的黑色令箭,左手按在腰间刀柄上,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怀中的青铜匣紧贴着心口,那股冰冷的触感此刻如同烧红的烙铁,灼烫着他的神经,每一次心跳都伴随着剧烈的悸痛。
“奉诏!” 他开口,声音像是被砂石磨过,嘶哑干涩,在死寂的庭院中却如惊雷炸响,“馆内所有典籍,无论简牍帛书,尽数收缴焚毁!所有人员,无论身份,原地待命!违令者,格杀勿论!”
冰冷的命令不带一丝温度,如同他此刻强行冰封的面容。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那颗心,正在被无形的巨手疯狂撕扯。
“不——!”一声凄厉的哭喊撕裂了压抑的空气。一个穿着青布儒衫、头发花白的老者从人群中扑出,张开双臂,死死挡在通往藏书阁的月洞门前,涕泪横流,“那是圣贤心血!是华夏文脉!你们不能烧!不能烧啊!求求你们!给我们留一条活路吧!哪怕…哪怕只留几卷…”
老者身后,是更多绝望的哭喊和哀求。有白发苍苍的老儒生,有面色惨白的年轻人,有瑟瑟发抖的仆妇,还有几个被母亲死死捂在怀里、只露出惊恐大眼睛的孩童。绝望如同实质的浓雾,笼罩着每一个人。
“聒噪!”一名面相凶戾的铁刑卫校尉厉喝一声,猛地抽出腰间环首刀,刀锋在火光下闪烁着嗜血的寒芒,作势就要劈向挡路的老者。
“住手!”荆墨的声音比他更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冰冷。他一步上前,挡在了那校尉和老儒生之间,深潭般的眸子扫过对方,带着铁刑卫特有的森然威压。“按令行事!收缴焚书!拘押所有人!待审!”
那校尉被荆墨的目光一慑,悻悻地收回了刀,眼中却闪过一丝阴狠和不甘。他狠狠瞪了一眼瘫倒在地、依旧痛哭流涕的老儒生,挥手对手下吼道:“还愣着干什么!进去!把所有能烧的都给我搬出来!堆到院子里!”
如狼似虎的铁刑卫们立刻分作两队,一队粗暴地推开挡路的人群,冲进两侧的藏书阁和书斋;另一队则粗暴地将庭院中的儒生、仆役驱赶到角落,用刀鞘和绳索逼迫他们跪伏在地。哭喊声、斥骂声、哀求声、孩童的尖叫、书籍被粗暴拖拽撕裂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刺耳欲聋的悲怆交响。
荆墨站在原地,如同风暴中心一座冰冷的礁石。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些被推搡、被绳索捆绑、在尘土中绝望哭喊的脸,不去听那些声嘶力竭的诅咒和哀求。他的目光死死盯着藏书阁的门口。
一本本珍贵的竹简、一卷卷华美的帛书、一捆捆精心誊抄的典籍,如同破烂的垃圾,被铁刑卫们粗暴地拖拽出来,毫不怜惜地抛掷在庭院中央的空地上。那些承载着先贤智慧、凝聚着无数心血的文字,在粗暴的拉扯下断裂、散开,沾满了泥土和脚印。
很快,庭院中央就堆起了一座由书籍组成的“小山”。火把的光芒映照在散乱的竹简上,那些古老的墨迹在火光下仿佛流淌的泪痕。
“点火!” 校尉狞笑着下令。
一支燃烧的火把被用力地投掷到书堆边缘干燥的引火物上。
“轰!”
橘红色的火焰猛地窜起,如同贪婪的巨兽,瞬间吞噬了边缘的竹简,发出噼里啪啦的爆响。干燥的竹片迅速变黑、卷曲,珍贵的墨迹在高温下化为缕缕青烟。火焰迅速蔓延,舔舐着更多的书卷,火光冲天而起,将整个庭院映照得如同熔炉!浓烟滚滚,带着纸张和竹木燃烧的焦糊气味,混合着墨香被焚毁的奇异味道,直冲云霄。
“不——!!” 被驱赶到角落的人群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那挡门的老儒生状若疯癫,挣扎着想要扑向火堆,却被身后的铁刑卫死死按在地上。他的脸埋在冰冷的泥土里,身体剧烈地抽搐,发出野兽般的呜咽。
“我的书!我的书啊!”
“天杀的!你们这群畜生!”
“苍天无眼!暴秦无道!”
绝望的哭喊和诅咒如同利刃,穿透熊熊燃烧的火焰,狠狠刺入荆墨的耳中。他站在原地,火光照亮了他冷硬如铁的侧脸,却照不进他深潭般死寂的眼底。怀中的青铜匣,那股灼烫感骤然加剧,仿佛心脏被置于烈焰上炙烤!他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匣子深处传来无数细碎、凄厉的哀鸣,像是无数灵魂在火焰中发出的悲嚎!那哀鸣并非通过耳朵,而是直接作用于他的灵魂深处!
就在这时,混乱的人群边缘,一个瘦小的身影猛地挣脱了母亲的怀抱,像只受惊的小鹿,跌跌撞撞地冲向火堆的方向,似乎想去捡拾一本被风吹到边缘、尚未完全燃烧的竹简。那是一个七八岁的书童,脸上还挂着泪痕,眼中满是纯真的惊恐和对书籍本能的眷恋。
“小安!回来!” 他的母亲发出凄厉的尖叫。
距离最近的一名铁刑卫,正是那个面相凶戾的校尉!他看到冲出来的书童,眼中非但没有丝毫怜悯,反而闪过一丝残忍的兴奋。他狞笑一声,毫不犹豫地拔刀!
“找死!”
雪亮的刀锋在火光映照下划出一道刺目的寒光,带着撕裂空气的锐啸,直劈向那毫无防备、瘦小单薄的书童后背!这一刀,快!狠!绝!没有丝毫犹豫!
荆墨的瞳孔骤然收缩!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那抹寒光在他眼中无限放大,刺得他双目生疼!他几乎能想象出下一秒那瘦小身躯被劈成两半、鲜血喷溅的惨烈景象!怀中的青铜匣猛地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灼烫,几乎要将他胸口烫穿!匣子深处那无数凄厉的哀鸣瞬间拔高,如同尖锥刺入他的脑海!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从荆墨的喉咙里炸响!他几乎是本能地动了!身形快如鬼魅,带起一道残影,直扑向那名挥刀的校尉!右手闪电般探出,目标是对方握刀的手腕!他要阻止!必须阻止!
然而,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对方手腕的刹那——
“噗嗤!”
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清晰地传入荆墨的耳中,也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荆墨的手,僵在了半空,距离那校尉的手腕只有一寸之遥。
他看到,冰冷的刀锋已经深深嵌入那书童单薄的后背,从右肩胛骨斜劈至左腰!巨大的冲击力让那瘦小的身体像一个破败的布偶般猛地向前扑倒。
他看到,那书童脸上惊恐的表情瞬间凝固,小小的嘴巴张开,似乎想叫喊,却只涌出一大口浓稠的鲜血。那双纯真的大眼睛里,光芒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无边的空洞和不解。
他看到,滚烫的鲜血如同泉涌,瞬间染红了书童青灰色的粗布衣裳,然后喷溅出来,有几滴甚至溅到了荆墨冰冷的玄甲上,带着滚烫的温度。
“小安——!!” 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如同濒死的野兽,划破了夜空。
那校尉利落地抽回染血的环首刀,刀锋上血珠滚落。他嫌恶地甩了甩刀,朝着荆墨投来一个挑衅而轻蔑的眼神,嘴角咧开一个残忍的弧度:“荆大人,您慢了一步。这种小崽子,留着也是祸害,早死早清净!”
轰隆!
荆墨的脑子一片空白!怀中的青铜匣如同被点燃的火山,那股灼烫感瞬间转化为狂暴的烈焰,焚烧着他的五脏六腑!匣子深处那无数凄厉的哀鸣,此刻化作了震耳欲聋的咆哮!眼前,是书童扑倒在血泊中、迅速失去温度的小小身躯;耳边,是母亲绝望到极致的哀嚎,是火焰吞噬书籍的噼啪声,是儒生们悲愤欲绝的诅咒!
一股难以形容的暴虐之气,混合着滔天的愤怒和无边的冰冷绝望,如同失控的洪流,猛地冲垮了他理智的堤坝!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压抑到极致的低吼从荆墨喉咙深处迸发出来!他的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如同濒死的凶兽!深潭般的眸子彻底被狂暴的赤红所吞噬!他忘记了身份,忘记了律法,忘记了所有!
他的右手,那只原本要去阻止杀戮的手,此刻如同闪电般握住了腰间的刀柄!
“锵——!”
环首刀出鞘的声音凄厉刺耳,带着前所未有的杀意和决绝!冰冷的刀锋在冲天的火光映照下,反射出刺目欲目的血光!目标,直指那个刚刚收回染血长刀、脸上还带着狞笑的校尉!
刀光如匹练,撕裂浓烟与火光,带着荆墨胸中翻腾的血海和青铜匣中狂暴的哀鸣,斩向那张令人作呕的脸!